第16章
- 紫霞漫天
- 翟振剛
- 5191字
- 2011-03-06 14:47:49
“爸,你來這里做小工啊,怎么也不跟我交代一聲,我都快急死了,以為你又失蹤了呢……”爸爸放下盆,拿圍裙擦擦手:“對不起了,我看你還沒有起來就沒有叫你……”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低著頭,象個做錯事的孩子。我意識到我說話的聲音太大了。但是隨即一股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暖也從心底涌出來:這可是親人之間才會有的情景啊!
“爸……”我輕聲的叫到。
“哎……”他答道。
我們兩個又相視而笑,隔著打飯的玻璃窗。
“來,妮子,喝碗棒子面糊糊!”爸爸拿起大勺子說。
“好!”我伸出雙手等著接飯碗。
就這樣,我的父親在雜志社安頓了下來。武成安他們開玩笑說我來這里還拉家?guī)Э冢姘堰@里當自個兒家了。想想真是。這里不僅接納了我,還接納了我的父親,看來我真是來對地方了。當然這時候我就會很自然的要想到程佩勇先生,是他引導我來這里的啊。
但是這個佩勇這一段時間好象心情不是特別好。眉頭一天天沒有舒展過,話也越來越少,根據(jù)我們這里的“半仙”劉士昭先生說,佩勇可能現(xiàn)在正處在“桃花劫”——愛情上出了什么問題。我們都笑。佩勇也笑,但是又搖頭。
我很想知道他的心思,但是總覺得我好象還沒有資格去過問人家的私事,我對于佩勇來說,就是一個小得沒有任何見識沒有任何心眼的黃毛丫頭。何況我自己還有一大堆事情理不出頭緒,我也是自身難保。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所有的樹木都開始真的吐綠了。我把大家堆在案頭的各樣花草都搬出去曬太陽,讓它們感受春天的陽光。對于我自己。我也覺得是很久以來都沒有這么輕松高興的春天了,這個春天同以前任何一個春天都不同,我能夠看到很多我喜歡的花慢慢開出來(這是我從小就期待的事情,我一直都是個愛花的女子),還有這么多我喜歡的人,更不同的是,這里有的父親。我心里快樂的小溪嘩啦啦地流著,激蕩著幸福的浪花。
但是我心里也是有顧慮的。盡管我一直都想讓父親告訴我他深埋心底的往事,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當年他和我的媽媽分開,還有,他這么簡單的就認了我,我總覺得還少了什么東西。但是他對我的關心是真正的,他拿出了所有父親的慈愛和合呵護來對待我,我真的不想再出任何事情讓我失去這一切。
我渴望這樣的父愛太久太久了。我必須小心翼翼。
那段時光我天天都想跳著走路。每個清晨我都早早起來到工作室?guī)椭赣H把床墊子抬到儲藏室,送父親到食堂上班,然后就打掃衛(wèi)生,快樂地有些飛揚。武師傅交給我的那本書我也很用心的去學,常常還要纏著他教這教那。大家都說我變了。我的頭發(fā)稍微長長了些,我除下帽子,往短短的頭發(fā)上別了兩個紅色的小卡子,大家看了都說有個性。我也買了條紅色的短裙子,一雙白色的長筒靴子,穿起來站在鏡子前真的有些脫胎換骨的感覺。我真的要開花了嗎?
“哦,不是那個丑小鴨的樣子了。”佩勇這樣說,說完就是給我一通拍照,我的照片很快又被他們用上了。
晚上的時候我除了看書,就是陪著爸爸下棋,這當然是他先要教我。我們父女兩個有時候下棋要下到下半夜,等到胡姐開提醒才去睡覺。我們誰都不提那些過往的事情,仿佛它們根本就不重要。我們已經相遇并相認了,彼此照顧互相關心,我是他的孩子他是我的父親,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們誰都不想去理會其他的事情。
但是事情并不可能一切都如我們所愿。該來的和該發(fā)生的也都沒有理會我們各自醞釀著,在某天來找我們。
4
那是父親來雜志社大概一個星期以后。
我記得那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正在窗戶旁邊發(fā)呆,就看見有輛白色的小汽車開了進來,停在了“流云柱”前。接著,從車里出來一個穿黑色條紋西裝的年輕男人。
我的心在看到那個男子的時候忽然緊張了起來。我仿佛意識到了什么。
果然,那男子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在門口剛出去的李春生在同他說話。那男子很有禮貌地點頭微笑。他們進來了,我立刻站了起來。
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那么敏感。
“這就是苗小杰。”李春生向那人介紹。
那男子看著我,眼睛里透著我從來,以前慣見的的神情。他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王志森。”
我也朝他伸出手:“你好……”
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我能感覺他用力的捏了捏我的手。
“苗小姐,”他自顧坐下,望著我很平靜的說。神情里滿是神定氣閑,透著無比的優(yōu)越感。“我來這里是找一個人。”
我感覺一股什么東西竄到了我的腦袋上。我知道那是火氣。好多年以前那個被我用磚頭砸碎腦袋的家伙就是這樣趾高氣揚的對我說話的。何況他剛才那么輕浮的捏了我的手。
“哦?”我也坐下,“先生來我們這里要找那位呢?”
“他叫苗為國。我想小姐應該知道他吧。”
找我爸爸?我忽然想起來那次父親喝醉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我把志森當自己的孩子”難道就是說的這個家伙?他什么身份?什么來頭?
我望著他那幅讓人討厭的樣子笑了笑:“我當然知道。苗為國是我父親。我們失散了二十年,剛剛才得以相認。不知道王先生和家父是什么關系呢?”
他眉頭皺了皺:“沒什么關系。小姐沒有必要知道這么詳細吧?”
“先生這么說可就錯了。”我笑著對他說。我知道我笑里藏刀,這種感覺還真好。“我的父親跟他現(xiàn)在的妻子離婚了,我想王先生不會不知道吧。還有,他現(xiàn)在已經一無所有,來投奔我了,可能后半生還要指著我養(yǎng)老送終呢。他現(xiàn)在想跟我一起過安靜的日子,沒有其他的事情您還好回去吧,他現(xiàn)在不想見任何人,您請回吧!”
我站起來送客。
他坐在那里沒有動。用手托著下巴不動聲色的看著我。我對著他又報以一笑,轉身打算離開。
“哎……我說……”他出乎意料地拉住我的手。
這是除佩勇和父親以外第三個男人拉我的手。但是我很反感。
我轉過身,很不友好的盯著他看。我看到他的臉紅了一下。他放開我的手。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我剛要說話,父親恰好進來了。
“志森……”父親找朝著他叫,語氣里透著意外,似乎還有一點點驚喜。
王志森立刻站了起來:“你……你還好吧?”
“哦,”父親走進來,“很好。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家里有什么事情嗎?”
他朝著我父親走過去,看起來和我父親那么熟悉那么親熱:“家里沒什么,只是公司里出了點麻煩……”
“公司里?”父親皺起了眉頭,同時看看我:“小苗,我們到你房間談點事情,可以嗎?”我點頭。看著他們匆匆進了我的房間。我在后面端著兩杯水跟著放了進去。
大概過了有半個小時的樣子,我看見那個王志森和父親出來了。顯然那個王志森并沒有達到他的目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父親拍著他的肩還在交代著什么。那姓王的只是點頭,接著上車走了。
我走出去。“爸,這個人是……”
“他是心鳳的孩子。”父親看著我,示意我跟他進房間。
我跟在他身后。
“早在我跟心鳳認識之前,心鳳就跟一個叫王玉山的軍官相識了。可是心鳳的父親和玉山的頂頭上司是死對頭,于是他們兩個被迫分開……”
父親抬起頭看著天空嘆了口氣:“那個時候心鳳已經懷上了志森,心鳳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林政委知道后非常生氣,一腳踢過去,心鳳跟志森都差點一起死掉。”
“這樣當父親的!怎么那么狠心!”我不由的說。我不知道父親聽到這句話心里是什么內滋味。但是我說了就后悔了。
果然,父親看著我露出愧疚的表情。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想到了我。他以為我在怨恨他。
“那,你和心鳳阿姨是怎么認識的呢?”我趕緊問,以為這樣能叉開由我引起的傷感的話題。
沒有想到父親臉上的表情更深沉了。他看了我半晌,忽然嘆了口氣:“孩子,有些事情你早就應該知道了。你孤苦伶仃過了這么多年,是我對不起你。你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就認了我,這讓我感到很欣慰。但是我的孩子,你有權利知道你為什么會得到這樣的遭遇。我要告訴你所有的往事,你應該知道……”
我停了下來。父親也停了下來。我們都站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彼此看著不說說話。我已經知道父親要說的故事肯定曲折離奇,他們肯定承受了很多我所想象不到的苦難。這是我能夠理解的。也正是我能夠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計較的就認了他。
我們來到了我的小房間里。
我坐到床上,父親坐到我的藤椅里。窗戶和門都開著,暖暖的風從我們身邊穿過。
“我和你母親認識的時候,我19歲,她18。她是從地方選拔上去的文藝兵,跳笆蕾舞,演著當時很出名的《白毛女》,你媽媽就是在舞臺上披著長長的白頭發(fā)跳舞的時候深深的迷住了我。我那時候是剛剛被政委提拔到身邊的很有前途的紅人,我們兩個就那么走到了一起。我們偷偷相愛了。然而一切美好都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部隊上就開始風云變換……我被迫和你媽媽分開了……這其中很多事情都很復雜,我只是他們斗爭的犧牲品。我是要被軍事法庭處以死刑的……”
父親摸出煙,抖著手想點著。我趕緊過去劃火柴。
“這些事情我都是不愿意再回憶的。我那個時候被關了半年多,已經心灰意冷,人也已經沒了樣子。我強烈的思念你的媽媽,但是我也知道那時候形式的嚴峻,我知道我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也就不報什么幻想了。”父親長長吐了口煙,接著說:“監(jiān)獄里面的日子跟本就不是人過的。我好幾次都被打得死過去。但是無論怎樣我都一直想著你媽媽,就這樣挺了下來。后來,我所跟著的那個林政委終于站了上風,手里掌握了實權,就派人把我從監(jiān)獄里弄了出去,悄悄藏在一個小招待所里呆了將近半年。后來我才知道我已經在離開后的三個月就被軍事法庭處決了——林政委找了另外一個死囚代替了我——我這才得以活了下來。”
“我出來后就再也打聽不到你媽媽的消息。我?guī)缀跻钡茂偟簟N揖褪窃谀莻€時候學會了抽煙。”父親看著他吐出的煙,看著我笑了笑。
“我就這么和你媽媽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林政委把我留到了他身邊,并且很細心的照顧我。說實話我就是因為他才落得這樣的下場,他也覺得對不起我。這時候心鳳已經懷上了玉山的孩子,林政委更加不能饒恕心鳳。”父親又嘆了口氣。
“心鳳受的苦并不比我少。臘月天氣,她只穿著件單衣跪在院子里,整整跪了大半夜,幾乎要凍僵。但是林政委還是不讓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我那個時候已經到了林家,也只有我一個人敢上去勸他們。后來心鳳求我救她,一直跟我磕頭,磕得頭都破了……我答應了她,和她結婚了。”
“那個林政委同意了?”我問。
“他這個人很固執(zhí),又沒有多少文化,鉆起牛角尖來沒有人能勸得了他,早年他是靠當土匪起的家。但是他買我的帳,我對他說我當那孩子的父親,并且對心鳳負責,他就同意了。”父親這時候笑了笑。我想他當年一定很難為了那個林政委一通。
“我知道心鳳心里有玉山,心鳳也知道我心里有你媽媽。當志森生下來的時候心鳳堅持讓他姓王,剛好我那時候假冒的名字叫王成,到后來平反的時候也沒有改過來。志森這孩子其實挺好,很要強,也有能力,就是心機太重。”
“那,他怎么不叫你爸爸呢?”
“這里有我很大一部分原因啊。當年我跟心鳳都年輕,心氣都盛,雖然各自都明白彼此心里都有別人,但是我們畢竟是夫妻,有時候想起來難免要有些吃味,有一次我們就吵了起來,那時候志森已經五歲了,多少知道了些好歹,我指著他的鼻子對心鳳說‘我看到這個野種就惡心’,他可能就記住了,自那個時候起就再也沒有叫過我爸爸……”
“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一家人,三個姓,我姓苗,志森姓王,而小羽跟他媽媽姓林;秀秀這丫頭,十八歲上身份證的時候,自己做住跟我姓了苗。”
“那這個志森對你是不是很過分?”我問。我覺得那個家伙有那么一股子傲勁。
“不,他很有分寸,也懂得尊重我。他是他媽媽的主心骨。心鳳平常有什么心事有時候還要靠他安慰她。我這個做丈夫的實在是很不合格。”
“那,林氏集團的事情都誰管?”
“前幾年主要是林老爺子跟我,心鳳也起很大作用。這幾年志森也越來越展露鋒芒,只是為人處事還缺乏老練,我原來的那些老部下有時候不買他的帳。哦,有時候我覺得你們倆在秉性上還有些相似的地方呢。”
我能跟他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他吃過我這樣的苦嗎?
“那,后來你打聽過我媽媽的事情嗎?”我咬了咬牙問出了口。這是我早就想問的問題。我不知道父親在跟我說他的往事的時候為什么不先提我的媽媽。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忍不住要含著責備的意思。我畢竟是個人啊,他們的孩子,活生生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親生父母,我完全有權利問他們責備他們。
父親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他深深的埋下了頭。半晌都沒有說話。
我感覺我忍不住了:“你說吧,無論是怎樣都請告訴我,我能明白的……”但是我的語氣里面已經透著焦急了。我怎么能不焦急?我等了二十年的消息,關于我母親的消息,就要從我的父親口里說出來了。而且,從他剛才的話里我也忽然警覺起來:他未必就真的同他說的那樣思念我的媽媽,否則我不會那么多年都沒有人理會。
“你說吧,我總該能知道我媽媽到底是個什么結局……”我?guī)缀跻蕹鰜怼?
“孩子,你別難過……其實是爸爸不好……我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你媽媽……但是當年我們根本沒有留下對方的確切的地址……我只記得她說過她的家的村莊叫韓什么莊,我就找,一直找……直到我和心鳳離婚的那天我才知道:林政委雖然替我四處尋找你媽媽,但是卻根本就不是同答應我的一樣,他欺騙了我。他為了讓我安下心來跟心鳳一起生活,對我隱瞞了所有的事情,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
他的眼淚下來了:“他說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早就知道你媽媽不在了……但是就是不告訴我……他甚至還威脅你的外公外婆,不要他們告訴你的身世……”
我明白了!
外婆!
可憐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