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舊識

七月已經走到末梢，距離我入宮的時間也越發短。除每日跟靈秀姑姑學習宮中禮儀，其他時間我便用心看這將軍府的一草一木，也珍惜每次和爹，甚至大娘于歸見面的機會。不管如何，出了這張門，她們便是我的血脈至親，我們唇齒相依。

娘近日的反應卻是奇怪，白日里從來不進我房間，也從未和靈秀姑姑照面過。只在晚上靈秀姑姑休息下了，才入我房間，給我蓋好薄薄的衾被，輕輕搖著扇，一遍一遍撫我的頭。每次她這樣，我就特別想哭，十五年來我們朝夕相伴，沒想到分離竟是在一朝夕間。

這日靈秀姑姑回宮敘話，娘才終于在白天踏進我房間，手上卻是端著許多的食材，綠豆，陳釀的桂花酒，蓮子，還有蜂蜜，大大小小的碗堆了許多，碧玉手里也是滿滿當當。娘臉上都沁出細細的汗珠，我拿著帕子給她擦，一邊問道：“娘，你這是干什么的？”

“夫人說難得那宮中的姑姑不在，她要教你做幾樣你平時愛吃的小點心，免得你到時候入宮吃不呢。”碧玉在一旁口快的接著我的話。

我聽后鼻子一酸，臉上卻是做出很歡喜的樣子說道：“好啊，以后就可以自己動手，在宮里也能吃到娘熟悉的味道了。”

娘嘆了口氣，開始仔細教起我來，一整個上午，碧玉在一旁手忙腳亂幫我們調配食材，幾分綠豆配幾勺蜂蜜，都有講究，多了會太膩，少了綠豆的清香難以散發，足足忙了一上午，我才將那看似簡單的綠豆糕做的有了模樣。

我看著碧玉五彩的臉，再和娘對視一下，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多好，我還有機會和娘一起動手，我一定要珍惜這每一刻。正開心時，娘卻忽然斂起笑，神色鄭重的囑咐道：“姝兒，你這手藝可千萬不要讓宮中的人嘗到。”

“為什么啊？”我不禁好奇的問道。

“宮里人多手雜，食物本來最容易出問題。”娘沉默了一會答道，半晌后又補充道：“尤其不要讓皇上吃，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我點點頭，當是記住了這話。

正午便吃了幾個自己做的成品當午餐，口感要差了些，還是需要時間慢慢摸索。原本想飯后稍稍休息，不料娘竟又要教我做我自己平日最愛吃的幾道小菜。娘平日一直很寵我，所以我的手除了繡花撫琴，幾乎未做過其他的事，一時之間要用刀切菜，將手都切出幾道口子。娘和碧玉在一旁心疼不已，我仍拒絕了碧玉要代我切菜的提議，堅持自己動手。這是娘待我的心意，我定要自己好好收著，以后深宮日子那么長，我總該找點念想來打發時光。

等我粗粗學會兩道，日頭已經西斜了，我們主仆三人吃著自己一下午的勞動成果，心里十分舒暢，娘甚至將她藏了幾年的梔子釀拿出來，我們一人小酌了一桌。這酒香味很甚，入口綿滑甘甜，是很適合女子喝的酒，娘還不自謙的說，只有她才能釀出這酒，又借著微薄的醉意伏在我耳邊輕輕說出這酒的特殊之處和釀制之法，惱得碧玉在一旁連連罵她偏心。幾杯下肚，我們臉色泛紅，眼神都有些迷離。碧玉更是不勝酒力已經伏在桌上。娘拿箸的手也失了準頭，幾次沒有夾住碗中的菜。

門在這時被推開，我只當是下人，揮揮手說道：“下去吧，一會再來收拾。”

耳中卻聽得極其淡漠的一聲：“姑娘，飲酒須得適量，喝多了容易出事。”我認得是靈秀姑姑的聲音，酒意便已醒透，忙低頭恭敬的叫了聲：“靈秀姑姑。”

碧玉已經徹底醉過去了，我向娘看去，她原本迷蒙的眼神此刻清明無比，頭轉過去，避開姑姑，額上層層的汗水，我詫異莫名，娘并不是膽小之人，怎么驚恐成這番模樣。

靈秀姑姑走的近了，娘的頭也是越埋越低，姑姑大約也覺得異常，竟是盯著娘仔細看了起來。忽然一聲驚呼從她口中滑了出來：“雪。。。。”娘抬起頭看著她，她也就未叫完整。她知道娘的閨名是雪琴，難道是舊識。我看看娘，再看看一臉驚詫的靈秀姑姑，她們彼此看著對方，誰都沒有說話。

“靈秀與我在閨中時相識，沒想到竟是這般有緣，原來你就是姝兒的教習姑姑啊。如此有勞了。”娘說著便見了個禮。

姑姑卻是臉色漲紅，馬上伸手扶住娘，連連說道：“靈秀哪敢受這一拜。要不是。。。”話被娘截斷，娘說道：“過去那些小事不足掛齒，但愿姑姑忘記了才好.。”姑姑聞言神色一震，點了點頭。

我覺得這事很奇怪，前幾日我和娘說起過姑姑叫靈秀，為何當時娘并未異常，現在又說是舊識。而且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姑姑能這般激動，想來必是交情深厚，為何要在這不得已碰面的情況下才相認

“姝兒，你出去一下，娘和靈秀多年未見，有許多話要敘敘。”娘口氣雖溫和，但我仍聽出其中的不可違背，便扶起碧玉置于外間的床上，自己則是趁著傍晚暑熱散去，在花園里走走。有2個侍衛一直遠遠的跟著我，加上娘的奇怪舉動，堵在心里連賞花的興致也無。

這時我已行到荷花池邊，荷葉田田，散發出陣陣清香。蓮花已經開敗，荷塘里到處都是亭亭玉立的蓮蓬。我信步走著，心中還在思量娘為何與姑姑會是舊識相識，只覺得腳下一空，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失去控制。我不自禁的發出“啊。。”的一聲，心想只怕今日要落水了。過了半天，仍沒有落水的感覺。我睜眼一看，一張有些僵硬的臉正對著我。而我的腰也被一個有力的手緊緊握住。我眨了幾下眼睛，認出這是守在我門口的四個侍衛之一。他冷淡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只緩緩的松開手，說了句：“姑娘小心。”我紅著臉點點頭，說了句：“謝謝。”

經歷這一番，我也無心再逛，便在那涼亭處坐著，下人們送來了點心，是府上廚師拿手的幾樣。那些侍衛都已走了，該是吃晚飯去了。就剩下那個救我之人，仍遠遠的站在那里，注視著我這個方向。我向他招招手，他便走近了些，離我依舊三尺開外。

“你還沒吃飯吧？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是府上有名的小吃。”我指指桌上堆著的幾盤點心。

“屬下不敢，屬下一會會去吃晚飯。”他聞言眼神閃了閃，答道。

“算是我命令你的。”我知道他是拘泥之人，只能這樣跟他說。他救了我，若是給他賞賜便侮辱了他這番真心，不若以真心回報的好。

他見我這樣說，只得坐了下來，身子也放松了下，我又給他倒了一杯茶，這次他不再拒絕，只隨手撿起一只小點心吃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被派來保護我，想在宮里也并不是十分得力的，不過看他身手，該是匹千里馬才對。知道名字，以后若有機會，讓他來自己身邊當差。

“卑職洛明。”他有些驚訝我問他名字，隔了片刻才回到。

我一直注意觀察他，我自忖容貌尚可，但他一直未將眼神在我臉上做停留。我心下更加贊嘆，用心將洛明這名字記住。

我琢磨另外幾個侍衛應該差不多用完飯，便起身往房間走去。他似知道我心意，慢我片刻才起步。正好其他侍衛迎面便走了過來。

待我回得自己房前，原本閉著的房門已經敞開，娘和靈秀姑姑該是已經敘話完了。姑姑眼里隱隱有淚意，臉上的痕跡越發明顯，一貫冷靜的她一臉激動的神色。而娘的雖然高興，眼神里也有深深的憂慮。

姑姑見我走來，起身握我的手說：“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原來是雪琴的孩子。”她說雪琴時有些停頓，神色間的歡喜卻流露出來。她又轉身對娘說道：“我一定盡力護得她周全。”娘點點頭，感激的看著她。

“靈秀入宮以前，我們偶然相識，經常在一起刺繡說話。”娘看出我的疑慮，向我解釋道。我心里不信，也只得笑笑看著她們。

自那日后，人前姑姑依舊是威嚴模樣，人后卻待我極其親近。甚至還講起宮中目前各房的情況，我未仔細去聽。我并無意爭寵，只求自保。那高高在上之人絕非我良人，我不要仰他的鼻息生存。

轉眼離進宮只剩下2天，規矩早已經教完，日常也就是膩在娘身邊陪她說話聊天，還有準備些入宮的什物。后天便要進宮，一想到這我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床上躺了許久，仍是沒有睡意，便披上披風，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一彎殘月掛在樹梢，漫天繁星點點，蛙鳴聲此起彼伏。

“姝兒。”我聽得一聲輕輕的呼喚，這熟悉的聲音我怎么也不會忘記，心里一驚，莫非我對他仍然難以忘記，竟在這深夜里生出幻聽。從屋頂躍下一個人影，輕輕的落在面前。我一怔，仔細看了看來人，竟真的是李凌。

“姝兒，對不起。”他的聲音在一陣陣的蛙鳴里幾不可聞，我卻聽出其中的哽咽之意。鼻子也沒由一酸，無論如何，畢竟是我真心喜歡過的人。

“姝兒。。。”他仍自要說，我輕輕止住了他。搖搖頭不愿再聽。再多的話，對我來說只是負擔，我寧愿這是一場騙局，這樣我可以輕松離開。

我們對視許久，他忽然神色一凝，說道：“姝兒，有人來了。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說完便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里。洛明已匆匆趕來，問我是否聽到異響，我搖搖頭說可能是家里的狗發出的。他囑咐我小心后便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