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龍舟盛會

五月緊跟著四月的尾巴而至，仿佛是一個晚上的事，空氣中的微涼便被燥熱所取代。我也越發懶在房間不想動彈，終日不過是陪娘說說話，傍晚的時候去水閣撫琴罷了，有時候興致所至，便和碧玉一起合跳一段舞，這舞是依著娘的琴音，也無特定的章法步伐，只圖舞一個酣暢淋漓，所幸娘從來不像大娘要求于歸那般，她只要我高興便可。所以只是偶爾從旁指點，也從未嚴厲要求。

這一日我正在撫琴，指尖跳躍，心思卻是不知道飛向何處，隱約間似乎感覺李凌那身白衣便立在身邊，那股淡淡的茶香圍繞著我。我心神一動，指下便多了幾分纏mian之意，好好的一首高手流水竟被我彈的不倫不類。碧玉自是不懂音律，也在旁邊掩嘴而笑，“小姐，你是不是在想那個李公子啊，我聽您這琴聲都亂了?！北凰徽f破，我只得停下來辯解，干脆也就不撫琴了，與她邊吃娘親手做的紅豆酥邊說話。天本是有些炎熱的，但是水閣四面環水，加上池子里栽種的荷葉已經田田撐開，微風一吹，荷葉淡淡的香味縈繞，倒是頗為清爽。

正嬉笑間，抬頭便見到于歸正帶著笑意看著我。我心里卻是一涼，這水閣是娘當年生我以前央父親建的，在園子深處，平時大娘和于歸是不會來這邊的。今天在這里見到她，感覺比平時親切，但不知道為何，卻讓我嗅到不平常的氣息。我只得乖乖起身斂裾道；“姐姐今天怎么有雅興來這水閣？”我自然也是在臉上堆著重重的笑，她把面子做足，我也只得把里子給補上。

她今天穿著那條粉色長裙，更加映襯得艷若桃李，恰到好處的身段完美的包裹在裙子里。比起我穿那條綠色，她更顯得端莊大方，我終究是單薄了點。于歸臉圓潤光滑，眼睛圓圓的，鼻子小巧堅挺，嘴唇略微有點厚，但整個看來，不見得傾國傾城，卻是百看不厭的。娘常說我和她有幾分像，不過她顯得溫和高貴，我有些犀利罷了。

“聽著妹妹的琴音過來的，水閣涼快，所以過來坐坐。妹妹不歡迎么？”于歸似是玩笑的一問。

“怎么會呢，難得姐姐有雅興?！蔽倚睦锵?，難得你這樣主動示好，我也不可能趕你走的，何必多此一問?！安蝗缃憬阋矒嵋磺?，一直很羨慕姐姐的好琴藝呢。”于歸的琴師是京城都有名的莫離，聽說她生性高傲，皇帝曾經讓她留在宮中當樂師，她也推脫了。因為父親當年曾相助于她，才答應來教于歸。

于歸彈的正好就是我之前的那曲高山流水，與這荷葉的清香一起，讓炎炎的暑意又減少幾分。我仔細聽著，手法確實精準，每一次輕重長短都恰到好處，心里不禁有點汗顏，同為姐妹，這差距也著實是有點大。

又說了幾句閑話，于歸起身便要離開，臨走的時候她似是無意間說了句，“對了，父親給我來信，說大約一個多月就能回京述職了，這次可能會在家里呆久一點?！蔽抑皇切πΓ瑢τ诟赣H，其實陌生的很。他從未抱過我，記掛我，從小到大，我沒有在他懷里撒嬌過。他更加不會殷切的寫信告訴我他的歸期。也許他記得隨侍的丫鬟比記得我要多。但我也沒有太難過，這么多年，早就已經習慣了。娘經常說不用太在意這些，只要知道她一直是愛我的便足夠。

晚飯的時候和娘說起于歸今日的琴技，娘只是笑笑，不以為意的說：“姝兒，再精準的技藝也抵不過一顆真心。你只要用心去彈奏，自然能彈出你的心聲。至于其他，娘覺得不是那么重要。它不過是你排遣情緒的一個方法而已。”我仔細品味娘說的話，心里很是觸動，她真的愛我，萬事只求我喜樂。娘給我夾了些我愛吃的菜，又說道：“以后沒事不要穿得那么出挑，于歸大約是那天見到你那身綠色長裙，心里有些不服罷了。娘不希望你和她有什么不愉快?！蔽乙粚に迹苍S真是這樣。不然她為何單單穿那件粉色，要知今日穿來還是稍嫌厚重的。而且彈的又是我之前彈過的，處處有要壓制我之意。我便低聲應了，覺得還是不要生事的好。

這幾日早起梳妝，看到那個胭脂盒，會想起李凌，便要怔怔出神許久。碧玉這日注意到我的反常，便在一旁偷笑：“小姐，你是不是喜歡上李公子了？你看你這些天魂不守舍的，這胭脂盒都要被你看出洞來了。”我不由的有些惱又有些羞，碧玉接著說道：“那李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而且細心體貼，對小姐你可是極好的。小姐，你要是將來嫁給他，也是很好的?？此虬纾瑧撘彩鞘兰易拥苣亍！蔽亿s緊唾碧玉，臉卻不由自主的紅透。被她一句世家子弟提醒，不免又有些擔憂，我終究是庶出，而且娘又是極不受寵的，雖然董府名頭大，也不知道將來他會不會在意。這樣苦惱許久，才終于發現自己在想什么，趕緊在心里狠狠罵自己，這李公子是否中意自己還不知道，倒是先想這些不著邊的，說出去真要人笑掉大牙。

當下打點心思，讓碧玉細細為我妝點，恰是是端午，往年這龍舟賽都是在城外圍的河里，今年卻是把內河的一段特意劃分出來作為比賽地。我好不容易央了娘放我出府去看龍舟賽，昨天晚上軟磨硬泡了個來時辰，她才勉強答應，而且一再囑咐我不要再往無人的地方去。到底還小，自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前幾天的事情雖心有余悸，但也沒有讓我貪玩的心性收斂多少。而且我心里總希望可以再遇見李凌。挑來挑去，想及娘之前說的話，我還是撿了一件已經穿過幾次的米色衣裳，款式并不出挑，顏色也很素凈，和平時在府內的妝扮一樣。碧玉見勸不動我穿顏色出挑的，也只好作罷。

出得府門，正好遇見準備上轎的于歸，她穿了一件桃花色衣服，越發映襯得唇紅齒白，明艷不可方物。我暗自慶幸，若聽信碧玉的穿了那件粉色裙子，只怕又要生出嫌隙。于歸見到我，便笑著問“妹妹不如一起坐轎，可是去看龍舟？”我趕緊婉言謝絕，跟她一起，只怕我就要放不開了。她原本也就是作勢，見我拒絕，便上轎離開。

我去時尚早，但河邊已經圍了一圈的人，離龍舟賽開始還有段時間，路邊有許多小攤販，碧玉貪嘴便去買吃食去了。我沿著河尋了一處僻靜處，把昨天和娘一起做的粽子扔到河里。端午原本就是紀念屈原，我一直很景仰他的人品和詩作，雖然他最后的投江我和母親一直都認為不是明智之舉。

等我找到碧玉，她已經買了一堆吃食，而且為了方便，還買了個籃子裝著那些零碎，我不禁有點汗顏，真不知道是出來做什么。她一見到我，就顯得十分興奮，把一路打探到的消息告訴我。

“小姐，聽說這次的比賽京城各府有未婚配男子的都會參加呢，說是龍舟比賽，其實吸引了不少名門閨秀前來，那些商販都說說不定會促成幾段好姻緣呢。”碧玉便啃著冰糖葫蘆，卻沒有停止爆料小道消息的熱情。“而且，聽說這次龍舟賽是皇上親自批準的，拔得頭籌者有機會向皇上討要一次圣意。只要誰先采得那支荷花，誰就是勝利者。”碧玉指著那支荷花給我看，本還未到荷花開的季節，沒想到那里還真有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在風中亭亭玉立。這唯一的一支確實頗有占盡風騷之意。我自是知道安排采荷花的用意，卻也懶得向碧玉解釋，她一向倦怠讀書，看見書本便叫頭疼。

“小姐，要是勝利者能把荷花采來獻給我多好??！”碧玉沒有停止口中的咀嚼，眼里卻是一片憧憬。我看著她有些難過，當初發現她時，她身上的衣物都是上等的制工，想來也是家境富裕，不知為何會流落街頭，最后成了我的丫鬟，雖然一律吃穿用度都和我相同，但終究是個下人的身份。

心里這樣想，嘴上也沒有說破，只是笑話她：“你是不是思春了啊！”碧玉這次嘿嘿一笑，“就準你每天想李公子，不準我做下白日夢啊！”被她這樣一說，倒是我覺得窘的不行。正在這時，鑼鼓聲響起，龍舟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只見一個長長的香案被擺在了河邊，上面放著一應的貢品。一個六十來歲胡須發白的老者往河里敬酒三杯，然后大聲朗誦了一篇很長的東西，大約是寫來祭祀屈原的，因為隔著河，人聲噪雜，所以我也未聽清楚。他念完后便開始往河里投擲了一個粽子，接著四面八方便有許多粽子紛紛投向了河中央。碧玉看了看我，抓起籃子里的兩個燒餅扔了下去。“小姐，粽子他會吃膩的，我們孝敬2個燒餅好了。”說完還很得意自己的聰明，我看著浮在水面久久不肯下沉的燒餅，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只好無奈的嘆口氣。

終于水面平靜下來，又是一陣鑼鼓聲，各個隊的人員都走到了屬于自己的船上。每艘船有八個人，船身一律雕有龍頭龍尾，只是每艘船都掛有自己的旗子。寫明，張，李，王，等等。乍一看去，至少有40來條，看來京城大戶人家確實很多，而且一次圣意確實誘惑不小。

一聲令下，今天的重頭戲龍舟賽終于開始，所有的船只都攢足勁頭的往前沖，原本寬敞的河道竟然生出幾分擁擠感。我和碧玉所處的位置正好是河道的中央，所以視線還是比較清楚，碧玉努力試圖從掛著李的旗幟中找出李凌，但所有人都是統一服裝的，她看了半天也只好作罷。我自然也是沒有尋到，心里想莫非他是已經成家了的?？此昙o，應該也已經到了20，這樣一想，原本的好心情似乎也受了點影響。碧玉卻在一旁又叫又跳又鼓掌，這時龍舟賽已經進行了一會，差距也已經漸漸拉開，領頭的有十來只船把剩下的遠遠拋下，行程已經走了一半，其他船只雖然也往前劃，大約也知道其實是應個景，所以也不怎么賣力了。而前面的船只爭先恐后，片刻也沒有放松。漿劃動帶起的水花將船上人的相貌掩住，看不真切。

現在領先在前面的船只分別是李姓王姓和劉姓，雖然喧嘩，但身旁人的議論卻一字不差的落入我耳中?！澳穷I先的應該是兵部李家，京兆尹王家，那劉就不知道是哪一位了。果然是武學出身的官宦家，還是有實力一些?！蔽倚睦镫[隱期盼那李就是李凌，但一聽說是兵部，心情也不輕松。

只一轉念間，那船已經要靠近終點了，我和碧玉也隨著人流往終點靠，畢竟都好奇究竟是誰能拔得頭籌，那劉姓船只已被甩開，李和王卻不分上下，我心里非常希望李姓能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與李凌同宗的緣故。眼見就要接近那支荷花了，那李姓船只有如突然有股力量推動一般，似離弦的箭一樣，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便早有一人舉著手上那支荷花向眾人致意。那荷花上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動著光彩，我這才看清楚舉著彩頭的那人，正是我一直惦念的李凌。

眾人紛紛鼓掌叫好，那王姓船上也下來一個公子，對著李凌胸口一拳，接著兩人便抱了一抱，似是十分親昵。我在人群里看著他，他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衣物，但舉止間流動著耀人的光彩，生生刺傷了我的眼睛。心下有些悲涼，他這般優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站在他身邊。

我一直怔怔的看著他，全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流已經漸漸消散，很多衣著艷麗的小姐上前與他說話，他也一直保持微笑應對周全，一雙眼睛卻是在人群里搜索。我心下黯然，轉身拉著碧玉便要離開，這才發現碧玉怔怔的看著李凌旁邊那個青衣公子。我拉了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我來不及取笑她，只想離開這個地方。

“董姑娘。”身后傳來一聲略帶焦急卻很熟悉的聲線，“我還以為姑娘受驚了沒有出門呢?！蔽姨ь^便看見他，依然是那雙眼睛，帶著笑意與愛戀，那般直直的注視著我。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得對他笑笑。

“這個，送給姑娘?！彼f來他手上的那支荷花，“制薺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這荷花，正好配姑娘今天的清麗脫俗?！彪S著荷花一起遞來的，還有一方手帕，他一直在劃船，沒料這手帕竟是絲毫未濕，而且還帶著溫度，想來是他貼身收藏。他即不說，我也沒有點破，只接過來，把手帕不著痕跡攏入袖中。微微福了福身子，說了句“如果，便多謝公子相贈?！彼裉焓侨f眾矚目的焦點，我自是不能留下和他敘話的。轉身的時候看到后面那一群人中一抹熟悉的紅，是于歸，二眼灼灼的看向我，竟是有難以掩飾的訝異與憤怒，而那個王公子的眼神則是充滿玩味。當下我不敢多做停留，拉著碧玉趕緊回府。感覺到身后數道目光，我的欣喜都煙消云散，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回到府中，碧玉仍自精神恍惚，叫了幾聲才應過來，我便想起那個青衣男子，應該就是京兆尹之子，不由的輕輕說了一句，那個京兆尹之子也是一表人才。我特意把京兆尹三字加重語氣，果然碧玉聽了臉色一白，反而笑著跟我說：“我看也就那樣，倒是及不上你的李公子?！蔽乙膊幌氡逃袂楦罘N，只得用這樣殘忍的方式打破她的幻想。

我回房后趕緊從衣袖中拿出手帕，是上等蠶絲做的一方素凈的白手帕，也不知道是否是用茶水研磨的，竟有股淡淡的茶香，上面用隸書寫著：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他是在說我是他的知己，告訴我心與我靠得很近么，這樣一想，我不由心跳加速。我端著帕子仔細看了許久，才有些戀戀不舍的放到梳妝盒內，旋即又覺得不安全，取出來又貼身收著。由怕夏日汗多漬壞了它，如此來回幾次，天色倒是漸暗，大娘那邊傳話來，說是一起用頓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