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些陰暗，空氣里也盡是潮濕和壓抑，我靜靜躺在床上，和李凌的一幕幕浮在眼前，明天我便要進宮，從此后，這些往日再也與我無關。今日得知他的消息我十分震驚，回想起昨晚他痛苦的眼神，我寧愿相信他確實是身不由己。不過我仍不能原諒，若是他為了國家或者個人的利益能犧牲愛情，那也不是我所托付之人。即使我再如何愛情至上，仍自小被爹教育要愛國愛民，終歸他是鄰國的細作。他這樣一暴露，不知道該有多少人遭受牽連。今日皇上雖是放爹安全回來，但他心里究竟如何想，卻是不知。我竟隱隱希望他對我生出戒心，不寵幸我，這樣我就能避免卷入諸多的紛爭。能平安終老也不錯。

第二日，天才蒙蒙的亮，我便被姑姑叫起梳妝打扮，眼看著一樣樣首飾插入發間，鏡子里的我漸漸鮮活，娘一臉哀戚，碧玉眼睛也蒙上水霧，我才真切的感受到離別。我真的要離開這養育我十五年的地方，這一草一木，喜怒哀樂與我再無相干，我須得一個人面對以后的風風雨雨。我如同一具木偶一般任由擺布著，心里空落落的疼。

爹，大娘和于歸一一站在門外，待我梳妝完畢，我便將爹和大娘讓上上座，恭敬的行個大禮。爹將我扶起，喚我姝兒，哽咽難以成聲，大娘也用衣袖擦著眼角的淚水。我無法描述自己的不舍，這份愛和和諧來得如此遲，我才剛剛體味，便要硬生生分離。

大娘預備了整整兩箱金銀珠寶給我，娘卻只一遍遍檢查我平時愛穿的衣物是否帶上，準備的糕點可有包好，一直低頭不看我，我也不愿意見她為我傷心難過，也只低著頭，一一應著爹和大娘的吩咐。我必須高高興興的走，無牽無掛的走。

吉時一到，姑姑便扶著我入了轎，畢竟名義上只是作為秀女入宮，隨行的也就是那幾個侍衛，還有碧玉。進轎前我長長凝視這府邸，才放下軟簾。轎子行了個來時辰，才到得宮門外，聽得姑姑在與守門的侍衛交談，那侍衛又例行公事的掀開轎簾看了看，見到端著其中的我，手一窒，半晌才頗有些不舍的松開手，將我們放行。

我的心驟然跳得快起來，即使對自己說過無數次，但真正踏入這宮門時，我仍不知所措，將來我面對的是什么，我能否得以保全，這些全是未知數。轎子在深巷中前行著，侍衛似乎已經離開，只余得碧玉的有些慌亂的步子突兀的響著。

也不知行了多久，轎子停了下來，我以為已經到了。正等著碧玉給我揭簾子下轎，卻聽得姑姑輕輕在外面說了句：“皇后娘娘召見。”我被這突兀的旨意弄得糊涂，我入宮應該是件小事，怎會驚動了皇后娘娘，莫非是昨日爹的事讓她對我有些好奇和介意，畢竟兵部尚書是她的遠親，還是她只是單純的行使皇后的職責，為皇上看看這后宮佳麗的模樣。也不用這般心急吧。

我很想開口詢問姑姑，但她自說了那話后一直沉默，我想宮里謹言慎行，不比在自家，也就緘口任由轎子將我抬向未知之處。

轎子終于停了下來，姑姑穩穩的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感覺到她手用力一抬，似是擔心我支撐不住，我向她感激的看了一眼，彎身出得轎來。2丈左右寬的朱漆大門，提著“芙蓉閣”三個大字，芙蓉是富貴之花，這里該就是皇后的宮殿了。

姑姑扶我在門口立定，早有宮女在通傳，我往內看去，每隔一丈遠便有宮女侍立一旁，那回廊長的看不到盡頭，那宮女只管端正立著，似是天塌也影響不到她們。我不禁低頭站直了些。偌大的宮殿沒有半點聲響，我用余光看向姑姑，她筆直的立著，眼神盯著地上一動不動，我覺得脊背發酸，腳已經微微抖索，大約過了個來時辰，隱隱聽得陣陣腳步之聲和細微的交談聲傳來，我心頭一喜，想終于可以進去了。姑姑卻向我使了個眼色退至門邊，碧玉臉色早就有些泛青，她亦是懶散慣了的，何嘗筆直的站過這么長時間。

遠遠便聞得一陣濃郁的香味，陣陣交談之聲，都是年輕女子的聲音，我算著時間，想可能是各宮的娘娘剛給皇后請過早安。“妹妹可真有福，最近皇上可是愛不釋手呢。”一個溫軟的聲音含著笑意說道。原本的喧鬧馬上靜了，一個略有些高亢的聲音帶著歡喜接到：“也就是這幾天，前段時間不也是老歇在姐姐宮里。”又一個慵懶的聲音接到：“今兒天氣好，趁太陽還不強，各位姐妹去我那里賞賞荷花，說說閑話如何？”顯然這說話之人身份頗高，眾人一應和了，一一經過我身邊，我只見得繽紛的裙擺，聞得拂過的陣陣香風。心里有些發涼，要在這么多環肥燕瘦中有一席之地，還不如早些退避的好。

一雙穿著荷花鞋的腳在我身旁停了下來，那個慵懶的聲音帶著淡淡威嚴說道：“抬起頭來。”我將頭抬起，她見得我容貌，楞了一愣。又問道：“在這里做什么？”我也快速的看了一眼她，身段適中，膚色凈白，一雙眼睛宜笑宜嗔，嘴唇單薄，微微向上翹起。

見我遲疑，靈秀姑姑恭敬答道：“回稟淑貴妃，是皇后新選來的宮女準備放在身邊的。”我不知她為何這樣答，卻順從的低下頭，若真可以，我寧愿做個普通宮女，只要安分守己，活得會比較開心比較長久，至少不用費盡心機去留住一個男人的心。

那淑貴妃疑惑的看我一眼，才施施然的離開。那腳步聲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姑姑才輕輕的舒口氣，我這才意識到剛才的危險，連姑姑都會緊張至此，那這淑貴妃該是很厲害的人物才是。我想這朝見也完了，皇后該召見我了，又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得有宮女宣我進去。燥熱的天氣，一踏進那宮門，卻感覺心內一涼，似是喝了冰釀一番，只是心也有些壓抑。

沿著長廊走了許久，又拐了幾個彎，才來得一處偏殿，跨過門檻，再往前走到屋子中央，我便隨姑姑跪了下來，口中說道：“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很靜，只有用茶蓋輕輕撥動茶水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地面是光滑的青色大理石，可以映出我此刻的面容，陌生的不像是我自己。

待那茶快喝完了，才聽得清冷的一聲：“起來吧。”我努力控制自己雙腿站了起來，還得裝出真心的樣子言謝。

“剛婉兒在外面問了你？”我滯了一滯，答道：“是。”

“抬起頭來讓我瞧瞧。”皇后語氣溫和了些，“走得近些。”我向前走了幾步，在離她一丈開外之處抬起頭來站定，她原本悠閑的端著一杯茶，見到我看著她手一抖，那杯子便砸碎在地上，剩余的茶水全灑在她那件朱紅的鳳服上。早有宮女訓斥道：“大膽民女。”我腿一軟，不自覺往下一跪。早有宮女扶著皇后去里見換衣裳，殿內只剩下我和姑姑跪著聽候發落。

我如何也不能明白，即使我自忖有容貌尚可，但皇后在這宮中許多年，什么樣的女子沒見過，何以會失態至此，莫非其中另有隱情。一面心里又在想，不知是否會因為這個治我死罪，或者遣我出宮，若是后者，那倒正合我意。

正胡思亂想間，皇后已換好衣服出來，我把原本埋在地上的頭再低了些，她并未在上就坐，而直接走到我面前，用手抬起我的下顎仔細端詳起來。良久才面色沉重的嘆口氣。轉頭問姑姑道：“靈秀，你可覺得她面熟？”

“過去的事，奴婢都不大記得了，皇后娘娘恕罪。”姑姑平靜的答道，比剛才面對淑貴妃時要鎮定許多。

皇后輕輕的點了頭，又回復一開始的冷淡，與我說道：“你是皇上欽點的，也不必去參加秀女的選拔，回頭我稟了皇上，看他怎么冊封你。你如今就按選侍的位份暫居梨落宮吧。”她似是累了，向我揮揮手，我和靈秀姑姑趕緊的退了出來。

待走出那張門，我才覺得渾身一松，剛才緊繃著的身體現在才感覺到酸痛，第一天便是如此，以后深宮里的日子真不知道該如何熬。不過皇后也著實奇怪，皇上原本就是不想破例才讓我參與選秀，而如今她又讓我不必參加，這不是和皇上的旨意有違么。

梨落梨落，梨諧音是離，皇后賞我這座宮殿，也不知是何意，不過我自小很喜歡那潔白純凈的梨花，尤其開滿一園時，那淡淡的馨香更是醉人，娘的梨花酒也釀得極好。我原以為這梨落宮也該是一個雅靜之處，宮女卻將我領至一有些破敗的園子前就離開了。四下里已無人，我看向姑姑。

她搖搖頭，語氣里甚是擔憂的說道：“這座園子已經破敗許久了，好些年沒有妃嬪住過，因這里離冷宮最近，加上寓意不好，沒有妃子會愿意住來這邊。”

“皇上公務繁忙，平時也很少在這后宮中散步。”她又補充道。

我這才明白皇后這樣安排的深意，不讓我參加秀女選拔，自然沒機會見著皇上，雖是皇上欽點的我，但他日理萬機，后宮佳麗如此多，忘記也屬正常。若皇上記起，她還可以得知曉皇上心意的賢良之名。至于為何將我置于如此僻靜之所，想來她自然可以找到很好的理由。

碧玉泛青的臉此刻有些漲紅的說道：“小姐，這地方這么破，怎么住人呢？皇后怎么能這樣對你，好歹也是皇上說要你入宮的…….”

“碧玉，”我厲言止住她的話，她被我的語氣嚇到，瞪著眼睛看著我，我不由軟了聲氣，說道：“這不比府內，議論皇后可是大罪。”碧玉這才一臉委屈的緘口了。

碧玉說的沒錯，但皇上究竟是看上我，還是只想利用我管住父親，我無從得知，今日皇后的舉動，未必就不是揣度皇上的心思來下的。

我信步走進園內，一條小徑通向深處，兩旁都是一尺來粗的梨樹，上面密密的結著綠色的果實，和綠油油的葉子相互映襯，煞是喜人。風一拂過，還有果實淡淡的清香，門口處雖然有些破敗，那梨落宮的匾額也已經掉漆，大門的鐵環也生銹了，但這院內的梨樹卻是護理的極好，樹下一棵雜草也沒有，該是有人經常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