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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8評論第1章 怪船
我第一眼看到這艘船的時候,就覺得有異樣。
這艘船正停在泉州的碼頭,離岸邊還有一些距離。那是一艘典型的廣船,也叫烏艚,是一種在福建很常見的船,大都用廣東產(chǎn)的上等鐵力木建造,鐵一樣的木頭被鋸成七寸厚的船板之后,就被放在長條巨鍋里煮三天,等變軟了才彎成需要的形狀,放在海灘上曝曬三年,最后打制成船。比常見的福船要大一些,也堅固得多。
遠遠地看去,它似乎和碼頭內(nèi)其他的烏艚?jīng)]什么兩樣。但是,你只要看到它,就會有一股奇怪的感覺。這艘船一定在某個地方有些不對勁。它看著,很像一個東西,但是我說不出那是什么。我相信并不只是我有這種感覺,岸邊排隊的很多人,看著這艘船的時候,都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我是個郎中,學(xué)醫(yī)十多年了,走在人群里,只要注意去看,自然而然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健康人,這是一種訓(xùn)練出來的對細節(jié)的直覺。很多人都有這種直覺,看到一件東西,雖然表面沒有問題,但你總會覺得哪里不對。而我相對于他人,這種直覺就更發(fā)達些。
一開始我想也許是船的顏色,或者是船上桅桿的位置,讓人覺得有些泄氣,但是仔細去看卻沒什么出格的地方。我又以為,是那種即將登船的心情影響了我的判斷,但是這種揮之不去的異樣,讓我覺得這一定不是錯覺。
在陰郁的天空之下,這艘古舊的烏艚漆黑的船身,安靜地浮在海上,散發(fā)著一種濃濃的不祥氣息。我感覺到非常不安,然而,在那一刻,我毫無選擇,因為這是我躲避戰(zhàn)火前往南洋唯一的機會。我必須登上這艘船。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六日。
自從前年廈門棄守,日本人的飛機就常常往泉州城里扔炸彈,兩年來不知道炸死了多少人。就在本月,永寧和崇武火光沖天,聽說燒殺死了幾千人,船也被打沉幾百條。如果不是國軍逃跑時破壞了沿線的公路,怕是泉州也早就淪陷了。
世態(tài)動蕩之下,就連獨帆船都瘋了一樣往外海跑,而本來絕不可能出洋的烏艚也開到了外海,沒有幾塊大洋根本上不了船,一張船票錢就能頂上普通人一個月的收入。最有名的,就是眼前的這艘黑船:福昌號。
我記得那天叔父偷偷數(shù)完錢給掮客,回頭來安慰我:“閩生,不要擔(dān)心,福昌號是有點兒顛簸,不過船老大蛟爺是個厲害人物,他年輕時候一腳就能踢死一頭牛,你只要上了船就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然后遞給我一枚一分面值的鎳幣,上面斜打了一個“蛟”字,說到時候拿這個上船。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蛟爺能一腳踢死一頭牛和出洋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知道,叔父應(yīng)該是找不到其他能讓我安心上船的理由了。他對我說完話后,就在前面一步一頓地往回走,我望著他老邁的背影,心情也變得遲滯和沉重起來。
我并不明白叔父為什么要那樣說,也沒有對福昌號有任何的想象,等到三天前我回到泉涌堂,發(fā)現(xiàn)藥堂人去樓空,心里才隱約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找遍了泉州城,才從一個伙計那里打聽到,叔父兩天前就坐上太吉商行的“安慶號”走了,在伙計的沉默中,我終于明白過來——自己再一次被遺棄了。
“安慶號”是一艘英吉利商人的大輪船,半個月開一次,船票要兩百個現(xiàn)大洋,還不收鈔票折現(xiàn)。
而兩百塊大洋在當(dāng)時是什么概念?賣掉我們整個藥堂,恐怕也只能弄到一百多塊大洋,叔父為了上那條船,必然是用盡了所有的錢財。叔父是個實誠人,在只能買到一張救命票的情況下,我能想象出他帶我去付船票錢時,心中是如何忐忑不安。
但是,我從沒料到實誠的叔父也會拋棄我,從我七歲那年從安溪縣來泉州城投奔他算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三年了。這些年以來,我們一直相依為命,他對我就像對親生兒子一樣,我對他恨不起來。十三年前,同樣是在逃難途中,我弄丟了姐姐。在這個亂世,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依靠,是叔父給了我衫食,教給我中醫(yī)術(shù),教我識字讀書,給我講微軀賤命,愿治世人百病,講懸壺濟世……現(xiàn)在還有這張船票和先前他給我的十元錢鈔票,我沒什么好怨的。
我只是傷心叔父偷偷離開卻不告訴我實情,身為亂世賤民對這個世道并沒有任何的奢望,其實他只要對我講我就能理解,在這個動蕩的年代,多少事情都已偏離了正常生活的航線。
當(dāng)時,我認為一切事情都不會比那時候更糟糕,但是如今,我一個人面對這艘奇怪的“烏艚”,卻發(fā)現(xiàn),這才是我面臨的最大問題。
我是第一批交錢的,最早一批上了船,我對守住舷梯的淘海客出示了手里印有特殊印記的硬幣,這個硬幣也就相當(dāng)于船票了。他拿過檢查了半天,不情愿地揮了揮手,我順著舷梯爬上了船。
從露出水面的船舷部分可以看出,這艘船經(jīng)歷過很長時間的海上生涯,吃水線以下的船體上,好幾塊地方布滿藤壺和數(shù)不清的殼狀寄生物。而其他的船體則是看上去挺新的木材,也沒有太多寄生物。這樣一對比,更顯得褔昌號斑駁不齊,看上去令人很不舒服。看這樣子,倒像是船體最近才經(jīng)過了大的改造,難道是為了應(yīng)付這次遠航?
但是我知道這并不是讓我覺得船異樣的原因。上到甲板之后,我來到船舷,終于開始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