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論:《舊制度與大革命》影響史資料
- 舊制度與大革命(精譯·珍藏版)
- (法)亞力克西·德·托克維爾
- 18120字
- 2017-05-16 09:51:57
托克維爾曾于1850年12月26日從索倫托[1]給他的朋友居斯塔夫·德·博蒙寫信,信中說:“很久以前,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就想著要寫一部新書。我始終認為,如果我必須在這世上留點自己的什么痕跡的話,那一定是我的文字,而不是我的行動。此外,我覺得自己現在比十五年前更適合寫書。于是,我走遍索倫托群山,開始尋找主題。我需要的主題應該是當代的,能為我提供一種將事實與思想、歷史哲學與歷史本身結合起來的手段。這些對我而言就是產生問題的環境。我經常想到第一帝國,如果說法國大革命是一部劇,那么第一帝國便是其中特殊的、還沒有收場的一幕。但是,當我看到一些難以逾越的障礙,尤其當我想到自己似乎是要修改別人的名著,我常常就失去了勇氣。但這一次,主題卻是以一種新的且在我看來更易懂的形式呈現在我眼前。我認為與其寫第一帝國史,不如力爭指出并解釋重大事件的起因、特點和意義,它們是構成那個時代鏈條的重要環節。可以說,事實只是一個牢固而持久的基礎,我的所有思想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既有我對那個時期,之前和之后的時代及這些時代的特點的思考,也有我對生活于其中的杰出人物及其為法國大革命運動指明的方向的看法,以及我對民族的命運及全歐洲的命運的關注。可以就此寫一本小書,或許只有一兩卷,但饒有趣味并且有可能成為一部重要的書。我全神貫注于這新的環境,頭腦有點發熱,我發現了許多不同的觀點,而它們起初并沒有給我深刻印象。一切都還只是一片云,在我的想象中飄來飄去。你是怎么看待這主題思想的?”
托克維爾的另一封信比上述文字更能彰顯作者的意圖,這封信是寫給路易·德·凱爾戈爾萊伯爵,并且也是從索倫托發出的,日期是1850年12月15日。我們在信中讀到:“重寫一部大作,此念頭由來已久,可以說揮之不去。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價值尤其在思想領域,我的思維活躍,行動卻不足。如果將來這世上會留下一點關于我的東西,那一定是我寫的書,而不是對我所作所為的回憶。過去的十年從許多方面來看,我都沒有什么大的成就,卻讓我對人類事務有了更加真實的了解,更關注細節,并依然保持著縱觀人類事務的習慣。比起寫《論美國的民主》那會兒,我覺得自己現在更有能力去處理政治文學的某個重要問題。但選什么主題呢?成功的幾率多半在此,因為不僅要選一個讀者都感興趣的主題,更應發現一個令我振奮、讓我不吐不快的主題。我是這世上最不愿為利益而違背自己的思想和趣味的人,如果我從所做的事中找不到極大的快樂,那就會連個普通人都不如。所以,近幾年我常常尋找(至少是當我還有一點安寧,可以觀察四周,看到我投身其中的那場小論戰之外的東西),看可以從哪個主題著手,但沒發現一個完全符合我的意愿、讓我驚喜的主題。然而,青春已逝,時間在走,或者更確切地說,時間在壯年之坡奔跑。生命的種種限度更明了,近在咫尺,活動范圍受到限制。所有這些思考,也可說所有這些紛亂的思想,都自然而然地促使身居僻靜之地的我更嚴肅更深入地尋找一部書的主題思想。我極想把腦海里涌現的這些想法告訴你并征求你的意見。我只能考慮某個當代主題。其實,惟有我們這個時代的事情既能引起公眾的關注又能讓我動情。今日世界的景象既壯觀又奇特,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以致歷史性事件未能被賦予眾多價值,因而只能滿足有閑社會和博學階層的需求。當代問題很多,到底選哪一個呢?最新穎且最符合我的天性和理解習慣的當是對當代的一系列思考和概述,對我們現代社會的自由評價以及對這個社會未來種種可能性的預見。但是,當我來這里尋找此種主題之癥結——即該主題所引發的所有思想相遇并相連的那一點——時,卻沒有找到。我看到一部作品的諸多部分,卻看不見整體。我有經紗卻沒有緯紗,織不了布。我必須在某個地方為我的思想找到牢固而持久的事實基礎。我只能在寫歷史的時候才能碰到它,因為當致力于某個時代時,我可以在講述這個時代的同時描繪我們時代的人和事物,將這些零散的圖拼成一幅完整的畫。可以提供這個時代的惟有法國大革命這部長劇。我早就有個想法(我好像跟你講過),要從1789年至今這段時間(我繼續稱之為法國大革命)里選取第一帝國的十年,這也是大革命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之誕生、發展、衰落和滅亡的時期。我越是這么想就越認為要描述的這個時代選得或許還不錯。說到這時代本身,它不僅偉大,而且獨特,甚至是獨一無二的。然而,直到今天,至少在我看來,對第一帝國時代的描述都帶有虛假或庸俗的色彩。此外,這個時代不僅照亮了之前的時代也啟發了之后的時代。使人能對大革命全劇作出正確評價并就該劇的整體說出人們對此可能想要說的,一定是大革命的一幕。我感到困惑的不是主題的選擇,而是論述方式。我最初的想法便是按自己的方式重寫梯也爾先生[2]的著作,寫第一帝國的作用,只是注意不要長篇大論地講軍事那部分,這部分已在梯也爾先生的筆下很友善且很有才華地得以再現。但是,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我突然對用這種方式處理主題深表懷疑。因此從這個角度看,該作品將是一件需要付出長期努力的事情。此外,歷史學家的最大長處是善于把事件串聯起來,我不知道這門技巧是否在我的能力范圍內。到目前為止,我最大的成就便是對事件作判斷,而不是簡單地敘述事件。而在這種嚴格意義上的歷史中,我自認為擁有的這種能力卻用得越來越少,并且只是附帶著用(除非在歷史體裁之外),而且會使敘述變得累贅。最后,這還會給人一種矯揉造作的感覺,仿佛重走梯也爾先生剛走的路。讀者很少會因為這些企圖感激你,因為當兩位作家論述同一主題時,讀者自然會認為第二位作家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他的了。這些便是我的疑慮,我跟你講,想聽聽你的看法。”
“緊接著這第一種對待主題的方式,我的腦海里又涌現出另一種方式:我要寫的不再是一部長篇巨著,而是一本非常小的書,或許只有一卷。準確地說,我不再寫第一帝國史,而是對這段歷史作整體的思考和判斷。我將指出事件,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會遵循事件的連貫性,但我的主要任務不是講述事件。我特別想讓人們了解最重要的事件,看到引發這些事件的各種原因。第一帝國是怎么到來的;它怎么會在大革命所創造的社會中被建立;它使用了哪些手段;創建第一帝國的那人,其真正的本性是怎樣的;他成功的秘訣,失敗的原因;他對世界命運,尤其是對法國命運所產生的短期影響和長遠影響。我覺得這里就有制造一部非常偉大的著作的素材。但困難是巨大的。其中最令我頭痛的一個困難就是將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與歷史哲學糅合在一起。我還不知道怎樣將二者結合起來(但這二者必須結合在一起,因為人們會說前者是畫布,后者是顏料,而作畫必須同時擁有這兩樣東西)。我擔心一方會損害另一方,擔心自己缺乏那種必不可少的準確選擇事件的極大的本領,這些事件應當說能夠支撐思想。此外,敘述既要翔實,讓讀者順著饒有趣味的陳述從一種思考被引向另一種思考,但又不能過于繁瑣,以突顯本書的特點。這方面無與倫比的典范便是孟德斯鳩論羅馬興衰的那部作品[3]。羅馬的興衰可以說是通過整個歷史顯現的,然而,人們發現羅馬的歷史還有許多東西需要作者加以解釋才能理解。拋開這一點即某些偉大的經典遠遠好于所有仿作不談,孟德斯鳩在他的書中也發現了本不應有的不足。”
孟德斯鳩關注的是一個極寬廣極遙遠的時代,他能做的只是選擇一個比一個更遙遠的最重要的事件,并對這些事件只說最普遍的東西。如果他把自己的研究限定在某十年內并通過大量詳細而確切的事實探索自己的道路,那么該著的難度肯定會大很多。
“上述這番話是想讓你充分了解我的精神狀態。我剛才跟你講的所有這些想法令我振奮,但我的思想還處在一片黑暗中,或者僅僅有些微光,只能讓我看到主題之重大,卻無法辨別這廣闊空間里具體有哪些事物。我非常希望你幫我明察一切。我敢說我比任何人都有能力把某種偉大的精神自由帶進類似的主題中,客觀而毫無保留地談論人和事物。因為說到人,盡管他們曾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可以肯定我對他們既沒有愛也沒有恨。至于人們所說的憲法、法律、朝代、階級這些事物的形式,如果不考慮它們所制造的效果,可以說它們在我的眼里是不存在的(我不說它們是沒有價值的)。我沒有傳統,沒有黨派,也沒有事業,除了自由和人類尊嚴的事業。對此我可以保證。對于這種工作來說,類似的傾向和天性是有益的,而當事情涉及的是介入人類事務而非僅僅談論時,這些傾向和天性常常是有害的……”
沒有人比本書作者能更加清楚地指出《舊制度與大革命》創作的目的和方法了。或許應當指出,托克維爾曾在兩封信中提到最令他頭痛的那個困難即“將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與歷史哲學糅合起來”。其實,他這部著作無與倫比的特點就是這種“糅合”。在托克維爾之前或之后所寫的所有法國大革命史都被注明了日期,打上了作品產生的時代烙印。而托克維爾的這部著作始終具有現實性且經久不衰,因為這是一部比較歷史社會學著作。維科的《新科學》,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布克哈特[4]的《世界史之思考》,這些著作都不曾過時,即便我們的歷史學方法或社會學方法變得更加專業化。《舊制度與大革命》當屬此類經典著作,這是毋庸置疑的。
歷經五年的深入研究,1856年6月,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終于付梓。差不多是同時,該書由亨利·里夫譯成英文在英國出版,此人是托克維爾的朋友,《論美國的民主》的譯者,他的表妹達夫·戈登女士對該書的翻譯給予了幫助。“她的翻譯完美無缺”,里夫于1856年4月27日寫信給托克維爾說。他還在這封信中對托克維爾說:“我對你寄來的那些章節進行了細致的研究,久而久之我對它有了深入的了解并為之陶醉。其中的一切都像一部藝術品給人以強烈印象,我從中又看到了希臘雕塑的痕跡和真貌。”里夫是托克維爾這部著作的第一位讀者。他認為《舊制度與大革命》對于托克維爾的重要性如同《論法的精神》在孟德斯鳩作品中所占據的地位。(1856年5月20日里夫致托克維爾的信。)
從1856年到1859年即托克維爾逝世那年,《舊制度與大革命》在法國再版了四次:1856年兩次,1857年一次,最后一次即本書所依據的那個版本是1859年,但在1858年12月已出版。這是第四版,1860年出了另一個版本,也稱為第四版。一個被誤稱為第七版的新版本由居斯塔夫·德·博蒙于1866年出版,作為其編訂的《托克維爾全集》的第四卷。我找到了1866年以后發行的所有版本,出版年代分別為1878年,1887年,1900年,1902年,1906年,1911年,1919年,1924年,1928年,1934年。《舊制度與大革命》在法國共有16個版本,計25000冊。在英國,里夫的版本于1873年再版,增加了七章,均選自《托克維爾全集》(博蒙編訂)第八卷。里夫的第三個版本于1888年發行。1904年,牛津克拉倫登出版社出版了《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法文版,由G.W.黑德勒姆作導言并加注,此版本于1916年、1921年、1923年、1925年、1933年和1949年重印。此外,巴茲爾·布萊克韋爾書店在帕特森的支持下于1933年出版了《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新英譯本,遺憾的是沒有托克維爾為該著加的那些重要的注釋,此版本于1947年和1949年兩次被重印。《舊制度與大革命》至今在英國已有13個版本。該書已成為英國文化不可缺少的部分。這個現象不難解釋。20世紀初,牛津大學就將《舊制度與大革命》指定為教科書,即歷史系和社會學系學生的基礎教材。在美國,托克維爾的這部著作也于1856年以The Old Regime and the Revolution之名出版,譯者是約翰·邦納,出版社是哈珀兄弟。德文譯本也在阿諾德·博斯考維茨的關懷下于1856年出版,出版商是萊比錫的赫爾曼·門德爾松。
就《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思想對當代讀者產生的影響寫一本書,并非難事。我在此只是指出一些前后關系而已。夏爾·德·雷米扎在前引那篇談論他的朋友托克維爾的著作的文章中寫道:應當記住他第一部著作的主要思想。二十多年前當他把這思想用于歐洲時,他在論述美國的那部著作的結尾是這樣總結的:‘在我看來,那些認為重新找到了亨利四世或路易十四的君主制的人都喪失了理智。就我而言,我對好幾個歐洲國家已經達到的狀況和所有其他歐洲國家即將達到的狀況進行了分析,認為在不久的將來歐洲國家不是實行民主自由[5]就是獨裁專制。’此想法由來已久,正因此,他從那時起就研究事物的強與弱,縮小普遍性,劃定運用范圍或驗證準確性。但是民主始終在他看來是當代世界的主要事件,是未來現實社會的危險或希望、偉大或渺小。他在新著的前言里以活潑、激動人心的方式對民主原則開始占上風的種種社會之特點進行了概述。勾勒這幅畫的是一只堅定、穩當的手,它既不夸張也不忽略什么,善于將構圖的精確與色彩的真實結合在一起。從中能看到畫家以其才華保留了自己的觀點。他既沒有改變體系,也沒有改變方法或思想。二十年的經歷以及為寫此書耗費的四年的研究和思考都沒有改變他的信念。向他致敬!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關于這一點,托克維爾的另一位朋友讓—雅克·安培還可以作證:“托克維爾先生曾出任議院議員并轉入政權,他以經驗論證了自己的理論,使其信念帶有自己個性的威望。如今,他又利用當前環境為他提供的充裕時間思考一個比美國民主更重大的事件,即法國大革命。他想解釋這個大事件,因為他的精神需求就是在事物中探尋事物的理由。他的目的是通過歷史來揭示法國大革命是怎么從舊制度中產生的。為此,他試圖恢復并重建法國舊社會的真實情況,他之前的人都沒有想到這點。這是一部取自原始資料并以若干省份的手稿為依據的真正博學的著作:書末那些富于真知灼見的注釋最有說服力。這項工作本身盡管非常重要、極其有教益,但在這位有勇氣動手并繼續做下去的人看來,卻只是一個手段而已,以此對法國大革命作歷史性的解釋,理解法國大革命并使人們理解它。”
對于安培極其詳細的報告,我們只記得這些話:當我們在托克維爾先生的這部書里看到,幾乎所有被視為大革命成果或者就像人們所說的大革命戰果的東西在舊制度下早已存在。行政集權,行政監督,行政習慣,針對公民的官員保障制,職位的多樣性和迷戀職位,征兵,巴黎的優勢,財產的過度瓜分,所有這些在1789年前就已存在。此后便不再有真正的地方生活。貴族只有頭銜和特權,對環境不再產生絲毫影響,一切都由樞密院、總督或總督代理操縱,也可以說由參政院、省長和專區區長操縱。某市鎮申請重建本堂神甫住宅或建造鐘樓,至少需要一年時間才能得到中央政府的批準。這種情況一直沒有改變。領主不再掌權,市政府便也不能發揮更多的作用,除了少數幾個三級會議省,關于這幾個省的情況,托克維爾先生的著作里有一個詳實的附錄[6]。自從路易十四將市政官員職位投入交易市場,即可以出售官職(這場偉大的革命沒有政治目的,只是為了撈錢,正如托克維爾先生所說,此次革命無顏載入歷史),各處,真正的城市代議制已消失。中世紀的英雄市鎮被搬移到美洲后變成了美國的‘township’(小鎮),這些小鎮自行管理和自治,法國的市鎮卻處于無政府狀態。官員為所欲為,為了使他們更便利地推行專制政治,國家對他們的保護可謂無微不至,以免他們受到那些被剝奪應有權利的人的攻擊。當你讀到這些時,你就會尋思大革命究竟改變了什么,為什么會發生大革命。而其他章節對大革命發生的原因以及它是怎么變成這樣等等做了很好的解釋。
說到托克維爾這部著作的風格,著名的比較文學史學者是這樣說的:“我幾乎不敢在一部如此嚴肅的著作中贊賞其種種純文學特性,然而我不能否認該作家的風格因此而突顯了。此風格變得更加遒勁也更加溫和。其作品中,嚴肅性與敏感度并不是不相容的,讀者在讀那些最深奧的論述時也會碰到某個小故事或某個以幽默化解憤怒的有趣筆觸。內心的激情在這些充滿極其新穎、極其明智的理性的篇章中奔流,一個高貴的靈魂之激情使這些篇章總是充滿生氣。我們仿佛聽見一種真實而誠懇的語調,不帶幻覺也不粗暴,使我們在作者身上看到人類的榮耀并喚起我們的同情和尊敬。”(J.-J.安培,同上書)
從那時代的私人通信中甚至也能看到托克維爾這部作品的影響。居維利埃—弗勒里就曾給奧馬勒公爵寫道:“你讀過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嗎?我認為該書很有見地,某些部分顯示出作者學識過人,具有(孟德斯鳩式)的才華。但是該書的結論有些模糊,似乎是在譴責人們對法國大革命缺乏真正的同情,盡管其中充滿了對暴虐最顯著的憎惡。不管怎么說,該書的結論(甚至不顧作者的看法)是這樣的:法國大革命是由最正當的理由引發的,上層階級的性情使大革命成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人民的個性則使大革命變得不可抑制,人民在大革命中表現得既無比憤慨又很有理性。至于我,這足夠了。從文學角度看來,該書的錯誤在于以創始人的語氣把早已揭示出來、被大多數人所了解的某些事實當作新發現,尤其是格拉涅爾·德·卡薩尼亞克在《法國大革命緣由史》值得注意的第一卷里揭示的某些真理……”奧馬勒公爵回信說:……我本想和你談談托克維爾先生的書,我剛讀完。我饒有興味地讀完了它,認為此書很有價值,盡管我并不完全贊同作者的觀點,而且不覺得他在書中所說的一切都具有新意。現將我的讀后感概括如下:
托克維爾先生指出法國大革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正當的,盡管存在著暴力。惟有它能消除流弊,并如作者所說,解放人民,解放農民。法國大革命創造了某種過度的中央集權和許多專制工具,對此托克維爾表示了諒解,因為這些在大革命之前就已存在。法國大革命摧毀了能夠遏制無政府或專制的制衡力量,對此他也表示了諒解,因為這些制衡力量在大革命前就已消失。但他帶著某種真實性指責大革命至今尚未創造出任何制衡力量,至少,在舊制度下,此制衡力量的作用還是很明顯的。他指責大革命恢復了舊制度的全部政府機構并造成了一種情形,以至于六十年后我們第二次(上帝知道還有多少次)又被置于專制政體下,且比舊的專制政體更合理、更平等,但無疑也更徹底。
“該著的缺點是沒有結論。語氣有些悲觀,沒有充分展現好的方面,沒有給出治病的良方。向人民說真話是好的,但不要用令人失望的語氣,尤其不應該像是在對一個偉大的民族說她不值得擁有自由。這會讓統治者、奴顏婢膝的人和利己主義者欣喜若狂。”
“盡管存在著以上不足,這仍然是一部好書,我很喜歡,并且認為該書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值得贊揚。因為,就像你說的那樣,人們在書中感受到了專制真實的恐怖氣息,敵人就在那里。舊制度已死亡,一去不復返,但千萬不要認為人們只能在舊制度的廢墟上建立專制政體或無政府——這些是大革命的私生子。惟有自由才是大革命的合法女兒,總有一天它會借助于上帝的力量驅逐所有入侵者。”(《奧馬勒公爵與居維利埃—弗勒里通信集》,四卷本,巴黎,1910至1914年,卷二,第333頁及隨后幾頁。)
既然《舊制度與大革命》也被譯成了英文出版,我們也應該談談它在英國的接受情況。我們曾說到亨利·里夫,他是那個時代最重要的英國雜志《愛丁堡評論》的社長和《泰晤士報》的社論作者,他對該著的熱情贊譽具有不容忽視的分量。他的朋友G.W.格雷格在《泰晤士報》上發表了兩篇文章,這是一份重要的報紙,那時乃至今天始終為輿論定基調。我援引其中的一段話:“大膽發表某個預言變得格外謹慎,因為情況瞬息萬變使得事件不會如期而至。不過,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大膽地說,托克維爾先生的榮耀將日益增長,后世會不斷對他同時代人的評價進行擴充……”格雷格對該著作了詳細的分析,此文總有一天會被列入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研究叢書出版。他在這篇影響深遠的論文結尾寫道:“我們認為已經向讀者指出托克維爾先生寫了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里面幾乎全是不為我們所知的事實,并由此產生了一些可謂新發現甚至可稱作具有永恒價值的新發現的歷史觀。然而,這本書只是他向我們承諾、援用其所有調查的那部著作的一部分,因為該卷和之前論美國的那幾卷只是(如果我們理解得對的話)同一活動即他畢生的文學活動的零散部分,此活動目的是從社會發展的現階段評判未來社會的前景。”
喬治·康沃爾·劉易斯先生是托克維爾的朋友、英國財政大臣和著名學者,他感謝托克維爾給他寄去《舊制度與大革命》,他在1856年7月30日給托克維爾的一封信中寫道:“這是我讀過的唯一能滿足我精神需求的書,因為它對法國大革命的起因和特點給出了一種完全真實而合理的看法[7]……”關于托克維爾的這部作品在英國受到歡迎的情況,還有許多例子,我們還是暫止于此。
現在舉幾個《舊制度與大革命》對后世的影響的例證。達尼埃爾·阿萊維在他那本引人注目的小書《法國大革命150周年簡史》(巴黎,1939年,第24頁)中寫道:“必須提及一部偉大的著作,作者是托克維爾……1856年,托克維爾發表了《舊制度與大革命》,該著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我們以后再談這部著作。”而我要談的正是這種影響。
我們在為《論美國的民主》所附的參考書目(卷一,第二冊,第389頁)中已經指出,制定1875年憲法的那代人的政治教育深受托克維爾、布羅伊和普雷沃—帕拉多爾的著作影響。布羅伊公爵的《論法國政府》(巴黎,1870年)再現了《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氣氛,許多參考資料證明了這一點[8]。
托克維爾對泰納[9]影響是巨大的。你仔細閱讀《當代法國的由來》,就會發現很多語錄出自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例如泰納的《舊制度》,第三版,巴黎,1876年,第99頁。)在《當代法國的由來》這部書里,泰納寫道:“在法國建立中央集權制的并不是大革命,而是君主制。”泰納在這里給他的文本加了下面這個注釋:
“參見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第二編,這個重要的事實是由托克維爾先生以非凡的洞察力建立的。”另外請參見《當代法國的由來》一書的附錄——《泰納的生平與通信》(第三卷,巴黎,1905年),此附錄是泰納為該書所做的籌備記錄的節選,附錄中含有對托克維爾著作的引注(參見第300頁、第319頁)。托克維爾的著作對泰納產生了影響,對此進行深入的研究無疑是一件有意義的事。維克托·吉羅具有真知灼見的論著《論泰納的著作及其影響》(巴黎,1932年)只是對此做了一個大致的描述。吉羅寫道:“……要想準確而詳細地徹底弄清泰納從托克維爾著作中那些文獻、豐富的闡述、概述與詳細描述中受到了哪些啟發,可能需要很長的篇幅。泰納在書中涉及的主題正是托克維爾……原本打算闡述的全部主題。但是,他只完成了《舊制度與大革命》這部巨著的第一部分;接下來的部分本應是非同凡響的,而我們卻只讀到‘注釋’、斷斷續續的感想、未經斟酌的章節,以及某個思想在最活躍的時候卻因作者的死亡而突然中斷,留下的一些簡短卻有分量的草稿(參見緊接本卷之后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第二部分)。泰納運用這些零散的材料,在更加廣闊的基礎上重建這座未完成的大廈;他以豐富而華麗的風格取代了原始建筑物刻板的線條和有些不加修飾的莊嚴;但是這座原始大廈的某些重要部分,甚至總藍圖都被保留下來。《當代法國的由來》探討的是大革命在我們先前的整個歷史中最深刻的根源,該書的主導思想也就是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這部著作的主導思想;我幾乎可以斷定,泰納的‘地方分權’的種種趨勢在很大程度上都來自他的這位有洞察力且大膽的前輩。”正如我剛才所言,對托克維爾與泰納還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這兩位思想家的差異或許可以從他們的知識結構中得到答案。托克維爾首先是以其個人的經歷接觸社會學問題的,而后又對行政史與法律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而泰納所受的教育尤其是在文學、哲學和藝術方面。請允許我在此插入一段泰納有關政治哲學的言論,這段話出自《H.泰納的生平與通信》(第二卷,巴黎,1904年,自第263頁起)。泰納在1862年10月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在政治與宗教上有一個理想,但我知道這在法國是難以實現的;這就是為什么我此生只能做個思辨家而非實踐者的緣故。施萊爾馬赫[10]時代的德國,或者可以說是當今的英國所出現的自由新教,再或比利時、荷蘭、英國當今的地方與市鎮自由,最終形成了中央代議制。但是新教與法國人的天性格格不入,地方政治生活也不符合法國的所有制結構和社會結構。除了緩解過度的中央集權,說服政府從自身利益出發給與一定的言論自由,減少天主教與反天主教的暴力行為,適應人民的性情以外,別無他策。必須將政府的力量轉向其他方面:轉向純科學,轉向優美的風格,轉向藝術的某些領域,轉向優雅的技藝,轉向上流社會的舒適生活,轉向無私而普遍的偉大思想,轉向全民福利的增長。”(參見安德烈·謝弗里榮所著《泰納的思想之誕生》,巴黎,1932年;E.C.羅所著《泰納與英國》,巴黎,1923年;A.奧拉爾所著《泰納,法國大革命史學家》,巴黎,1907年;奧古斯坦·科尚所著“大革命史學的危機”,載《思想與民主的社會》,巴黎,1921年;海因里希·馮·西貝爾所著“舊國家與法國大革命”,載《小歷史論文》,斯圖加特,1880年,自第229頁起。)西貝爾本人就寫過一部關于法國大革命的重要作品,他在其中對《當代法國的由來》第一卷進行了分析,讀者時常被引向托克維爾的那部“名著”。(參見H.馮·西貝爾所著《大革命史,1789—1800年》,十卷本,斯圖加特,1897年。該書的第一卷發表于1853年。)
我們知道,泰納的《當代法國的由來》是受1871年法國戰敗和巴黎公社的啟發;與《舊制度與大革命》相比,泰納的這部著作更多的是從社會學角度對比較政治學進行的一項研究。托克維爾對西方世界普遍運動的趨勢進行預測,而泰納則是從法國社會革命的角度來探討這一主題。
1864年,菲斯泰爾·德·庫朗日的《古代城邦》問世。該書打上了《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深深烙印。1896年,C.朱利昂出版了一部教材《19世紀法國歷史學家文選》(本書所引段落出自1913年第七版)。他在這部珍貴的教材中寫道:“說到菲斯泰爾·德·庫朗日所受到的歷史影響,人們首先推測他是受到了孟德斯鳩(關于政體的研究)的影響,或許還有米舍萊[11]的影響,但更多的是托克維爾(關于社會生活中宗教感的作用)的影響。《舊制度與大革命》對菲斯泰爾的才華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不足為奇:在《古代城邦》中,我們看到了同樣的敘述方式,同樣的歸納步驟,和同一愿望,即使一本書具有兩三個指導思想。”(第91頁及隨后幾頁)在后面的幾頁,朱利昂又回到了這個主題:“在《古代城邦》中,托克維爾的影響比米舍萊的影響更加突出。該書導言的題目是‘論研究古人最古老的信仰對于了解所有制度的必要性’,這似乎與《論美國的民主》一書的開頭如出一轍。《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最偉大的功績之一就是展現了1789年后無數過去的制度、習俗、精神狀態在新法國依然存在,使新法國在不知曉的情況下成了君主制法國的繼承人。菲斯泰爾·德·庫朗日在其作品中指出宗教傳統和習俗具有長久的持續性;至于這個持續性法則的定義,沒有一本書比《古代城邦》的下述描述更為精妙的了:‘對人來說,過去永遠不會徹底消亡。人可以忘掉過去,但人的身體始終帶著它。因為,盡管每個過往在其時代都有自己的面貌,它依然是之前所有時代的產物和概括。如果它深入人的靈魂,便可以根據每個時代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重新找到這些不同的時代并加以區別。’”關于菲斯泰爾·德·庫朗日,可參見瑞士歷史學家E.菲特的重要著作《新編史學史》(慕尼黑與柏林,1911年,自第560頁起),E.尚皮翁的《菲斯泰爾·德·庫朗日的政治與宗教思想》(巴黎,1903年),以及J.-M.圖爾納爾—奧蒙的《菲斯泰爾·德·庫朗日》(巴黎,1931年,第59頁及隨后幾頁)。
此外,我們在朱利昂的《19世紀法國歷史學家文選》中發現了一段對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的重要性所做的既簡潔又精彩的評價,我們讀了定會受益:“托克維爾的這部著作與《古代城邦》都是19世紀產生的最有獨創性、最成功的歷史學著作……”(參見第84頁及隨后幾頁)朱利昂將托克維爾視為哲學歷史學家;我們今天也許會說他是社會學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會》也許是當代社會學歷史學的典范。
阿爾貝·索雷爾的偉大著作《歐洲與法國大革命》(八卷本,巴黎,1885—1904年)也明顯帶有托克維爾的生生不息的影響。歐仁·德希塔爾在《托克維爾與自由民主》(巴黎,1897年)一書中,用了整整一個章節論述《舊制度與大革命》,他在該章中強調了《舊制度與大革命》對阿爾貝·索雷爾的影響。我們引用一段:“有必要指出阿爾貝·索雷爾在他的重要的歷史學著作《歐洲與法國大革命》中,將托克維爾的方法與思想廣泛應用到革命的對外政策上,他還證明,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大革命,甚至最奇特的革命,其結果無一不源自于歷史,并且只能由舊制度的先例加以解釋’。他比任何人都更好地證明了托克維爾這句話中的真理:‘我敢說,無論是誰,如果他只研究或考察法國,就永遠不能真正理解法國大革命。’[12]”
勒普萊[13]肯定是讀了托克維爾這部著作而思想變得豐富的。在《基于歐洲各民族的考察而得到的法國社會改革現狀》(巴黎,1874年,第三卷)一書中,有一段對《舊制度與大革命》極具特點的評注:“盡管路易十五的不寬容極其殘酷,卻保留了某些人道的形式,目的只是消滅新教基督徒。1793年雅各賓派的不寬容目的卻是徹底消滅所有宗教。”這個論點以下列注釋為依據:“托克維爾在一部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中闡明了這一真理,如果這本書的內容與他的書名相一致并且有一個結論的話,那將是一部杰作。”我們并不認為勒普萊對托克維爾的評價是正確的;他的決疑論和道德家精神決定了他遠遠不能理解托克維爾的歷史社會學。(參見迪羅塞爾的《法國社會天主教的開端,1822—1870》,巴黎,1951年,自第672頁起。)《舊制度與大革命》有許多讀者是著名人物,其中我們要提到喬治·索雷爾和讓·饒勒斯[14];《進步的虛幻》(第一版,巴黎,1908年)經常參照托克維爾的作品,《法國大革命的社會主義史》(A.馬迪厄審訂版,八卷本,巴黎,1922—1924年)同樣也帶有《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痕跡。
還可以舉著名的法國法律史學家A.埃斯曼為例,他在《法國比較憲法學基礎知識》(第四版,巴黎,1906年)一書中顯露出對托克維爾思想的深刻了解。
此外,不應忘記那些偉大的法國文學史學家。我們只舉幾個例子。圣伯夫[15]在《周一漫談》(第三版,十五卷本,巴黎,未注明年份,自第96頁起)中,明確指出他向來不了解托克維爾這部作品的社會學意義。如果我們還記得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發表時,圣伯夫在《周一漫談》第一輯中為此而歡呼喝彩,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托克維爾——他在法蘭西學院的這位了不起的同事一定在什么時候得罪了他……(見J.-P.馬耶爾《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巴黎,1948年,第156頁及隨后幾頁。)即使圣伯夫對托克維爾懷有惡意,他的輝煌并未因此而減弱。與圣伯夫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伯蒂·德·朱爾維爾,他在《法國文學史》第540頁中寫道:“畢業于基佐學校的托克維爾于1835年發表了《論美國的民主》,這是自《論法的精神》以來人們所寫的最有價值的社會哲學著作。二十年后(1856年),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問世。這是一部極其獨特而新穎的書,影響極其廣泛,并在拉馬丁[16]的《吉倫特黨人史》獲得非同凡響的成功后,開始在法國,使人們,至少是那些深思熟慮的有才智的人,得以重新審視被稱作大革命神話的東西。人們不再把大革命視為一場始料不及的(英雄的或魔鬼制造的)颶風,而是認識到大革命是眾多遙遠而深刻的原因的產物。泰納最終使民眾普遍接受這一觀點;但是最先使民眾轉變觀念的是托克維爾。”費迪南·布倫蒂埃在《法國文學史教程》(巴黎,1898年)這部很有價值的著作中,以注釋的形式對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這部書(《舊制度與大革命》)標志了一個時代,展現了對大革命起源的一種全新的理解方式;再現大革命歷史的方式也全然不同。以下是托克維爾的觀點:1.大革命以其所有廢墟與我們歷史當中最遙遠的過去相關聯;2.大革命的‘宗教’特點源于其起因的深刻性;3.為此,不能依靠任何政治力量來消除大革命的種種影響。托克維爾通過他的兩部著作第一次使歷史不再受歷史學家武斷評價的影響,為我們今天所形成的思想做了準備,最大限度地使歷史具有一門科學應當具有的特征。”(前引書,第441頁)居斯塔夫·朗松在他的經典著作《法國文學史》(巴黎,1912年)當中,也對托克維爾的這部著作給予了高度評價:“……《舊制度與大革命》以歷史學家的思想為基礎。托克維爾和奧爾良的歷史學家一樣,在法國大革命中看到了一場社會政治運動的結果,也可以說是這場運動的結束,此運動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法國誕生之時,而并非像正統派和民主派認為的那樣,大革命幾乎始終是與過去的猛然斷裂,一次猛然間奇跡般的爆發,有人詛咒它,也有人為它祝福,但所有人都堅信1789年和1793年的法國與路易十四或圣路易時代的法國完全不同。但是奧爾良派的歷史觀是為某個黨派的利益服務的:托克維爾則是一位嚴格的歷史家,但更是哲學家,他只是在我們制度的擴展和風俗的演變之間建立起連續性;大革命爆發于1789年,而那時它已經進行了一半了,因為一切都趨向于平等和中央集權已有數世紀的歷史;封建權利與專制王權顯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它們已是最后的障礙。托克維爾認為文學與不信教對大革命有影響,平等的觀念戰勝對自由的熱愛,他對此進行了解釋。就這樣,托克維爾對封建君主制的毀滅做了分析,他還打算指出新法國是如何從舊法國的殘骸之上得以重建的,這幾乎就是泰納在《當代法國的由來》中實現的偉大設想。但是托克維爾沒有來得及實現他的第二個計劃。”(前引書,第1019頁及隨后幾頁)法國文學史家們就是這樣把托克維爾這部著作的成果傳給一代代年輕人。但愿這些年輕人能充分利用這些成果。
我們對《舊制度與大革命》在法國的影響做了一個概述,在結束這部分內容時,我們想向讀者介紹一本重要的小書,即杰出的政治史學家保爾·雅內的《法國大革命哲學》(巴黎,1875年)。雅內很有見地地看到1852年是法國大革命歷史觀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條分界線。以下便是我們在這本書中讀到的:“1852年使法國大革命哲學面臨了一次真正的危機。這是一種深深的失望,一種前所未有的背離,即對1852年前法國人所珍視的所有原則的背離(人們至少可能這樣認為),一種為了大革命的物質成果而犧牲其精神成果的可悲傾向。有人認為必須讓專制主義在這世界上永遠消失,而在這些思想的影響下卻又出現了一種新的專制主義形式,同時還是一種內容更為廣泛的科學,將我們的狀況與鄰國人民狀況進行比較,最終得出的卻是可悲的信念,并且為無數經驗所證實,那些民族雖然沒有那么多的危機與災難,卻隨著事物的進程逐步達到了一種政治自由,而我們曾經向往并與之失之交臂,甚至從某些偉大的社會自由的角度來看,他們已經超越了我們;大西洋彼岸的某個偉大民族在其廣闊疆域內既實現了自由又實現了平等,我們已經開始犧牲掉了一半,只待再晚些扔掉另一半:所有這些觀點,所有這些思考、經驗與比較只能使所有人在某種程度上對大革命抱有的信仰產生質疑……由此,法國大革命的最新理論有了一個全新的導向。大革命很少尊重個人自由,它崇尚武力,盲目服從中央權力的至高無上,人們開始對此感到震驚;人們自問,如果大革命在近代世界確立了社會地位的平等,它會不會像羅馬帝國那樣為新的專制政體開辟道路。沒有一位政論家比這位有洞察力的人人皆知的托克維爾更受這一思想的激勵,而且他還是這一思想的創始人。他在那部有獨創性的著作《論美國的民主》中,第一次向身處和平、溫和、立憲時代的現代民主警示‘愷撒專制的’危險,這個預見令人難以理解,因為當時沒有任何情形、任何事件、任何征兆可以提供依據。后來,這個預言被世界所證實后,他再次引用這個觀點,對它進行擴充,以罕見的洞察力在他那本優秀的作品《舊制度與大革命》中加以闡述。……”我們無法全部引用雅內精辟的分析,在此只節取摘要如下:“因此,托克維爾在某種意義上為革命辯護,但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在批判大革命,但同大革命的批評者或擁護者所采取的方式不一樣。他在為大革命辯護的同時指出,大革命既不具有創新性,也不像維護舊制度的人所說的那么荒謬。大革命試圖以純理性和抽象的權利觀念和人性觀念為依據,創建一個社會秩序;但是在這一點上,大革命只實現了先前所有時代為之做準備的東西。因而無論是從歷史的角度還是哲學的角度,大革命都是正確的。托克維爾則竭力喚起我們對大革命有可能帶來的惡果的憂慮,即建立一個新的專制主義,民主的或愷撒式的專制主義,消除個體,對權利漠然視之,中央吞并一切地方生活,繼而扼殺各地全部的生命力:對于此惡果,托克維爾或許(我們希望如此)夸大了它的意義,但是它早已發端于我們的全部歷史,而大革命則使它得到了擴張并無疑發展到一個極其嚴重的程度。這就是托克維爾先生的這部著作向我們揭示的寓意。……”(參見前引書,第119頁及隨后頁。)
正是大革命的這些潛在趨勢——在民主化進程中個人的消失和平等,以及公民投票選舉制度的惡果——深深地對瑞士偉大的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的作品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盡管他是一個冥想式的唯美主義者,但在所有我們提到的思想家中,他的思想或許是最接近于托克維爾的。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但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們想訓練人們去參會;而當某一天集會的人還不到一百人的時候,大家都要開始哭了。”自從沃納·凱吉為《世界史之感想》(《歷史殘稿》,斯圖加特,1942年)做了一些預備性的研究并將這些研究發表以來,我們就知道布克哈特從托克維爾那里吸取了大量的思想。作為19世紀和20世紀大革命的一個階段,法國大革命正處于兩位思想家的相交點上。我們早已提到了菲特在《新編史學史》一書中花了幾頁來論述《舊制度與大革命》在歷史科學發展中所占據的位置(參見前引書,自第557頁起)。在洛桑任教的具有百科全書式頭腦的社會學家維爾弗雷多·佩爾托博覽群書,他沒有忘記研究托克維爾的這部作品。
在意大利,貝內代托·克羅齊[17]的著作也展現了《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光輝。
我們已在《論美國的民主》(見《托克維爾全集》,馬耶爾編訂,第一卷,第二冊,第393頁)參考書目的加注中指出,偉大的德國思想家威廉·狄爾泰發現了托克維爾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性(《人文科學中歷史世界的構造》,載《狄爾泰全集》,第八卷,柏林,1927年,自第104頁起)。以下是他對《舊制度與大革命》的評論:“托克維爾在另一部書中,第一次對18世紀和大革命時期的法國政治秩序的總體狀況做了深入研究。這樣的一種政治學同樣可以使政治得以貫徹運用。他在延續亞里士多德的論點方面成果尤其豐富,特別是他提出每個國家健全的政體應該是建立在權利和義務比例恰當的基礎之上的。這種對權利與義務均衡的否定結果便是權利變為特權,最終導致國家的滅亡。將這些分析恰到好處地運用于實踐當中的結果是,因中央權力過于集中而帶來諸多危害,而個人和地方行政管理的自由有益無害。因此,他從歷史本身獲得了豐富的概述,從過去的現實當中得到了一種新的分析,這個新的分析又使得我們對現狀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德國歷史學家阿德爾貝特·瓦爾在他對大革命前的法國歷史所作的重要研究中,經常舉托克維爾為例,并稱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之一”。(參見瓦爾:《法國大革命以前史。一個嘗試》,兩卷本,蒂賓根,1905年,以及同作者所著:《法國大革命以前史研究》,蒂賓根,1901年。)
在英國,里夫、格雷格、康沃爾·劉易斯、約翰·斯圖爾特·米爾等人受到了《舊制度與大革命》思想的啟發,托克維爾的這部著作的獨創性也因他們得以代代相傳。戴西在其《憲法研究導論》(第一版,1885年;我們引證根據第八版,倫敦,1915年)的一個重要段落中,將《論美國的民主》與《舊制度與大革命》相提并論,以闡明他關于行政法的重要論點。他引用了第一部作品《論美國的民主》:“法蘭西共和八年出現了一部憲法,其中的第75條是這樣規定的:‘除部長之外的所有政府官員如果犯了與其職務相關的罪行,只能根據行政法院的裁決才能被起訴;在這種情況下,起訴由普通法庭受理。’共和八年憲法通過了,但這一條始終被排斥在憲法之外,人們以此為由拒絕公民的正當要求,這種現象日見普遍。我總是試圖使英國人或美國人明白這第75條的意思,但始終很難如愿。他們首先發現行政法院在法國是一個位于王國中央的大法庭;那里實行的是一種專制,所有申訴人不等進入法庭就被事先打發走了。”
“但是我努力向他們解釋并不是通常所說的司法機構,而是一個行政機構,其成員都依附于國王,國王行使其最高權力命令他的一個仆人,即省長,做一件極不公道的事之后,還能以同樣的方式命令另一個仆人,即國務委員,不許對省長進行懲治。有個公民曾遭受君王命令之苦,不得不請求君王還他公正,當我把這件事告訴美國人和英國人的時候,他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荒謬行為,說我撒謊無知。舊君主制政體下經常發生高等法院下令逮捕犯罪的國家公務員這樣的事。有時王權強行干預,訴訟被撤銷。專制主義那時已無所顧忌,人們只能惟命是從,向暴力服從。我們現狀還不如父輩那時的情形,因為我們打著公正的幌子放任一切,并以法律的名義使暴力強加于人民的那些東西得到認可。”(見《托克維爾全集》,馬耶爾編訂,第一卷,第一冊,自第105頁起;還可參見我們加注的參考書目,第一卷,第二冊,自第892頁起。)戴西還在這段引文后面寫道:“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這一經典段落發表于1835年;那時作者僅30歲,卻獲得了極大的榮譽,他的朋友們認為其榮譽可與孟德斯鳩媲美。當他在生命末年發表這部最有力量最為成熟的著作時,他對行政法的重視無疑沒有改變,而當他在生命的最后發表《舊制度與大革命》這部并非最成熟的作品的時候,他對行政法的贊賞之情無疑沒有改變。”戴西再次提到托克維爾:“我們確實已將司法權驅逐出了行政領域——是舊制度讓它錯誤地走進了這個領域;但同時,正如大家看到的,政府又不斷地潛入司法權的天然領域,而我們則聽之任之:其實權力的混亂在司法領域和在行政領域一樣危險,甚至更加危險;因為法院對政府進行干預只對案件有害,而政府對法院進行干預則使人墮落,使他們同時成為革命者和受奴役者。”(《舊制度與大革命》,本版本。)[18]戴西又加了一段評論:這些話“是一個具有非凡才華的人所講,他熟知法國歷史,而且對他那個時代的法國了如指掌。他出任議會議員多年,并當過一屆部長。他了解法國的公共生活的程度,如同麥考萊對英國公共生活的了解。托克維爾的語言或許顯得有些夸張,部分原因來自于其思維方式和思想傾向;這兩者促使他刻苦地研究現代民主的弱點與舊君主制的罪惡之間的相似性和關系,因而語言難免有些夸張。”(戴西:前引書,自第351頁起。)
保羅·維諾格拉多夫先生是戴西在牛津大學的同事,他是研究英國行政和司法史的偉大歷史學家,他將《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方法與成果傳授給了他的所有學生。那時,經濟史的研究在英國處于起步階段。托克維爾的著作對經濟史這門學科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但是間接的影響。E.W.梅特蘭是專攻英國法律史經典的歷史學家,其作品帶有托克維爾論著的深深的痕跡,對此我們不會感到驚訝。【參見P.維諾格拉多夫:《歷史法理學綱要》,牛津,1920年,第一卷,自第152頁起;R.H.托尼:《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倫敦,1926年,法譯本,1951年;E.W.梅特蘭:《直到愛德華一世時代的英國法律史》(與E.波洛克合著),牛津,1895年,同作者所著:《英國憲法史》,劍橋,1908年。】我們已經提到阿克頓也受到托克維爾的影響。(見我們附錄的參考書目,第一卷,第二冊,第391頁。)阿克頓的《法國大革命講稿》(倫敦,1910年)有一個關于大革命文學的附錄,他在其中寫道:“19世紀中葉,當西貝爾的頭幾部作品開始發表的時候,在法國,托克維爾則開始了更為深入的研究。他第一個確認(即使算不上第一個發現)大革命不僅僅是一次決裂、推翻,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是折磨舊君主制的種種傾向的發展……在所有作家當中,他是最受到歡迎也是最容易被人挑刺的嚴厲作家。”(前引書,自第356頁起。)
在美國,《舊制度與大革命》僅僅受到最年輕的一代人的欣賞。一個年輕的民族很晚才發現歷史科學。歷史學方法被應用于政治社會學,就像托克維爾的作品中所顯示的那樣,而這只能是一個成熟的文明的結果。按黑格爾的話說就是,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中起飛。美國著名的歷史家羅伯特·厄爾甘在其著作《從文藝復興到滑鐵盧的歐洲》(紐約,1939年)上加了一個參考書目,我們選取其中的一句話來結束對《舊制度與大革命》之影響的概述:“《舊制度與大革命》對大革命種種起因做了最為深刻的分析。”
J.-P.馬耶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