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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胖子納希爾

在埃及人的心目中有一個共識,那就是他們的首都開羅是“凱旋之城”和“東方之鑰”。“凱旋之城”的稱號早已成為歷史的過往,但“東方之鑰”這個稱呼卻是實至名歸。的確,開羅就像是一把打開東方世界大門的鑰匙。所以當西方的勢力席卷而來的時候,開羅首當其沖。當年“凱旋之城”的英姿如今早已煙消云散,面對西方的沖擊,這個老朽的城市現在根本無力還擊,只能聽憑擺布。隨著時光的流逝,歐洲人已經把這里變成了自己的天堂。想當年,埃及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歐洲的某個顯貴因為妄言蘇丹王進入阿雅索菲清真寺時沒有脫掉皮靴,結果被人一刀刺死,那樣的時代已經不復存在了。如今任何一個異教徒進入開羅的五百二十三座清真寺時,都可以照舊穿著自己的鞋襪。

在開羅,外國人絕不會感到不習慣,因為這里有希福德飯店、新飯店、東方飯店、尼羅河飯店、大使飯店以及無數的美食店、咖啡店和小旅店,完全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當然滿足這些需求要支付大把的銀子,所以我這樣一個與英國貴族收入無緣的人,應該對那些歐洲富豪聚集的地帶敬而遠之,而且是離得越遠越好。

但有誰愿意遠離那些能滿足享受的地方呢?并且要生活在開羅,就必須租住當地人的房子,要是不想整天被當做傻瓜一樣地騙來騙去的話,熟悉這個國家的情況是必修課,會說阿拉伯語更是非常必要的。所以一個西方人遠離歐洲人聚集的地方,單獨居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當地的導游和傭人是不會把自己的誠實獻給外國人的,所以千萬不要過于信任他們。對于傭人,你可以給予他最大限度的信任,把家交給他管理,相信他不會在你的家里進行偷竊。但是,等他外出購物時你就要小心了,因為他總會扣下幾個帕拉甚至一個皮埃斯特放入自己的口袋。就每次而言,這樣的損失并不算多,但是日積月累之后,那就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了。

和傭人相比,導游更是完全不可信任。如果一個外國人和導游一起去市場,而他又不懂當地的語言,那么會被騙是毫無疑問的。導游會和任何一個商販勾結,騙外國人的錢,事后再去領取屬于他的那一部分。為了試探導游的可信度,一個精通阿拉伯語的法國人曾做過試驗,他和導游在一起時不露聲色,后來導游帶他去了一家武器商店。法國人剛進店門,商販不先招待他,而是和導游用阿拉伯語商量起來:“老兄,今天這頭蠢豬,我們怎么騙騙他呢?讓他以大馬士革的價錢來買謝菲爾德的次品,然后將得到的利益平分,怎么樣?”就在這時,他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法國人突然用地道的阿拉伯語說,他可不是蠢豬,也不會在這里買任何的東西!這個小小的意外使兩個人瞠目結舌。

有一位著名的旅行家曾這樣記述:“以前居家過日子,女主人要像廚娘一樣,親自去購買一切生活所需,包括大米、豌豆、熏肉、火雞,還有那些在旅游手冊中列舉的各種各樣的食品。可是近幾年來,衍生出一種新的職業,那就是代理人。我們和代理人簽訂合同,這樣購買食物及很多其他事就都可以由代理人來完成了。合同中有明確的規定,他要提供早餐和午餐,還有燈火、內衣、傭人和交通工具等。為了保證雙方的安全,這種合同要在當地的人民執政長官那里簽署。同時,這樣做也可以很好地約束那些利欲熏心的代理人,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如果執行合同的過程中出現問題,執政官就會作出評判,可能危及他今后的代理生涯,甚至就此喪失經營權。這也為外國人雇傭這種職業代理人提供了一個參考,他們在簽合同之前都要先到執政官那里了解代理人的信用情況。這樣一來,就避免了公開欺騙情況的發生。”

職業代理方便了人們的生活,所以人們認為它的存在是非常有益的,但那些人的狡猾也是公認的。所以我認為,簽約時受騙和后來受騙,都是一樣的。當然,有錢享受代理服務的人很讓人羨慕,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旅行者都可以支付這部分錢。那些早餐和午餐菜品齊全,有多少道菜都是固定的,再加上火雞和其他的食品,還有內衣和燈火!能夠這樣享受旅行的人,希望他永遠健康!

到了開羅后,我先去了東方飯店,租了一間最便宜的房間暫時落腳,因為我只住一夜。放下行李后,我就出門去找私人住房了。

我向東南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個古老的弗蘭肯居住地,名叫姆斯基地區。基督教徒首次獲得這里的居住權是在薩拉丁時期。整個城市中沒有哪個地方比這里的歐式商店更多、更大,也沒有哪個地方的交通比這里更繁忙,所以這里是這個城市最擁擠的地方。開羅后來興起了三個新的商業區:西北的埃斯帕基葉、西部的伊斯麥里亞、南部的阿布丁。在它們出現之前,姆斯基地區狹窄而潮濕的街道,是整個城市中唯一一條像樣的寬街。這里保留了大量歐洲的特色,可是當看到幾座古老而平矮的阿拉伯屋頂、典型的埃及式的臟亂,聞到彌漫各處的沙漠氣味后,人們還是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是什么地方。

想領略地道的東方特色,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因為阿拉伯人居住區離這里并不遠。這不是我第一次來開羅,我循著以前的記憶,拐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胡同里,走到頭就會進入另一條胡同。當我走到這里時,看見一棟低矮房子的泥墻上有四行文字:

Beer-house

Cabaret a biere

Birreria

Bira, inglisilje we nimsawije

這四行字調動了四種語言: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和阿拉伯語。我在這座房子前面停了下來,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戶,外部的樣子令我望而生厭,但是墻上的“啤酒”兩個字卻吸引著我。房子上層的屋墻由前面十根已經干裂的木柱支撐著,柱子后面就是臨街開放的啤酒店。里面的客人不多,可以一覽無余,他們有的抽著煙坐在草墊或皮墊上,有的就坐在馬扎上,可能這就算是椅子了。其中有一個長得十分肥胖的家伙,他坐在一個馬扎上,汗如雨下。看到我站在門前,胖子揮舞著雙手打招呼,他面帶微笑,友好地向我喊道:

“快進來吧,先生,進來!這里的啤酒很好喝,很好!”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奧斯曼人,因為他說的是土耳其語。由于我沒有馬上回應他的要求,他就左手舉著酒瓶,右手用力地搖晃招呼我進去,手的動作帶動了他酒桶般的身體來回搖晃,終于使那個僅靠三條細腿支撐、像皮匠坐的小馬扎一樣的椅子不堪重負,一下子塌了下來,那個胖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哎喲!我的老天!噢!我的媽呀!我的肚子,我的胳膊,我的腿兒,我的瓶子!”他左手高高地舉起來,呼天搶地地嚎叫著,可是并沒有想要站起來的意思。

我過去后,首先發現的是他喊叫聲中最后的那句“我的瓶子”并不是虛張聲勢。那個酒瓶碰到柱子上摔碎了,胖子手里只拿著一個斷裂的瓶頸。瓶里的酒全灑在了他的臉上和眼睛上。其他客人哄堂大笑,看他的熱鬧,但是沒有一個人想要對他伸出援助之手。

“你怎么樣,沒受傷吧?”我問胖子,同時拿掉了他手上的瓶子碎片,并用一塊手帕給他擦著衣服和臉。

“我的胳膊、腿兒都摔斷了!”土耳其人仰臥在地上回答到,同時他把他的四肢一齊向我伸了過來。

“不會的,”我安慰他說,“如果你真的受了那么重的傷,那這個有難度的姿勢是做不出來的,你還是試一下,站起來吧!”

我用雙手抓住他,想要把他拉起來,可是他差點兒把我的胳膊拉斷,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這時,啤酒店的一個堂倌兒走了過來,他是個黑人小男孩,手中端著一個火盆,火盆中發紅的炭火是給客人點燃水煙袋用的。這個小家伙的臉上透著頑皮,只見他用火鉗夾出一塊火炭,伸到了胖子的鼻子下面,他的小胡子馬上就發出咝咝的燒焦的聲音。土耳其人“噌”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反手狠命地給了小男孩一記耳光,男孩被打得扔掉了火盆,喊叫著跑到后邊去了。

“我的胡子,我漂亮的小胡子!”

土耳其人咬牙切齒地喊道,雙手痛惜地撫摸著燒焦的胡須:“這個黑鬼好大的膽子,竟敢損傷我展現男性美的裝飾!安拉絕對不會饒過他,應該把他打入地獄的最底層去贖罪!”

現在,這個人完好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可以好好看看他了。他個子不高,腰卻很粗。臉色曬得深紅,可以看出他健康狀況良好,同時也容易留給別人真誠的印象。雖然現在他的眼睛里滿含怒火,但可以看出,如果換一個氣氛的話,他會很和氣的。我估計他最多也就三十五歲。他穿著和我差不多的衣服:腦袋上頂著圓錐形的菲斯帽,上身穿一件背心和一件低矮立領的短上衣,襯衣領下系著一條圍巾,腰間還扎著一條腰巾,寬大的土耳其褲子下面是一雙輕便皮靴。但還是有不同的,我的衣服是淡灰色,而他的卻是深藍色,并且有很多金邊和金穗的裝飾。從外表來看,他這個人不用吝嗇自己的錢財。

站好后,他又在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摸索了個遍,確認除了幾根胡須外,其他地方沒有受到損傷,于是很快又高興起來。他向我伸出手,熱情地握住我的右手搖晃起來。

“謝天謝地,我沒有受傷!你怎么樣,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這段時間?”我有些詫異,“這么說你認識我?”

“你不認識我嗎?”

“我的確沒什么印象了。”

“這倒也是,當初我們見面時,你并沒有和我說話。我們先坐下吧!你是德國人,肯定愿意喝一杯啤酒。”

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他就找來一把比較結實一點兒的椅子坐下。剛到開羅,我還一臉的風塵仆仆,而此時能夠遇到一個認識我的土耳其人,并且有這樣一次友好的會晤,我暗自慶幸。以他對我的態度來看,我給他的印象還不錯。可是我卻對他充滿了好奇,想知道他是誰,我們曾在哪里見過面。

“嘿,小伙子,拿兩只水煙袋來!”他向后面喊道。

黑人小男孩還心有余悸,他猶豫地走過來,盡可能把胳膊伸長,遞過水煙袋放到桌子上,他肯定是害怕再挨耳光。當他確認了土耳其人不再生氣時,才把火炭遞給我們。煙鍋里裝滿了波斯黑煙草,這可是只有在內吉雷才能抽到的。

“我們要兩瓶奧地利啤酒,快拿過來!”胖子又命令道。

他這樣做是出于對我的禮貌:因為我是德國人,應該喝奧地利啤酒,而不是英國啤酒。

我們抽足了煙,他在一旁打量著我,目光里透著友好和尊敬。

“因為你不記得我了,所以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叫穆拉德·納希爾,是個生意人,在海上有很多船只。伊斯米爾有我的店鋪,但我還有分店在尼夫。噢!尊貴的先生,我那些漂亮和貴重的東西,就是帕夏[1]看到都會嫉妒的,而且我還有不少呢。”說著,他將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放到了嘴上,親吻著它們,用舌頭咂著嘴,并閉上眼睛,好像已經完全陶醉在什么特別美妙的東西里了。

他接著說:“你現在肯定還好奇,我在哪里見過你。現在我告訴你,那是在阿爾及爾,我的船曾停靠在那兒。那里有一個叫拉索朗的法國商人,你認識吧?”

“當然。”

“當時你正坐在巴巴叢大街一家咖啡館里。后來我也進去了,發現所有咖啡館里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你,并且輕聲地議論著。你走了以后,我就向他們打聽你的來歷。通過打聽我才知道,你是個德國人,拉索朗的兒子被綁架到撒哈拉去的時候,是你從殺人匪幫手中把他救出來的。于是我就記住了你的臉,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沒錯,我的確是德國人。但當時人們把我的行為夸大了。”

“不,我相信。當時你消滅了最大的強盜團伙,他們中沒有一個匪徒能夠逃脫。”

“這并不是靠我單獨一個人就能做到的!”

“是,還有一個英國人和兩個隨從和你一起,這就是全部。后來我找拉索朗談生意,他曾向我詳細地講述了你的故事。先生,你這是從哪里來?”

“烏雷奧利地區的比阿德。”

“那你要到哪里去呢?”

“回家。”我簡短地回答道。

“要回德國嗎?那里有人等你?或者有什么重要的生意要做?在我看來,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是不會做什么生意的。”

納希爾神情不安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是,我當然沒什么生意,而且也沒有人等我。”

“那不如留下來和我一起旅行吧!”

“去哪里?”

“去蘇丹的喀土穆。”

這可真是個好機會!到南部去旅行,是我長久以來未能達成的夙愿,但是很遺憾,我不能對他的提議給予肯定的回答。

“我去不了。我必須回家,不能留下。”

“既然沒有生意也沒有人在等你,為什么不能留下?”

“因為這個,”我掏出了自己的皮錢袋,笑著在土耳其人的面前晃了晃,“對于這個錢袋患了什么病,我可以用土耳其語和阿拉伯語兩種語言告訴你,它得了一種叫做Ssill或Sajflanma的病,因為只出不進而導致的‘囊中羞澀癥’,要想治好這個病,我只能回家。說得明確點兒,現有的錢只夠我騎上駱駝去蘇伊士運河,然后就得趕快回家。”

我想,這回胖子該放棄了吧,但我估計錯了,他沖我擺擺手說:

“噢,這你不用擔心,你不會沒錢花的。在姆斯基區的埃及銀行、埃斯帕基葉區的阿本海姆銀行、羅賽特公園的拉瑟本銀行這三家銀行中我都有認識的人,你只要去其中任何一家銀行,就會馬上得到你需要的錢。”

“可他們認識的人并不是我。”

“我可以寫個紙條讓你帶去。”

“對于你的幫助,我很感謝!但我不想借錢。我不像你那樣富有,所以只能算計著口袋里的狀況旅行。”

“你真的非回家不可嗎?”

“是的。”

“太可惜了!”納希爾說,他一臉的遺憾,并且是很真誠的,“如果不是這樣,你正是我需要的人。剛見到你時,我就覺得很高興,隨即就萌生了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就請你和我做伴旅行的念頭。”

“你需要我?為什么?”

“安拉啊,這還用問嗎?我去喀土穆,是送我的妹妹去結婚。她身邊只有幾名女傭,為了保證安全,我必須雇傭一些可靠的人同行。你想想,我們要在尼羅河上進行長途航行,途中充滿危險,還要穿過阿拉伯部族地區,那里的人還處于半野蠻狀態中呢!而你曾經打敗過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匪幫,可以說無所畏懼。當年用過的槍,你還帶著嗎?”

“是的。”

“那么,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這次旅行不需要你花費自己一分錢,一切的費用由我負責。當然,我不會把你當成一個傭人那樣付給你工錢。到了那里,我會做賺很多錢的好生意,然后將其中的利潤分給你,至于從中分多少份額,我們可以商量。”

我承認,這是個不錯的建議,而且我真想馬上答應。但我想應該了解得更詳細點兒,于是我問到:“你去那兒做什么生意?”

納希爾的臉上立刻顯出狡黠的樣子,他擠了擠眼睛說:“你難道想象不出來嗎?”

“想象不出來。”

“做點兒Reqiq生意,怎么樣?”

他緊張地注視著我的表情。Reqiq就是奴隸。對于這個想法,我立即否定了:“如果是這樣,我絕不能幫你。我是信仰上帝的教徒,況且現在總督是禁止獵捕奴隸的。”

他臉上狡黠的表情消失了,并且變得有點兒嚴肅。

“那些以販賣奴隸為生的家伙,才不會把總督的禁令放在眼里。但那并不是我的生意,我對獵捕奴隸也沒有興趣。鴕鳥羽毛、橡膠、香料和山扁豆葉這些才是我的目標。喀土穆有很多這種貨源,我想在那里大量收購這些東西,然后運出來販賣。對你的信仰而言,這樣做不是罪惡吧?”

“當然不是。”

“好,那我們現在就擊掌為約!”說著他向我伸出了手。

可是我覺得這太倉促,就補充說:“我們剛剛認識,彼此還不是很了解。”

“但我了解你,并且確信,你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事不會對你有任何害處。非但如此,你還會帶著一個鼓鼓的錢袋返回家鄉。”

這番話的確很有誘惑力。可是我的腦海里老是浮現他提到販奴生意時的狡猾神情。正因如此,我對他產生了些許懷疑。如果我剛才沒有提出反對的話,我想這種生意他還是很樂意做的。

“事情并不那么著急。給我一點兒考慮的時間,可以嗎?”

“我樂意等,先生。如果我們的這個交易沒達成的話,按你的計劃,你就要去蘇伊士。我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發?”

“兩天或者三天之后。”

“嗯,看來我們還是有些時間的。請問你現在住在哪里?”

“實際上,我是剛到這里,把自己有限的行李安放在一個旅店之后就出來了,現在我想找私人住處。”

“我想你還沒有找到吧?”

“何止是沒有找到,我連看都還沒看到,因為我才剛要開始尋找,就遇見了你,還被友好地招了進來。”

“很好,這太好了,我可以提供給你一個住處。只是我想問一問,對于住的地方你有什么要求?”

“幾乎是沒有什么要求的。只要一個簡單的小屋,有一塊地毯或者普通的墊子鋪在地上就可以了。如果說是要求的話,我希望住的地方一定要干凈。這地方哪怕只有一個小天井,能吸上一口新鮮的空氣,我也很滿足。”

“當然,這要求很低。”

“經常旅行的人,已經習慣每天風餐露宿了。就算來到城市里,也不期望有多好的條件。”

“其實不必這樣。這次你可以住得像一個帕夏那樣。我給你介紹一個住處吧,條件很好的。你可以一個人住三個房間,即使是那些挑剔的大臣也不會對它有意見的。”

“對此我非常感謝,但我不是大臣,并且也不是很有錢。你給我介紹太好的住處,我的錢袋負擔不起。”

“咳,不必擔心,因為這個住處不用你掏一分錢。”

“什么?有誰會出租了房子,還不要房租呢?”

“是我啊,先生,就是我!”

“你?在開羅你有自己的房子?”

“自己的房子沒有,但我租了一所房子。我要做生意,并且還得準備送妹妹去結婚的旅行,至少要在開羅停留三個星期。考慮到要照顧妹妹她們,我不方便和別人同住,所以不能租用旅店和私人住房。因此我必須自己租下一棟完整的房子,事實上,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終于,在離這兒兩條街遠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棟合適的樓房。房主很富有,把里面的豪華設備全部都留給了我們使用。”

“所以你有三間房是空的?”

“如果你覺得不夠的話,還有更多。房子非常大,又寬敞。其中有些房間我都還從沒進去過。房子那么大,住在里面,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特感覺。所以如果你搬進來,并和我一起用餐,就可以消除我一日三餐的孤獨,對我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嗯,這個建議很容易接受。我想看一看我的房間,可以嗎?”

“當然!如果你方便,我們現在就去!”

我們來到了他的房子所在的那條胡同,開羅有數目眾多的胡同,這是其中的一條死胡同。從外面看來,這些房子并沒什么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但走到里面就會發現別有洞天。有些房子,臨街的一面破爛不堪,就像廢墟,可是里面可能藏著一座宮殿。這一點東方人和西方人正好相反,他們并不想把自己的家室和家庭生活暴露給外人看。這樣做有它有益的一面,但同時也制約了社會的發展和市民的凝聚力。

很多房子是沒有窗戶的。就算有窗戶,也都很不規則,好像設計的時候根本沒它,只是后來隨意安上去的,窗外還安有一個細木條制成的柵欄。窗戶使用了透明的玻璃,人們從外面就能看到里面,這種情況在東方是很難看到的。太多的光線除了干擾生活以外,沒有別的用處。

矗立在胡同盡頭的一座樓閣就是納希爾租的房子了。大門很高但很窄,如果一個人騎著馬要走進去的話,就必須把腿緊緊貼在馬肚上,要不然兩邊就會碰上門框。緊閉的大門旁的一根小繩上拴著一個小木錘,納希爾拿著它敲起門來。

敲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人出來開門。看到那個人我嚇了一大跳,他個子比我高出一頭還要多,可是身材非常消瘦,他站在門邊,好奇地打量著我。他胸脯的寬度只和一個小桶差不多,可是胳膊奇長,每一條都是我的兩倍長。他整個身體的比例都差不多是這樣,四肢和面孔長得嚇人,卻窄得有些可怕。他的鼻子也很長,至少有十厘米,筆直的鼻梁看上去無比銳利,讓人聯想到刻刀。他的臉刮得很干凈。庫爾德人通常愛戴超長的頭巾,但是這個人頭上纏著的頭巾比普通的要寬。他穿的那件襯衣式的白色長衫,一直垂到腳面。

“這是我的管家,賽利姆。”納希爾向我解釋說,然后把那個鬼魂般的家伙推開,讓我進了門。

我們剛進去,在我們身后鬼魂般的賽利姆就把門插上了。我們走在一條狹長的走廊上,房子的最底層是以大門所在的位置為中心,而不是這條走廊。因此,所有的房間都在我們的左面。納希爾帶著我,首先來到了庭院,看現在的樣子,可以推測當初庭院還是很講究的,只是現在已經荒廢了。庭院的路面是用大理石鋪成的,中央有一個同樣是大理石的盆器,可惜里面沒有水,四周是房子的圍墻,周圍有很多廊柱,它們是用來支撐著上層房屋的,廊柱的后面就是通往各個房間的房門。

納希爾把手伸出來,在空中做了一個畫圈的動作。

“現在還可以看出過去的富貴。這兒曾經有一個精美的噴泉,給人帶來涼爽,但它早就不再往外噴水了。你看,這房子里上上下下有這么多的房間,有誰能把每個都用上!”

他用土耳其語說著,管家站在我們旁邊,很贊同地深深彎下腰,用阿拉伯語順從地附和著說:“是啊,的確如此!”

他那種彎腰實在讓人印象太深刻了!我以前從沒見過,而且以后也再不會見到這樣的彎腰了。因為,在這個地球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這個管家賽利姆一樣的人了。他的上身向下彎時,動作突然而急促,就好像他的兩條長腿是他的支架,上身一下子就甩到了地上。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棵楊樹或柳樹,彎腰時,他的每個關節都在搖晃著,那樣子和大風吹得枝葉簌簌搖晃一樣。他的長衫也隨著他身體的晃動以一種無法描繪的姿態運動著,好像是在模仿海浪的抖動。這使他整個人看起來仿佛是每一根肋骨都脫離了身體,各自跳著自己的舞蹈,并通過長衫表演出來。

“跟我來!”納希爾接著說,“我們現在去看看花園。”

越過了庭院,我又聽到了后面傳來“是啊,的確如此”的聲音。回頭一看,正好看見賽利姆的第二次躬腰,他躬得如此低,以至于上半身和腿形成了一個規范的直角。

庭院一側的墻上沒有門,但有一個豁口可以通往花園,其他三面都是高高的圍墻,有兩人多高。由于年代久遠,墻上有幾處裂痕。這塊地上沒有草坪,也沒有花壇,只有各種雜草和毒菌在這里生長。

“帶你到這里來,是為了讓你熟悉一下狀況。”土耳其人說,“好了,現在我們該去看你的房間了。”

我們返回庭院的時候,賽利姆還站在那里等著。我們從他面前走過時,他又鞠了一次躬。看著他那細細的腰身,我真擔心他的腰會一下子折斷。我們走過去,他就邁著莊嚴的步伐跟在我們身后,為我們打開底層第一道門的同時又鞠了一躬。

這第一道門通往前廳,廳里鋪著一塊大地毯,是用棕櫚纖維編成的,墻壁和棚頂都被涂成了白色。從前廳我們又進入了客廳,這是第二大的房間。客廳周圍擺放著紅絨坐墊,地面鋪的是一塊伊斯米爾地毯,墻壁是深藍色的,上面用金粉寫著《古蘭經》的經文。接著我們進入了另一個房間。這是一間臥室,一盞彩色的玻璃吊燈掛在屋頂的中間,屋里的一角鋪著祈禱用的地毯,一看就知道很貴重;另一個角落放的則是盥洗用具,它是貨真價實的中國瓷器,這是我后來才發現的。盥洗用具的對面是一個低矮的鋪架,這就是臥榻了,除了絲綢被子,上面還擺著很多又高又柔軟的枕墊。

隨后我們又來到一個小房間,看這個房間的布置,我想是要用來做書房的。有一面墻上懸掛著一套煙斗。房間里有兩個櫥柜,其中一個里面陳列著內吉雷煙草和各種鋼制的煙草罐,而另一個顯然是當書柜用的,架上擺著很多書。我看到兩本手抄《古蘭經》,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宗教書籍。房子的主人看來很有學問,并且是一位虔誠的信徒。

前面還有一扇門,但納希爾并沒有帶我進去,他向我解釋說:

“那個是我的房間,我們去看你的房間吧,是專為你準備的。現在你愿意在這里住下了嗎?”

“我很愿意,但是有一點我要聲明。”

“是什么?”

“我搬到這里來住,并不表示我已經答應要和你結伴旅行了。”

“我明白,先生!你就搬進來吧!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客人,至于其他問題你完全可以自己考慮決定。但我還是衷心地希望你能加入到我去喀土穆的旅行中,這樣也會給我帶來快樂。不過在你最后決定住在這里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須讓你知道。賽利姆,把煙袋拿過來!”

這時管家沒有跟上前來,他還站在我們剛進來的最后一道門外。他又深鞠了一躬,使得四肢抖動,兩只手幾乎垂到了地面。

“是,是的,先生!但這種事不應由我來做,而應該是由黑傭做的。我這就吩咐他去取。”

這個長相奇異的人認為,根據當地的習俗,自己的職位很高,剛才吩咐的那件事不能由他去做。他離開不一會兒,就來了一個年老的黑人,將兩只煙斗從墻上取下來,然后拿出銅罐里的煙草裝好并點著,這才跪著為我們遞上,然后就退到門前聽候差遣。我和納希爾肩并肩坐到了軟墊上開始了交談。按照東方的習俗,我是不能打聽他妹妹的情況的,但因為我被要求和她同行,所以對她十分好奇。一位女士,從斯米爾納被嫁到喀土穆去,這樣的事情太罕見了,一定有什么不一般的理由。我從納希爾口中順便了解到,她身邊有四名女傭,其中兩個白人、兩個黑人。

納希爾說有話想要告訴我,使我有些緊張。從他講話的口氣來判斷,他要說的話和房子有關,而且看得出他之所以要告訴我,完全是出于真誠的考慮。不知這些話會不會影響我對他的提議所作出的決定。

“你信仰基督教,”他開始說,“對你的宗教我了解得很少,也不知道它的教義是什么。但是,你相信天堂和地獄是存在的嗎?你相信人的肉體死亡之后,靈魂還會繼續存在嗎?”

“當然相信。”

“那你知道,人死之后,靈魂到哪里去了嗎?”

“不知道,我想只有上帝才知道吧。”

“靈魂脫離身體后,在人間會以鬼魂的形式出現嗎?”

“靈魂可能作為一種精神存在,但你所說的那種鬼魂,我認為肯定是不會存在的。”

“你錯了,世間是有鬼魂的。”

“如果你這樣認為,我也不想反駁,但我自己對這種觀點并不認同。”

“很快你就會同意我的觀點,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的,因為在我們這個房子里就有一個鬼魂。”

此時的納希爾目光銳利地盯著我,顯然是期待看到我恐懼、驚慌的樣子。可是我非常平靜,而且保持著微笑。

“人們所說的那些鬼魂根本不存在,這個房子里也不會有。”

“但我保證,我說的都是實話。”

“這里面肯定有誤會,也許你看到的根本就是自然中存在的東西,比如影子,而你卻把它當成了鬼魂。”

“不,不是的。影子是黑暗的,而鬼魂卻是明亮的。”

“那它是什么模樣的?”

“它沒有固定的樣貌,形態變化多樣,有時以人的模樣出現,有時又以動物的形象出現,比如一只狗、一匹駱駝、一頭毛驢。”

“原來是這樣,”我說,“它也沒有多豐富的想象力嘛,我可不想被當成駱駝或毛驢。”

“朋友,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這是件非常嚴肅的事情,而且說出這些話對我來說并不容易,因為我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也許你會因此拒絕住在這里,這是我不愿看到的結果。”

“那你不必擔心了,因為你告訴了我這件事,我非但不會拒絕,反而下定決心要住在這里。以前經常會聽到鬼魂的故事,只可惜還從來沒見過。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利用一下。現在,我更要住在這所房子里了。”

“先生,你現在的態度是在褻瀆靈魂世界。”

“我并不想褻瀆它,只是很好奇,并且希望你口中的‘鬼魂’可以使我了解一點兒靈魂世界的情況。但可惜的是,我并不相信它屬于靈魂世界。”

“它一定是屬于那個世界的,因為它可以隨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想出現就出現,想消失就消失。”

“它會搞惡作劇嗎?或者理智得像一個老者?”

“不管你現在怎樣嘲諷,但終究你會改變想法的。它可以穿越所有的門。”

“那些門都鎖好了嗎?”

“沒有。”

“那我也可以做到,雖然我并不是鬼魂。”

“它還會發出響動,有時聽起來就像是狂風怒號,有時聽起來就像狗在亂叫,有時像豺狼一樣哀嚎,有時又像毛驢和駱駝一樣呼喊。”

“這些我也都可以模仿。”

“那怎么解釋它會突然消失呢?”

“這個,我得親自觀察一下了,我要看看鬼魂是怎么行動的。你曾經見到或聽到過嗎?”

“是的。”

“其他人呢?”

“現在住在這房子里的所有人都見過:我的妹妹和她的女傭、管家,還有我的兩個黑傭。它進到他們的房間里,站到他們的床前,也曾站到我的床前。”

“也去過你妹妹的床前嗎?”

“這倒沒有,因為她讓女傭們把通往她的閨房的房門都堵住了。”

“這么說,堵住的門這個鬼魂是進不去的,但開著的門卻可以穿行,這我也能做到。”

“不,不是的。這所房子的門沒有鎖,只有門閂。所以我們沒有鎖門,但是都上了門閂。”

“嗯,鬼魂是在固定的時間才出現嗎?”

“當然。你知道的,午夜以后鬼魂才會出沒。”

“每天都出現?”

“是的,每次出現要停留整整一個小時。”

“有人曾和鬼魂說過話嗎?它有回答什么嗎?”

“沒有。”

“原來它是個不善言談、沉默寡言的精靈。這一點我很敬佩,我討厭那些滔滔不絕的人。它在這所房子里出沒有多長時間了?”

“很久以前它就出現了。在這所房子里住過的每個人都見過它。”

“房主也見過?”

“不,因為這個鬼魂就是最后一個房主的靈魂。”

“有什么可以證明它的身份嗎?”

“先生,請不要再開玩笑了!我說的都是事實。房主在去世之前曾任總督軍隊的少校,但是他死后就不曾有誰能住在這所房子里一周以上。所有的人都被鬼魂嚇走了。”

“那你住在這里多久了?”

“一個星期。我承認,如果不是碰到你,我也會在幾天后搬走的,因為我覺得你能把鬼魂趕走。”

“你對我如此坦白,我很感謝。作為回報,我可以滿足你的愿望,通過和這個鬼魂來一次認真地談話,讓它不要再來。”

“安拉啊!”納希爾喊道,聲音里滿含恐懼,“不可以,千萬不要這樣做!它不會聽你的,只會繼續留下來,因為它不會和你說話。”

“你是這樣想的?”

“是的。但只要你留在這里,它可能就不會再出現了。”

“這么說,在你看來它怕我?”

“這倒不是,不過——先生,如果我的話有些唐突,請你原諒。”

“請說。”

“你看那邊的書籍就可以知道,在少校人生的最后一段生活中,他很虔誠。所以我們可以斷定,他的靈魂也必是很虔誠的。一個面對安拉和先知肅然起敬的鬼魂,是不愿意出現在一個有異教徒居住的房子里的。”

“哈!”我笑了,“你可真是狡猾!因為這樣你才讓我免費住你的房子,是嗎?”

“不光是這個原因。你別忘了,我曾詳細地打聽過你的事情,所以很希望能和你做伴旅行。請設身處地地為我想一想!這所房子對我和我妹妹是最合適的了。如果因為這個鬼魂我們離開了,恐怕就再也找不到更合我們心意的住處了。所以你來的話,我真的特別歡迎。因為我相信,只要你住在這房子里,少校就不會再來了。我的妹妹特別害怕,想離開這里。傭人們也告訴我說,如果我繼續留在這里,他們就離我而去。如果我告訴他們,你會和我們一起住在這所房子里,肯定會平復他們恐怖的心情。”

“那就快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吧!如果少校的鬼魂聰明的話,那么從今天起,就應該停止騷擾這所房子。這所鬧鬼的房子房租多少?”

“一星期五十個皮埃斯特。你看,這多便宜!”

“是因為有鬼魂出沒吧?”

“是啊。全開羅沒有人不知道這里鬧鬼,所以誰也不愿住進來。只有外來人會租它,可即便是外來人也在這住不了幾天,最多一周。”

“那現在的房主是誰?”

“死者的妻子,但她沒辦法繼續住在這里,于是搬到了她在姆斯基做地毯商的弟弟那里了。”

“這個鬼魂實在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老婆。明明留下了這所房子,卻用這種方式趕走繼承人,真是不可原諒。”

“噢,這所房子少校并沒有留給他的妻子,而是留給虔誠的卡蒂納兄弟會了。他的妻子在有生之年享有居住權,一旦她去世了,房子就歸兄弟會所有。”

“原來是這樣!也就是說少校的妻子未死之前,這個虔誠的卡蒂納兄弟會不許使用這所房子,所以少校就變成鬼魂出沒在屋中,趕走所有住在這里的人!好了,我明白了。現在你快去告訴你的妹妹吧,就說那個鬼魂頂多再出現一次!”

“這么說你認同我的觀點了?太好了。現在,我馬上去她那里,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你的出現會使鬼魂不再出沒,除了這點會使她高興外,你或許會和我們一起前往喀土穆的消息,也會讓她對這個充滿風險的旅途不再那么擔憂。因為當年我給她講過關于你的故事。總之,我要告訴她,她將要見到你本人了,因為你會和我們一同進餐。”

納希爾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就這樣,在來到開羅的幾小時內,我就陷入了一場有趣的冒險之中。這次冒險不僅可以讓我免費去趟喀土穆,而且很可能還會抓住埃及少校的鬼魂。我的心啊,還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提到鬼魂,倒讓我想起了一起類似的鬼魂案件。在我家鄉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曾發生了一個案子,最后當事人被處以極刑。一個很富有的農民死了,他留下的遺囑中說,一個年老的親戚在去世之前可以使用一棟后院的小房子。這個條件,使他的兒子這個真正的繼承人受到了約束。舉行完葬禮,死者的鬼魂便出來搗亂了,而且這個鬼就出現在后院的小房子里。住在后院的親戚是一個老年婦女,她比少校的妻子聰明多了,并不相信鬼魂之類的事情。于是她找來幾個強壯的大漢,藏在暗處,等待鬼魂出現。結果鬼魂一出現就被逮住了,扯下蒙在頭上的白布一看,原來是死者的兒子。這個屋子的繼承人不甘心讓這位老婦人住這間小房子,想扮鬼把她嚇跑。

說不定埃及發生的事和那件事是類似的。現在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于是我展開了初步的調查行動。納希爾說的情況都是可以用常理解釋,除了一點,那就是鬼魂是怎么穿梭于閂好的房門的。我的房間有三個出口,這三個出口的門閂都是木制的。我進來時的那道門是一個,還有一個通往納希爾的房間,另外一個則是通向環繞庭院的圓柱廳廊。我無法打開進來時的那道門,因為門閂安在外面,黑人正在那兒伺候著;通往納希爾房間的門的門閂也是在另一面,不過和門閂差不多高的地方鉆有三個并列的小孔。通向圓柱廳廊的那扇門的門閂安在我這邊。我打開它,同時檢查了外面的門面,也發現了三個小孔,而且這些小孔正對著里面固定門閂的地方。另外有一點很值得注意,所有和廳廊相通的房間,都有門通向別的房間。也就是說,只要進入了一個房間,那這個人就可以進入到任何一個房間。問題一下子就明朗了,只要有一根尖釘或鐵絲,鬼魂就可以打開所有房間的門。只需把鐵釘插入一個小孔中,扎在松軟的木頭門閂上把它撥向一邊,門就輕松地被打開了。我想暫時保守這個秘密,先不告訴納希爾這個發現。

過了沒多久,他回來了,告訴我他的妹妹很歡迎我來住。本來她很希望和我見一面,但因為她是女人,按照規矩,她不能主動出來見我,一個男人也不可以進入她的閨房。想要會面,只能在旅行過程中等待機會了。她覺得,我今天剛到開羅,沒在酒店歇息一下就出來找房子了,現在肯定已經餓了,應該讓我吃點飯,好好休息一下。

過了一會兒,我們終于開始用餐了。那個黑人男傭端上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雞,還有一圈烤牛肉塊兒和當地的主食烤餅。沒有叉子,我和胖子都抽出了刀。我剛吃完一塊肉,納希爾已經把其余八塊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滅掉了。我拿起一只雞腿剛要吃,卻看到了我的東道主是如何靈巧地把那只酥脆可口的雞褪下骨頭,并將大塊的雞肉塞進嘴里去的,這情景使我的嘴停止了工作。這個土耳其人,好像根本不需要咀嚼,他簡直是在生吞活咽。一直到他覺得沒有什么東西可吃了而推開餐盤時,我才剛吃完雞腿,把手上的骨頭和其他骨頭放在一起。用完餐后,黑人給我們端來臉盆,我們洗了手。

“現在,我們已經完成了一件事。”這個大食客看來非常滿意,他竟反過來安慰我道,“今天晚上還有更多吃的。現在我們回到那個啤酒店去吧!那里比這座寂寞的房子里有趣多了。”

但其實我想留在這里,看一看死去的屋主留下的書籍。看到我拿起了一本書,納希爾說:“不用看了!這些書對你沒什么用處,它們甚至不能解救死去的少校的靈魂。少校生前遠征塞納爾時,因為進行了殘酷的殺戮而使自己的良心備受譴責。因此到了晚年,他就變得虔誠了,還把房產獻給了兄弟會。把那些沒用的書放下,跟我走吧!一瓶奧地利啤酒可以勝過那些學者全部的精神財富。”

沒辦法,對于他的這種生活哲學我只好屈從,而且可以喝到美味的啤酒,我又何樂而不為呢?站在外面的管家賽利姆趕緊為我們打開大門。

“這位尊貴的先生是我的朋友,”納希爾告訴他,“他會住在我們這里,為我們驅趕鬼魂。”

顯然,賽利姆很驚訝,他嘴巴張得大大的,把巨大的頭巾推到腦后,木然地盯著我。然后他很快又記起了自己的職責,把門打開后,將身體再次彎成直角。

“是的,的確如此!可有什么辦法證明他能做到這一點呢?”

這個奇異的人保持鞠躬的姿勢,期待著答案。

“因為他比你聰明很多。”納希爾對他說。

賽利姆的身子就像是安了個彈簧,突然彈起來,回復了挺直。他滿臉委屈地說:“我可是隨時隨地都攜帶武器的呀!”

“是的,你是帶著的。”

“還有,我也在不斷祈禱圣人法蒂哈和誦讀《古蘭經》戰斗篇。”

“你做了,我相信。”

“對付這個惡鬼所能做的一切,我都做到了,您不應該這樣責備我。我很聰明也很勇敢。在我們部落中,我是人們公認的英雄,我流過的血,就像尼羅河里的水一樣多。宇宙間的任何敵人我都不懼怕,并愿意和他們戰斗,可是我要怎樣和鬼魂作戰呢?子彈穿過它的身體時,它都安然無恙,我的腰刀根本就碰不到它,而它只要想,就可以把我的頭擰上一圈。”

“是的,你不必這樣做,用槍打、用刀刺對一個鬼魂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你很讓我滿意。”

“是的,正是這樣!”部落的英雄喊道,然后又深鞠了一躬,等待著關門。

“賽利姆這個人,真的很奇特!”我說,“他很久之前就跟隨你嗎?”

“不,到這兒之后我才雇他的。”

“他以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賽利姆以前做了很長時間的金字塔導游,有一次和一個英國人起了沖突,他因為氣不過,決定用其他方式賺錢糊口。來到我這里后,他工作很賣力,沒有什么可挑剔的。”

“他會和你去喀土穆嗎?”

“是的,他對這一帶非常了解,為了這次旅行我才雇用他的。”

“祝賀你!如果他說得屬實,那他就是個真正的英雄,以后遇到一切危險,都會保護你的,所以你大可不必再帶上我。”

“是的,”土耳其人說,“賽利姆把勇敢和不可戰勝整天都放在嘴邊。慢慢地,你會更加了解他。他每天會不厭其煩地彎腰鞠躬,說些諂媚的話。而且如果你對他的勇敢表示質疑,他就會變得很粗野。不過,我確信,危急時刻他是會挺身而出的。”

“哼!以我的切身經歷來看,越是整天夸耀自己有多么勇敢的人,就越是膽小如鼠。”

“賽利姆不是這樣的。從他所講的自身經歷中,可以看出在使用武器方面他受過良好訓練。剛才我提到的那個英國人,被他一個耳光打死了。”

“你都親眼看見了?”

“那到沒有,是賽利姆講給我聽的。”

“在我看來,事實可能正好相反。那個英國人給了他一耳光,他覺得受了屈辱,就再也不愿意當導游了。如果真像賽利姆所說的自己打死了英國人,那么英國領事館怎么會坐視不理,他們只要一句話,賽利姆就得受到嚴厲的懲罰。”

我們又回到了啤酒店,在一張桌子旁坐下了。由于上次的教訓,納希爾很謹慎,落座之前,檢查了一下椅子,確定它是否牢固。檢查完后,他很滿意,要了兩瓶啤酒。那個黑人小男孩送上酒來,還拿上來兩只水煙袋。現在他非但已經不再害怕了,而且看胖子的眼神里充滿信任,我覺得這十分有趣。這個黑人小男孩的樣子很機靈,頭發剃得精光,年紀不大,卻已經有了刺青。這是丁卡黑人部族的一種刺青,男女都有。這種刺青的圖案,是在眼眉之間有一道深痕,兩條像環兒一樣的虛線從眼眉處通向發際中間,并從中間伸向額頭兩側。很快我就知道了,這個黑人小孩經常和納希爾發生戰爭,他最后一次進攻的目標,是納希爾的胡須,而他自己的禿頭上也挨了一記大巴掌,這一巴掌為他換得了一個皮埃斯特的賞錢。

譯者:代秦
上架時間:2017-02-16 11:32:13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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