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告別信
- 曼哈頓情緣
- (美)詹姆斯·布蘭德·馬修斯
- 4731字
- 2015-07-24 17:23:58
早上飄起的零星小雪快到中午時卻變成了溫和的陣雨,隨著夜幕的降臨又變成了久久不散的霧。一月最后一周的暴風雪使得街道兩側筑起了兩道雪墻,每當太陽再次出來的時候,積雪就快速融化,雪水流進寬闊的排水溝,在夜間席卷城市的冷風吹拂下又變得鐵硬。此時,悶熱的一天已經過去,夜幕將至,一灘令人生厭的雪泥化開了,在十字路口四周流淌開來。女店員們回家時擇路而行,在高架鐵路車站的支柱下小心翼翼地從一角拐到另一角。頭頂上方的火車一輛緊隨一輛,接踵而至;火車在刺耳的剎車聲中急停下來時,一團團蒸汽也隨之盤旋落下。高架鐵軌上的雪水滴落到下方的纜車車廂上,纜車轟隆隆地行駛,靠近十字路口時,車鈴便叮當作響。空氣潮濕,薄霧彌漫;路口的四個拐角上都是酒吧,酒吧窗戶里的黃色燈泡周圍都籠著一圈光暈。陰沉沉的一天就要結束,東河里的渡船那嘶啞而悲傷的喇叭聲也越來越頻繁。
一個意大利小販已經把手推車推到通往上方車站的臺階下面,開始叫賣車上擺著的香蕉、蘋果和堅果。攤位的一端擺放著一個烤花生的圓筒,小販一絲不茍地搖動烤箱的手柄,就像在演奏手搖風琴。將近六點一刻的時候,他打開火箱,往里放了一兩根柴火,順便就著火苗暖和一下凍僵的手指。這乍現的紅光透過毛毛細雨,吸引了一個正在過馬路的中年男人的目光。他立足未穩,一瞬間的分心足以使他踏錯步子。他腳下一滑,仰面躺到地上,右肩胛骨正好撞在一塊結實的雪團上,雪團被冷風吹得很硬,但畢竟比石頭人行道要軟一些。
這次碰撞讓他受到了嚴重的驚嚇;他在地上躺了差不多一分鐘,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根本站不起來。在他努力想站起身并再次正常呼吸的時候,他聽見一個女店員大喊:“哦,莉斯,你看見他摔倒了嗎?摔得可真慘。”然后,他聽見女孩的同伴回應道:“我說,馬姆,你去問問他傷得厲不厲害。”隨后,兩個男人走下人行道來扶他站起身,還有個男孩撿起他的帽子遞給他。
“起來就好,”其中一個人說,“沒有碰壞哪根骨頭吧?”
跌倒的那個人慢慢緩過氣來。“沒有,”他呼哧帶喘地說,“骨頭沒斷。”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活動一下四肢,好確認這一點。
“這一跤摔得夠嗆,”另一個人說,“不過一會兒就能緩過來了。進帕特·麥卡恩的店里喝上一杯吧;會讓你恢復活力的。”
“說得對,”被扶起來的那人說,“說得對;扶我進帕特·麥卡恩的店吧那兒的人認識我我能歇一下過一會兒就沒事了。”他把長話拆短了說,即便如此,說起話來還是很費勁。
他滑倒的地方離酒館門口很近,兩個男孩一人攙一只胳膊,把他攙進了酒館,徑直向吧臺走去。
“晚上好,馬隆先生,”酒保招呼道,“老板一直在找你呢。”看到剛進門的這個人面如土灰,他又說:“你氣色不太好。想來點什么嗎?”
這個叫馬隆的人穿著普通;衣服雖整潔但已磨得發亮;外套很薄,由于剛才跌進雪泥里,背部已弄得很臟。破舊外套的扣洞里是共和國大軍[1]的青銅扣子。
馬隆抓住吧臺前的欄桿使自己站穩。“給我來點威士忌吧,湯姆,”他說,依然氣喘吁吁,“再問一問這兩個好人他們想來點什么。”
這兩位先生和他一樣要了威士忌。然后,他們再次安慰他,說他一會兒就沒事了;說完,他們把他留在吧臺前,分頭離開了。
這時,酒吧里碰巧沒有別的客人;酒保湯姆得以把全部注意放在馬隆先生身上。
“你在老板的店門口跌倒,而他碰巧不在,沒能扶你起來,聽了這事他會傷心的,”湯姆說,“但你最好待到他回來再走。你要緩過勁兒來也不太容易呢我自己也摔過跤,我知道雖然我不是在冰上摔的。”
“帕特·麥卡恩想見我,是嗎?”馬隆問。他想深吸一口氣,卻發現辦不到,因為他撞傷的背部肌肉不聽使喚。“哦,好吧,我就坐在這兒等吧。”
“去那邊角落,你的老地方坐著吧,”湯姆回應。
“我要抽上一鍋子煙,”馬隆邊說邊挪動步子,“只要剛才那一跤沒摔壞我的煙斗就行。沒壞,還好著呢。”說著,他從外衣胸前的暗袋里掏出一個歐石南木的煙斗。
馬隆拖著腳慢吞吞地朝酒吧角落里的一張桌子走去時,臨街的門被推開,酒吧老板走了進來他個子很高,戴著高頂禮帽,穿著毛邊大衣。麥卡恩徑直向吧臺走去。
“湯姆,”麥卡恩問,“我那玻璃杯里現在還有幾張記工簽?”
湯姆看了看放在身后靠墻的架子頂上的一只平底玻璃杯。“還剩五張。”他回答。
“巴里·麥科馬克在我們關門前會來,他會管你要記工簽,你給他三張,”酒吧老板說,“告訴他就剩這幾張了。如果杰里·奧康納又來找我保釋他那個犯事的弟弟,你必須把他支走。我不想保釋他,你知道,但我又不想跟他直說我不愿意。”
“那我該跟他說什么呢?”酒保問,“我是不是說你去華盛頓見參議員去了比較好?”
“隨你怎么說,”麥卡恩回答,“但是別讓他難堪。”
“我會盡力的,”湯姆應承,“你出門之前說過要找丹尼·馬隆。他現在就在角落里坐著。他在門外的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摔得夠嗆不過骨頭一根沒斷。”
“我要告訴他的消息不會讓他更好受,”麥卡恩答道,“但我會盡快說完的。”說著他穿過酒吧,走向遠處的角落,來到馬隆落座的小桌前。
麥卡恩向這邊走來時,馬隆抬起頭,認出了酒吧老板,就試著站起身來;可這突然的舉動被他背上拉傷的肌肉迅速制止,他隨即跌坐在椅子上,臉疼得直抽搐,又喘不上氣了。
“哦,丹,老伙計,”麥卡恩說,“你摔得可真夠慘的。我為你難過。千萬別站起來!坐那兒歇一會兒,打起精神。”
身材高大的老板僵硬地站在摔了一跤腰也挺不直的馬隆身旁,好像一座鐵塔,這時馬隆抬起頭看著店主的臉,希望上面寫著好消息。
“好的,帕特,”他又緩過氣來,開口說道,“我是摔了一跤但不要緊再過個把小時我就沒事了。我還強壯得很哪你給我找什么活兒我都能干”
他眼巴巴地盯著對方的眼睛,急切地等著一句充滿希望的話。
酒吧老板垂下目光,清了清嗓子。他的外衣扣子已經解開,襯衣前襟上的那塊大寶石露了出來。
不等店主作答,馬隆老漢又憂心忡忡地開口了。
“你見到他了嗎?”他問。
“是的,”店主回答,“我見到他了。”
“他會給你辦嗎?”老漢接著問。
“他要是能辦的話會為我辦的,可是他不能。”麥卡恩回答。
“他不能?”馬隆問,“為什么不能?”
“他說,因為那個崗位不由他指派,”酒吧老板解釋,“他跟我說,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愿意把這個位置給我的朋友但那是政府文職部門。他必須照章辦事,他說,主要是因為上次他打算破例,結果他們大發雷霆。”
“但我是個老兵,”馬隆懇求,“我服了三年役。文職部門也得算上這個呀,不是嗎?”
“此時此刻你也許就在名單上,但是根本沒用,”店主回應道,“名單上的老兵現在多得是!”
“老兵協會會推薦我的,只要我開口這總該有用吧?”
“什么都沒用,他是這樣說的,”麥卡恩解釋道,“不是一支煙、一口酒就能幫上忙,否則我自己就能給你找著工作了,對不對?”
“那么,我是誰都指望不上了?”老漢又問。
“我跟你說,我已經盡力了,而且我相信在這一片兒沒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了,”酒吧老板回答,“他說他倒是愿意給把這個職位給你,可是他不能這么做。他必須錄用文職人員。”
“那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馬隆絕望地問。
“能辦我就辦了,”麥卡恩回答,“可我真想不到還能有什么其它辦法。人家就是不肯幫忙,就是這樣。一切都完了,沒有別的辦法。當然,我要是聽到什么信兒,我會告訴你要是能行,我會為你爭取的。不過現在看來,今冬找工作著實不易啊;這你很清楚。”
馬隆老漢沒做聲;他耷拉著腦袋,茫然地盯著酒吧另一頭的沙箱。
面談終于結束了,酒吧老板松了一口氣。
“好吧,”他說著轉過身去,“我得走了。我得去見個新人,他剛簽了合同,在哈萊姆[2]那邊頂缺。”
“別覺得我不知感恩,帕特。”馬隆又抬起頭,說道,“你知道我很感謝你,我也知道你已經為我盡力了。”
“我確實盡力了,”麥卡恩承認,握住對方伸出的手,“我希望下次能做得更好,但愿吧。”
說著他輕輕握了握馬隆的手,離開了酒吧,走的時候對酒保喊道:“如果有人找我,跟他說我一小時后就回來。好好照顧丹尼·馬隆。他受的打擊可不小。”
老板剛走,三位顧客就進來了,酒上來后,他們站著一口氣喝光,隨即離去;他們打開外門時,陰冷潮濕的夜風吹了進來。
酒保走到馬隆坐的角落,馬隆手里拿著沒有點燃的空煙斗,正瞪著眼睛發愣。
“馬隆先生,”酒保說,“現在感覺好點了嗎?緩過氣來了嗎?”
“好,好。”馬隆應道,回過神來,“現在感覺好多了。”他又試著往起站;然后又騰地跌坐在椅子上,被肌肉的劇痛所困。“我好點了但是我想我最好再歇一會兒。”
“就是嘛,”湯姆高興地回應,“在這兒歇著。我來給你裝煙斗。我想,沒什么比抽口煙更讓人舒坦的了。我估計,來口陳年麥芽酒應該傷不著你吧?”
五分鐘后,丹尼·馬隆嘴上叼著點燃的煙斗,面前的桌上擺上了一杯麥芽酒。他慢慢地喝著酒,一次只抿一小口;煙也是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煙斗都快滅了。他獨自坐在那兒,癱軟在椅子上,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
半小時后,酒吧里又沒有別的客人了,看見酒保得空兒,馬隆就向他要來一個墨水瓶和一支鋼筆,又要了一張紙和一個信封。湯姆把桌子清理干凈,把這些東西都擺在他面前,然后他又要了一杯麥芽酒,并再次裝上煙斗。
抿了一兩口酒,抽了四五口煙之后,馬隆忍痛坐正,開始寫信。
首先,他在信封上寫明收信人:奧爾巴尼[3],州議會,特倫斯·奧唐奈敬啟;然后他把信封推到一邊去晾干,開始寫信。他的字跡比平時更不工整;他的字一貫歪歪扭扭,難以辨認,何況今天手還有點抖。
“好友特里:我在帕特·麥卡恩的酒吧里給你寫這封信,這也將是你從我這兒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我在這兒的街角摔了一跤,肩膀著地,傷得很重,氣都喘不過來了,現在的我就像一只閉合的風箱。我還沒有緩過勁來。我再也不會有力氣了。我才五十歲,但我在聯邦政府的軍隊里服役了三年;你帶著腿傷在沼澤地里摸爬滾打、日夜拼命你遲早得為尋求這種歡樂付出代價。我現在就在為我的樂子付出代價。今晚我感到十分衰老,老了就沒用了。如果我再年輕點,我不相信瑪麗會甩掉我跟了杰克。特里,你還年輕,又娶了一個好媳婦,上帝保佑她,你們會興旺發達的,因為你為人正直,夠朋友。但你永遠不會知道被你愛的女人甩掉是什么滋味。這很傷人心,就算她嫁的是你親弟弟也一樣很傷人心。你知道,杰克只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但還是一樣傷人心。瑪麗嫁給了他,他傷害了我,還一直不肯放過我。瑪麗也站在他那邊。我想這是自然他是孩子的父親嘛但那也很傷人。這個冬天他一直對我惡語中傷。我都知道,但是我絕不會說出去。現在我發現他又在縱容孩子們和我作對。他們一直很友好,瑪麗的兩個孩子都是。隨我名字的那個是一個好小子,特里,如果你哪天能幫他一把,那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幫幫他吧。我離開這兒后,就去當鋪把手表當了,然后買把手槍。不過我會把當票和這封信一起放在信封里,有一天你發達了,我希望你把表贖出來給小丹尼。我一直想讓他擁有這只表。
“我之所以現在求你,是因為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正在抽我的最后一鍋煙,最后的一杯啤酒也已經喝完一半了。我會在干掉剩下半杯的時候想著你,祝你健康,祝瑪吉健康,也祝你們即將誕生的寶貝兒子。
“我要退場了。我累了,而且一小時前摔了那一跤之后,我體會到了從未感到過的衰老。這一跤不止讓我喘不上氣來,它著實把我摔慘了。我以為這兒的帕特·麥卡恩能幫我找份工作,但是他因為對文職部門有顧慮也幫不上忙。我是到了永久退場的時候了。我打算把我的表當了,買把槍。然后我就上杰克家去。瑪麗不會不給我一口吃的。我要的不多,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向她伸手了。孩子們要出去聚會主日學校組織的聚會。我將最后見他們一次,向他們說再見。晚飯后,等孩子們都走了,我就掏出手槍,把子彈射向它最該去的地方。也許杰克會悔之晚矣,也許瑪麗也會。我不知道。當初他們要是對我好點兒,我如今就不會需要買槍了。
別了,特里,上帝保佑你們全家。我還想見見孩子們,現在是去瑪麗家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