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晨光，像一塊巨大的、半透明的黃油，勉強糊在仁華醫院高聳的住院部大樓玻璃幕墻上，黏膩又晃眼。林軒站在醫院門口，感覺自己就像這晨光里的微塵，渺小，且無處可逃。

他身上那身嶄新的白大褂，漿洗得過分硬挺，摩擦著脖子后的皮膚，帶來一種微妙的、介于“我是天使”和“我是待宰羔羊”之間的刺痛感。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早餐包子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屬于龐大機構的焦慮氣息，混合成一種名為“現實”的味道，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

“仁華醫院”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一枚巨大的勛章，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鎖。能擠進這座全國頂尖的醫學殿堂實習，林軒當初收到通知時，差點沒把宿舍天花板給嚎穿。但現在，興奮勁兒過去，剩下的全是手心冒汗的緊張。

“哥們兒，發什么呆呢？趕緊的啊，第一天就想遲到挨剋？”一個聲音把他從怔忡中拉回現實。

說話的是趙大力，外號胖子，林軒的大學同學兼現室友。人如其名，圓滾滾的身材把白大褂撐得滿滿當當，像個移動的消毒奶瓶。他旁邊站著的是張偉，瘦得像根竹竿，外號猴子，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正忙著打量來往的護士姐姐。

這倆活寶是林軒在這座冰冷醫學圣殿里僅有的溫暖（或者說吵鬧）依靠。

“催什么催，”林軒嘆了口氣，扯了扯勒脖子的領口，“我正進行神圣的入職前心理建設呢。”

“建設個毛線，”胖子一拍他后背，差點把他肺拍出來，“趕緊去急診科報到才是正經！聽說那里的護士長姓秦，外號‘黑面神’，專治各種不服，去晚了咱仨就得變成‘急診室首批搶救對象’！”

猴子在一旁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補充：“最新情報，咱們這批實習生里有個超級學霸，叫蘇晚晴，據說漂亮得跟天仙似的，但成績也卷得非人類。老大，你年級第二的寶座怕是要受到嚴峻挑戰了。”

蘇晚晴？林軒有點印象，好像畢業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的那個女生，氣質清冷，一副“凡人勿近”的樣子。

“關我屁事，”林軒嘴上說著，腳下卻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我現在只想平安活過實習期，拿到推薦信，找個清閑點的工作，余生與加班、醫鬧永別。”

這就是林軒，一個懷揣著“躺平”夢想卻不幸掉進精英窩的普通優秀生。他的理想很遠大——下班準時。他的底線很靈活——別死就行。

三人一路小跑，穿過嘈雜的門診大廳，循著指示牌沖向位于一樓的急診中心。越靠近，空氣就越發緊繃。哭喊聲、呻吟聲、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輪床滾過地面的咕嚕聲、各種儀器的滴答聲……交織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名為“生命與時間賽跑”的交響樂，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

剛到急診門口，就見一個戴著眼鏡、臉色嚴肅的年輕醫生堵在那里，胸牌上寫著“住院醫師：孫磊”。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氣喘吁吁的三人，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林軒？趙大力？張偉？”他的聲音像冰冷的聽診器貼在皮膚上，“第一天就踩點？仁華的規矩，提前十五分鐘到崗熟悉交班情況，沒人告訴你們嗎？”

三人立馬噤聲，縮著脖子像鵪鶉。得，出師未捷身先死。

孫磊冷哼一聲，似乎很滿意這種威懾效果，板著臉開始訓話：“急診不是學校，沒時間給你們慢慢適應。這里每一秒都關乎人命！眼要亮，手要快，腦子要清醒，少說話，多做事，不該問的別問！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孫老師！”三人異口同聲，姿態卑微。

“叫我孫醫生！”孫磊糾正道，然后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先去護士長那兒報到，然后跟著各組上級醫生，讓你們干什么就干什么！別添亂！”

三人如蒙大赦，溜邊進了急診大廳。里面比想象中更混亂也更有序。病人和家屬擠滿了候診區，焦慮和痛苦幾乎凝成實質。醫護人員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像高度精密的齒輪，在各自的軌道上瘋狂運轉。

好不容易找到護士站，只見一位氣場強大的中年女性正拿著對講機，語速極快地協調著床位和人員。她眼角已有細紋，但目光銳利如鷹，掃過之處，連空氣都安靜了幾分。胸牌上寫著“秦雅茹”。

“秦……秦老師，我們是新來的實習生，來報到。”胖子壯著膽子，聲音有點發顫。

秦護士長目光唰地一下掃過來，三人瞬間挺直腰板。

“名字。”言簡意賅，毫無廢話。

“林軒。”“趙大力。”“張偉。”

她在名單上快速打了三個勾，然后隨手一指旁邊堆積如山的病歷夾：“把這些，送到三樓病案室。送完回來，幫忙測一圈生命體征。動作快！”

“是！”三人抱起沉重的病歷夾，如釋重負地逃離了那低氣壓中心。

一上午，他們就像三顆被抽打的陀螺，在急診科里瘋狂旋轉。送文件、測體溫血壓心率、帶病人去做檢查、給老師跑腿買咖啡（孫醫生特意指名要某特定品牌的美式，不加糖不加奶）……瑣碎、忙碌、卑微，且毫無技術含量。

林軒感覺自己像個高級護工，不，護工可能都比他們懂得多。學校里學的那些解剖生理藥理知識，在這里似乎只剩下“老師，血壓180/110mmHg，記好了”這種作用。

間隙里，他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蘇晚晴。她正跟在一位主治醫生身后，認真地聽著問診過程，偶爾低頭記錄，側臉線條完美，神情專注而清冷，和他們三個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孫磊對她說話的語氣，似乎也溫和那么一點點。

“人比人得死啊。”猴子小聲嘀咕。

林軒沒說話，只是默默揉了揉發酸的小腿肚。他感覺自己白大褂下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中午，三人擠在員工餐廳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著味道一言難盡的套餐，累得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

下午，情況依舊。直到接近傍晚，急診科迎來一波小高峰。一場連環追尾事故送來了不少傷員，大廳里頓時人滿為患。

哭喊聲、催促聲、醫護人員大聲呼叫會診的聲音讓整個空間像個即將爆炸的高壓鍋。林軒三人也被抓了壯丁，幫忙分流傷員、推送病人。

就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林軒推著一個剛從CT室出來的老年病人回留觀區。老人是因為“突發劇烈腹痛伴嘔吐”被家人送來的，初步檢查沒發現明顯異常，正準備留觀。

然而，就在林軒彎腰，準備幫老人調整一下輸液管速度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老人的腹部。

突然——

毫無預兆地，他的視野猛地一陣模糊，隨即又清晰起來！

但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住，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只見老人蜷縮著的腹部，并非正常的膚色。在其胃脘偏左的區域，一團極其濃郁、極其刺眼的、如同熔巖般的暗紅色光芒，正在皮肉之下隱隱透出，甚至……還在緩緩搏動！那紅光如此詭異，如此不合常理，仿佛地獄的入口，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與此同時，一陣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惡心感和眩暈感猛地攫住了他！耳邊似乎響起無數尖銳又模糊的鳴響，像壞掉的收音機頻道，瘋狂地沖擊著他的鼓膜。幾個破碎的詞語不受控制地蹦進他的腦海——

“撕裂…”、“缺血…”、“血壓…撕裂…”

“呃……”林軒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松開了扶著輪床的手，踉蹌著后退一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喂！你怎么回事？推穩點！”旁邊一個路過的護士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那老人似乎也因為他的動作顛簸了一下，發出更加痛苦的呻吟。

“林軒？你搞毛呢？臉白得跟鬼似的！”胖子剛好路過，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

林軒猛地甩了甩頭，眼前的詭異紅光和腦中的雜音瞬間消失了。老人還是那個痛苦呻吟的老人，腹部看起來毫無異常。

是幻覺？太累了？低血糖？

他心臟砰砰狂跳，幾乎要跳出胸腔。剛才那一幕太真實了，那不詳的紅光，那尖銳的詞匯……

“沒…沒事…”他聲音有些發干，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但他再次看向那個老人時，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卻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那破碎的詞語——“撕裂”？

一個極其可怕、死亡率極高的醫學名詞，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主動脈夾層！

這種病的典型癥狀就是劇烈的、撕裂樣的胸痛或腹痛，但非常容易誤診為腸胃炎、心梗甚至闌尾炎！一旦誤診，后果不堪設想！

可是…剛才的CT…難道沒照出來？或者處于非常早期的階段？還是撕裂的位置特別？

怎么辦？

直接沖上去對上級醫生說：“我看見他肚子在冒紅光，可能是主動脈夾層”？

他怕不是會被當場扭送去精神科！孫磊絕對會用這個理由把他釘在恥辱柱上！

可是…萬一呢？萬一真的是呢？那老人可能下一秒就會……

林軒站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離他遠去，世界只剩下那個痛苦呻吟的老人和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理智告訴他，要相信檢查結果，要相信上級醫生的判斷，他一個實習生多嘴只會惹麻煩。

但那種強烈的、源自本能的預警，以及剛才那詭異到極點的體驗，像一把錐子死死抵在他的后背。

他看到孫磊正快步從另一邊走過，似乎準備去處理另一個傷員。

看到蘇晚晴正推著儀器車經過，目光無意中掃過他蒼白的臉，似乎微微停頓了一下。

看到護士站那邊，秦護士長正拿著電話，語速飛快。

老人的呻吟聲越來越微弱，臉色似乎也更差了一點。

媽的！

林軒一咬牙，腎上腺素飆升，也顧不上那么多了。他猛地沖上前幾步，在孫磊即將走遠前，幾乎是扯住了他的白大褂下擺，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變調：

“孫醫生！等、等一下！”

孫磊不耐煩地回過頭，看到是林軒，眉頭立刻擰緊：“又怎么了？沒看到現在有多忙嗎？！”

林軒深吸一口氣，指著那個老人的方向，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卻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個…剛才CT回來的3床腹痛老人…我、我覺得他的癥狀有點…有點特別。要不要…要不要再重點關注一下？或者…盡快請血管外科來看看？”

他說得極其委婉，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根本不敢提什么“紅光”和“主動脈夾層”。

孫磊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荒謬和怒氣。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平板電腦上的初步檢查報告，又看向林軒，語氣冰冷徹骨，帶著濃濃的嘲諷：

“林軒，你是在教我做事嗎？”

“CT沒發現明顯異常，血象也只是輕度升高！你現在是憑哪條醫學定律判斷需要請血管外科會診？憑你的直覺嗎？！”

“做好你分內的事！別在這里添亂！”

冰冷的呵斥像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當頭澆下。周圍幾個忙碌的護士和醫生也投來詫異和看熱鬧的目光。

林軒的臉瞬間紅一陣白一陣，僵在原地，手腳冰涼。

就在孫磊冷哼一聲，轉身欲走的剎那——

“嘀嘀嘀——！！！”

一陣尖銳到刺耳、象征著極度危險的警報聲，猛地從留觀區心電監護儀的方向炸響！

所有人的動作都是一頓，猛地轉頭望去。

聲音的來源……

正是剛才林軒所指的那個，3床老人的病床！

只見監護屏幕上，代表血壓的數字正在瘋狂地、斷崖式地下跌！心率紊亂不堪！

老人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口唇肉眼可見地變得青紫！

“不好！病人室顫了！快！搶救！”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

整個急診大廳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然后又以搶救床為中心瘋狂地沸騰起來！

孫磊猛地剎住腳步，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臉上血色盡褪，猛地扭頭看向同樣僵在原地、面色慘白的林軒。

嘈雜的搶救指令、奔跑的腳步聲、輪床急速推進的咕嚕聲……所有聲音都仿佛被隔絕開來。

林軒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瞬間陷入混亂的搶救現場，耳邊只剩下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個冰冷的、盤旋不去的問題：

剛才那……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