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上午，陽光還不算太烈，透過“蘇氏中醫館”那扇老式的木格窗，懶洋洋地灑進來，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斑?？諝饫飶浡环N復雜而寧神的香氣，是幾十種、甚至上百種草藥交織出的獨特味道，深深沁入這間老店的每一寸木紋里。

蘇半夏站在比她還高的深褐色中藥柜前，踮著腳尖，拉開一個標注著“茯苓”的小抽屜。她杏仁般的眼睛微微瞇起，仔細核對著手里的藥方。及腰的長發被她隨意地用一支鉛筆挽在腦后，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在頸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的手指白皙，動作卻異常熟練，在小秤盤上精準地抓取分量，不多不少。偶爾有極細微的粉塵揚起，在陽光的光柱里像金色的星塵般飛舞。

窗邊的老榆木桌子旁，江嶼白安靜地坐著。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物理競賽題集，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筆，無意識地輕輕轉動。陽光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專注的眉眼。他看得入神，但偶爾，那深邃的目光會從復雜的電路圖上抬起，不著痕跡地瞟向藥柜前的那個身影。

看她微微蹙眉辨認方子上的字跡，看她篤定地拉開一個個抽屜，看她鼻尖偶爾沁出細小的汗珠。然后，他的嘴角會牽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再重新埋首于他的公式世界里。

店里很靜，只有老式掛鐘秒針走過的“滴答”聲，以及后院傳來的、爺爺蘇懷仁慢悠悠搗藥的低悶聲響。

“咳咳……”

后院的聲音停了一下，隨即傳來爺爺帶著笑意的咳嗽：“半夏丫頭，把我那套寶貝銀針拿來，該消毒嘍！”

“知道啦，爺爺！”半夏揚聲應道，聲音清亮，像溪水敲在鵝卵石上。她放下手里的戥子，轉身走向里間。經過嶼白身邊時，帶起一陣極微弱的、混合著皂角清甜和淡淡藥香的風。

嶼白的筆尖頓了一下。

沒過多久，半夏捧著一個古樸的針盒出來，小心地放在柜臺一角備用。爺爺也背著手慢悠悠踱了出來，花白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卻依然清亮有神。他看了看兩個各忙各的孩子，眼里含著慈祥的笑意，沒說話，又轉身去整理晾曬在竹匾里的草藥了。

就在這時，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響，伴隨著一個咋咋呼呼的男聲：

“嶼白！嶼白！老大！救命啊！”

一個身影風風火火地沖進店里，是許明軒，額頭上冒著汗珠，校服外套胡亂系在腰間。他一手扶著門框喘氣，一手夸張地揮舞著一張卷子。

“物理卷子最后一題，殺了我也做不出來！下午就要交了，學霸，靠你了！”

他的大嗓門瞬間打破了藥鋪里的寧靜。

嶼白抬起頭，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像是被打擾了清靜有些不悅，但看到是好友，那點不悅又化為了無奈。他還沒開口，旁邊的半夏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許明軒，你每次來的動靜，都像是一劑活血的川芎?！彼龔澲尤恃?，打趣道。

“蘇同學，你就別取笑我了，”許明軒苦著臉，作揖道，“我這是心急如焚??！”他湊到嶼白桌邊，把卷子鋪開，指著那道題，“快，給我講講，從哪兒入手？”

嶼白接過卷子，目光掃過題目，指尖在桌面輕輕點了點：“受力分析沒做對。這里，”他用筆尖點了一個位置，“漏了一個摩擦力。”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像山澗的水。

許明軒一拍腦袋：“哎喲！我這豬腦子！”

半夏笑著搖搖頭，繼續回去抓她的藥。她拉開放著“炙甘草”的抽屜，仔細地稱量。窗外的陽光移動了幾分，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她的神情專注而寧靜，仿佛周遭的嘈雜都與她無關，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手里的藥材和那張泛黃的藥方。

嶼白簡單幾句給許明軒講清了思路，目光卻又不自覺地飄向了那片落在半夏睫毛上的陽光。

許明軒恍然大悟，咋咋呼呼地抄著過程，嘴里不停念叨：“懂了懂了！謝了兄弟！你真是我的再生父……”

他的話還沒說完，窗外毫無預兆地傳來了“轟隆”一聲悶雷。原本晴朗的天空，轉眼間烏云匯聚，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就砸了下來。

“哇！怎么說下就下！”許明軒怪叫一聲，“我沒帶傘?。　?

雨聲瞬間充斥了整個世界，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更濃郁的草藥香，彌漫在小小的藥鋪里。

半夏也被雷聲驚動，抬頭望向窗外。初夏的雨來得急，帶著一股清爽的涼意。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幾乎就在同時，嶼白合上了桌上的書，自然地伸手從自己放在旁邊的書包里拿出一件折得整整齊齊的薄外套，遞了過去。

“穿著，”他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好像這只是件天經地義的小事，“剛出了汗，別又著涼?！?

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停頓，仿佛這個動作已經重復過千百遍。

半夏微微一怔，隨即很自然地接過來，披在身上。外套上還帶著他身上干凈的、陽光曬過的味道，混著一點點墨水的清香。

“謝謝?！彼p聲說，嘴角彎了彎。

旁邊的許明軒抄完了答案，正慶幸自己跑得快沒淋到，一扭頭看到這情景，眼睛瞬間瞪圓了，嘴巴張了張，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大陸。

嶼白沒理會他探究的目光，只是重新拿起書，仿佛剛才只是遞了一支筆那樣尋常。

只是沒人看到，在他垂下眼簾的瞬間，那原本清冷的眼底，掠過一絲極細微的、連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覺的柔光。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藥香氤氳，將這一方小天地籠罩得格外安寧。時光在這里，仿佛也放緩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