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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倒飄的銀杏
晚自習的鈴響到第三遍時,林嶼的筆尖終于在草稿紙上戳出第三十二個破洞。鉛芯斷在粗糙的紙纖維里,半截露在外面,像他卡在喉嚨口的呼吸——胸口發悶得像是壓了本厚重的詞典,連吞咽口水都帶著喉嚨被砂紙磨過的鈍痛。他把臉埋
得更低,盯著試卷最后一道大題的函數圖像發呆,那些彎曲的線條在昏黃的臺燈下晃成模糊的光斑,光斑里又浮出同桌飛速演算的筆尖,唰唰的寫字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
教室后排傳來翻書的嘩啦聲,前排同學偷偷轉筆的嗒嗒聲,還有講臺上老師低頭批改作業時,紅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所有聲音都像是被放大了十倍,裹著他的腦袋,連指尖都開始發麻。就在這時,那片光斑突然和昨晚媽媽摔在桌上的玻璃杯重疊了。碎片濺到他手背時的涼意還清晰地留在皮膚上,更扎心的是媽媽通紅的眼睛,她彎腰撿碎片時,頭發垂下來遮住臉,聲音卻像裹著冰碴子砸過來:“你爸為了給你找補課老師,昨天在酒局上吐到胃出血。你要是再考不好,對得起誰?”
“叮”的一聲脆響,前桌遞過來的數學卷子撞在桌角,卷邊的折痕蹭過林嶼的手背。他猛地回神,睫毛顫了顫,順著前桌詫異的目光看向窗外——深秋的天已經黑透了,教學樓的路燈在玻璃上映出昏黃的光暈,光暈里,一片黃得發脆的銀杏葉正逆著風飄。葉尖死死粘在冰涼的玻璃上,葉脈清晰得像張被眼淚泡皺的便利貼,邊緣卷著,像是藏著誰沒說出口的委屈。“奇怪,今天風是往西吹的吧?這葉子怎么往樓上飄?”前桌的嘀咕飄進耳朵,林嶼張了張嘴,卻沒力氣回應,只覺得胃里的絞痛又涌上來,像有只手在里面攥著,手指攥著筆桿,指節白得幾乎能看見下面的血管。
這時,一道輕得像羽毛落在紙上的叩擊聲,落在了他的桌沿。
林嶼慢慢抬頭,撞進一雙蒙著淡霧的眼睛。女人穿一件米白色的長風衣,衣擺垂到小腿,領口別著枚銀質的銀杏胸針,胸針的葉片紋路里嵌著細閃的碎鉆,在燈光下輕輕晃;她左手攥著塊深棕色的舊懷表,表鏈是編織的皮繩,垂到膝蓋的位置,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擺動。“林嶼同學,能借一步說話嗎?”她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蓋過了教室里所有的聲響——翻書聲、寫字聲、老師的咳嗽聲,都像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了,只有她的聲音像溫水漫過凍僵的手指,帶著點安撫的力量,讓人沒法拒絕。
林嶼跟著她走到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這里沒有開燈,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在墻上投出細長的影子,影子落在瓷磚上,像條安靜的蛇。蘇棠轉過身,背對著綠光,從口袋里掏出懷表,拇指輕輕摩挲著表蓋的紋路——那上面刻著和胸針一樣的銀杏圖案。“咔嗒”一聲,懷表被打開的瞬間,林嶼忽然屏住了呼吸——表盤里沒有指針,也沒有數字,只有一團旋轉的銀霧,霧是半透明的,像融化的月光,里面竟慢慢浮出他的課桌,連桌角那本藍色封皮的筆記本都清晰可見。筆記本的內頁攤開著,上面寫滿了“我沒用”“我真笨”“為什么別人都能做好”,黑色的筆跡像爬在紙上的螞蟻,密密麻麻地扎眼。
“我是記憶域修復師蘇棠。”蘇棠把懷表輕輕湊到他面前,銀霧里的畫面跟著晃了晃,連筆記本上的折痕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的記憶域正在碎裂,那些破碎的‘記憶殘響’已經溢出到現實了——比如剛才那片倒飄的銀杏,還有你這半個月來看到的、聽到的那些奇怪的東西。”
林嶼后背猛地抵上冰涼的瓷磚,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一直爬到后頸。他想扯著嗓子說“你在胡說八道”,可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涌進這半個月來的幻覺:早餐時,瓷碗里的白粥突然變成了寫滿紅叉的試卷,米粒粘在卷面上,他咬下去時,像在吞著碎玻璃,割得喉嚨生疼;晚上睡覺,枕頭會突然發出媽媽的嘆息聲,那聲音裹著他的耳朵,連翻身蒙住頭都逃不開,只能睜著眼睛到天亮;就連走廊的聲控燈,都常常在他走過時忽明忽暗,亮的時候特別刺眼,暗的時候又黑得嚇人,像有人躲在樓梯間的拐角,反復按著開關捉弄他。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蘇棠的手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溫度透過風衣傳過來,帶著點曬干的陽光味,還有淡淡的皂角香,像外婆曬過的被子。下一秒,懷表里的銀霧突然漫出來,像柔軟的云裹住兩人,林嶼甚至能感覺到銀霧拂過臉頰的觸感,像細紗一樣輕。等他再低頭時,腳下的瓷磚已經變了——變成了教室熟悉的灰色地板,連地板縫里的鉛筆屑都和記憶里一模一樣。只是天頂蒙著厚厚的灰霧,灰霧沉沉地壓下來,離頭頂只有一米多遠,讓人胸口發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牌扭曲成了“000”的形狀,數字邊緣在往下滴黑色的水,水珠落在地上,沒有散開,反而洇出“來不及了”“你完了”的字跡,像墨汁滲進紙里,擦都擦不掉。
“這是你‘考試焦慮’對應的記憶域。”蘇棠的聲音在霧里飄著,帶著點被水汽打濕的悶,她抬起手,指尖指向講臺旁的鐵皮儲物柜,柜門虛掩著,露出一條縫,“每個記憶域都有‘核心錨點’,是這段記憶里最關鍵的東西,找到它,才能穩住這些不斷擴散的霧靄。你的錨點,應該就在那個柜子里。”
林嶼的腿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覺得鞋底粘在地上,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抬起來。他太熟悉這個場景了——上周模考結束的下午,最后一節是自習課,他把外婆織的藍白條紋圍巾落在了儲物柜里。等他抱著剛發下來的試卷(上面是刺眼的“78”分)跑回教室時,儲物柜的門開著一條縫,圍巾被灑水的同學弄濕了,硬邦邦地裹在柜子角落,像條凍僵的蛇。他把圍巾揣進懷里,想捂干,可剛走出教學樓,就看見媽媽站在車旁,車窗外的風卷著落葉,吹得她的頭發亂了。媽媽只掃了眼他懷里的圍巾,就皺起眉:“心思全花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難怪考不好。你爸要是知道你考這點分,又該睡不著了。”
“沙沙——沙沙——”
灰霧里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有人踩著干枯的樹葉走路。林嶼渾身一僵,猛地轉過身,看見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影子從霧里鉆出來——影子的頭發亂蓬蓬的,額前的碎發遮住眼睛,校服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細瘦的手腕;他手里死死攥著那條濕冷的圍巾,圍巾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每走一步,水珠砸在地上,就變成“你沒用”的黑色字樣,字體越來越大,像刻在地上的詛咒,慢慢往林嶼腳邊爬。
“這是你記憶里的‘自我否定情緒體’。”蘇棠的聲音里多了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的指尖微微發涼,林嶼的指尖也突然傳來刺骨的冷——那是蘇棠在共情他當時的感受,連骨頭縫里都透著的涼,像是冬天站在雪地里,沒穿外套,“別跑,看著他,跟他說你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你記憶里的情緒,不會傷害你。”
影子撲過來的瞬間,林嶼的腦子卻突然清明了。他想起上周六下午,外婆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織圍巾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的白發上,像撒了層碎糖,她手里的毛線團滾到腳邊,她彎腰去撿,笑著說:“藍線是保平安的,白線是盼你開心的,咱們嶼嶼啊,不用考多好,平安開心最要緊。”外婆的手很粗糙,因為常年做家務,指關節有點變形,可織圍巾的時候,動作卻很輕,針腳整整齊齊的。
這句話像道暖流沖進心里,堵在胸口的悶意突然散了點。林嶼猛地伸手,抓住了影子的手腕——影子的手很涼,像冰,可林嶼沒松手,他盯著影子的眼睛,輕聲說:“我不是沒用。”他的聲音有點發顫,卻沒再往后退,“我只是那天太緊張,收卷子的時候,忘了把圍巾放進書包。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不努力。”
影子愣住了,攥著圍巾的手慢慢松開。就在這時,灰霧里突然透出一道暖光,像有人掀開了厚厚的窗簾,把陽光放了進來。講臺旁的儲物柜“咔嗒”一聲彈開,里面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藍白圍巾,毛線縫里還留著淡淡的皂角香,是外婆常用的那種肥皂味;圍巾角上別著張淺黃的紙條,紙條有點皺,是外婆熟悉的字跡,筆畫圓圓的,像小孩子寫的:“嶼嶼,今天去給你買了紅薯,在家給你煮了紅薯粥,放了好多糖,等你回來吃。考不好也沒關系,外婆不怪你。”
天頂的灰霧開始一點點消散,像被風吹散的云,慢慢往上飄,露出了教室原本的天花板;黑板上的倒計時牌慢慢變回“28”,黑色的水漬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粉筆字,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不再嚇人;地上的“你沒用”字樣也慢慢淡了,變成了透明的水珠,蒸發在空氣里。蘇棠走過來,扶著他的胳膊,她的手心帶著點溫度,讓林嶼慢慢回神——兩人腳下的地板又變成了樓梯間的瓷磚,懷表里的銀霧已經淡成了透明,像從未出現過,只有他掌心還留著圍巾的溫度。
“明天我還會來。”蘇棠把懷表放進風衣口袋,拉上拉鏈時,胸針的光澤閃了閃,“你的記憶域里還有其他碎片,比如關于‘籃球’的——我看到你記憶里有個籃球場上的畫面,得慢慢修復。”
林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還留著圍巾的溫度,連指縫里都好像沾著紅薯粥的甜香。他忽然想起上個月的體育課,最后三十秒,他們班和三班打比賽,比分平了,他從三分線外沖過去,抬手投進了壓哨球——隊友們圍著他歡呼,拍他的肩膀,喊他“林嶼你好牛”,當時他特別開心,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外婆,可剛拿出手機,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她的聲音很疲憊:“別總想著玩,晚上還要去補課,早點回來。”后來,那陣歡呼的聲音就像被什么東西蓋住了,一直沒敢鉆進他的記憶里,連看到籃球,都覺得是“沒用的東西”。
窗外的風又吹過來,這次,銀杏葉順著風往下飄,黃得像外婆煮紅薯粥時撒在上面的糖粒,一片葉子落在窗臺上,輕輕響。林嶼第一次主動抬起頭,看向蘇棠的風衣下擺——那里沾著片小小的銀杏葉,葉子的邊緣泛著淡淡的微光,像是從記憶域里帶出來的,一點溫暖的證據。他張了張嘴,小聲說:“謝謝。”蘇棠笑了笑,胸針的碎鉆閃了閃,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