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的風,帶著深秋特有的涼意,卷著幾片銀杏葉落在教學樓的臺階上。林嶼背著書包剛走出教室后門,就看見蘇棠蹲在最下面一級臺階上,指尖捏著片半透明的銀杏葉——正是昨天從“考試焦慮記憶域”帶出來的那片,邊緣的微光像裹著層薄紗,在暮色里輕輕晃。聽見腳步聲,蘇棠抬起頭,眼里的淡霧比昨天淺了些,“今天咱們去修‘籃球記憶域’?!彼贿呎f,一邊從風衣內袋掏出那只深棕色懷表,打開時,表盤里的銀霧竟染上了淡淡的橙黃色,像將落未落的夕陽,“先跟我說說,那天投進壓哨球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林嶼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書包側兜的藍白圍巾隔著布料傳來柔軟的觸感——昨天修復記憶域后,他就把圍巾疊得整整齊齊裝在里面,連睡覺都沒舍得摘下來。“想給外婆打電話?!彼穆曇舯茸蛱烨逦诵?,不再像蚊子哼,尾音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她上個月視頻的時候說,等周末有空,要去學校圍墻外看我打一次球,說好久沒見我跑跳了?!?
蘇棠指尖輕輕摩挲著懷表蓋的銀杏紋路,眼里閃過一絲溫柔的光?!澳俏覀兂霭l吧。”她拇指按在表蓋內側的小按鈕上,銀霧突然像被喚醒的云,慢悠悠地漫開,裹住兩人的瞬間,林嶼鼻腔里涌入了熟悉的塑膠味——是學校籃球場特有的味道,混著青草和陽光曬過的氣息。可眼前的場景卻讓他心口猛地一緊:球場四周的圍網生滿了暗紅色的銹,網眼被厚重的灰霧堵得嚴嚴實實,連外面的教學樓都看不見;兩個籃球架的籃板裂著歪歪扭扭的大縫,像被重物砸過,籃筐更是歪得快要掉下來,原本白色的籃網爛成了一條條灰黑色的碎布條,在風里飄著,像在哭;地面上的三分線、罰球線全都被灰霧蓋得模糊不清,只有場邊的水泥觀眾席是清晰的,卻空無一人,風卷著枯黃色的落葉在看臺上打旋,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像誰藏在暗處,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這里的灰霧比昨天‘考試記憶域’里的濃三倍?!碧K棠的聲音里帶著點凝重,她從風衣外側的口袋里掏出個巴掌大的玻璃瓶,瓶身是磨砂的,里面裝著半瓶透明的液體,瓶口塞著軟木塞,“這是‘情緒穩定劑’,里面加了曬干的薰衣草和柑橘精油,等會兒要是覺得胸悶、心疼,就拔開塞子聞一下,能緩解共情帶來的壓力。”
林嶼雙手接過玻璃瓶,指尖碰到磨砂瓶身時,突然像被電流擊中——腦海里瞬間閃回那天的場景:周三的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剛到,隊友陳陽就抱著籃球沖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嶼,來組隊??!就差你一個了!”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遠處的老師,最終還是點點頭,跟著跑向球場。當時陽光正好,金色的光落在橘色的籃球上,球身泛著暖融融的光。他站在三分線外,雙手捧著籃球,指尖能摸到球面的紋路,深吸一口氣時,連風里都帶著青草的味道。抬手、瞄準、屈膝、投籃,籃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唰”地一聲穿過籃網,連籃板都沒碰到。就在隊友們圍著他歡呼、陳陽拍著他的后背喊“林嶼你也太牛了”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屏幕上跳動著“媽媽”兩個字。
“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林嶼嚇了一跳,慌忙掏出來,卻發現手機屏幕是黑的,連開機鍵都沒亮??赡鞘煜さ恼饎痈羞€在,順著指尖往胳膊上爬,像有只細細的小蟲子在皮膚下游走,癢得心慌?!皠e慌,這是記憶域里的‘聲音殘響’,是你潛意識里對電話的恐懼在具象化?!碧K棠的聲音及時傳來,林嶼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觀眾席的第一排——那里的灰霧慢慢散開,一個熟悉的影子慢慢浮現出來:是媽媽,她穿著常穿的黑色外套,背對著球場,手里緊緊攥著手機,肩膀繃得筆直,聲音從灰霧里飄過來,帶著點不耐煩的尖銳:“別總想著玩籃球,晚上六點還要去王老師家補課,現在就往家走,別遲到了!”
影子轉過身的瞬間,球場的灰霧突然像被墨汁染了一樣,快速變得更濃、更黑,連眼前的籃球架都快要看不見了。林嶼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摸向書包側兜,指尖剛碰到圍巾柔軟的毛線,就聽見身后傳來“咚咚——咚咚——”的聲音——是籃球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沉重又急促,像在催他。
他猛地回頭,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那個“自我否定情緒體”又出現了。這次,影子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藍白色運動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細瘦的手腕,手腕上還戴著他常戴的黑色手表;影子手里抱著個破了皮的籃球,橘色的球皮掉了一塊,露出里面灰色的橡膠,球身上用黑色的筆寫滿了“玩物喪志”“浪費時間”“你就是因為這個才考不好”的字樣,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扎眼。影子把籃球往地上一砸,球彈起來,正好砸在林嶼的膝蓋上,疼得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澳忝髅髦劳砩弦a課,明明知道媽媽在等你,還在這里玩籃球?!庇白拥穆曇艉土謳Z的一模一樣,卻帶著刺骨的冷,像冬天的冰碴子砸在臉上,“你考不好,就是因為總想著這些沒用的東西!你對得起爸爸的酒局,對得起媽媽的辛苦嗎?”
“不是的!我沒有!”林嶼下意識地反駁,可聲音卻有點發虛,連他自己都沒底氣。他想起媽媽掛了電話后,他跟隊友們說了句“我要回家補課了”,就把籃球塞進器材室的鐵柜子里,當時陳陽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沒了,小聲說了句“好吧,那下次再玩”,其他隊友也慢慢散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全是愧疚——媽媽說的好像是對的,他不該在學習的時候想著玩,不該讓爸爸媽媽為他操心,打球確實是錯的。
“看著我,林嶼,看著我的眼睛。”蘇棠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掌心帶著點暖意,像曬過太陽的熱水袋,“別去想別人說的話,別去想那些愧疚,就想那天投進籃球時的感覺——你當時是什么心情?是開心,是放松,還是覺得自豪?把那些感覺找回來,別讓它們被別人的聲音蓋住。”
蘇棠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插進林嶼心里的鎖,“咔嗒”一聲就打開了。他突然想起投進壓哨球的瞬間——籃球穿過籃網的“唰”聲、隊友們的歡呼聲、風拂過耳朵的聲音,還有陽光落在臉上的溫度,暖融融的,連心里都像被曬透了。那種開心是藏不住的,是從胸口往外冒的,像喝了外婆煮的紅薯粥,甜絲絲、暖烘烘的,連指尖都透著勁兒。“我喜歡打球?!绷謳Z的聲音慢慢變堅定,不再發虛,他抬起頭,直視著影子的眼睛,“我沒有浪費時間,我只是……只是想做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學習很重要,可我也想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這不是錯的?!?
影子愣住了,攥著籃球的手慢慢松開,籃球“啪”地掉在地上,滾到林嶼腳邊。林嶼深吸一口氣,彎腰撿起籃球,指尖碰到球面時,突然感覺到一陣暖意——籃球上的黑色字樣像被水沖過一樣,慢慢淡了,最后徹底消失,露出原本鮮亮的橘色,連掉了皮的地方都慢慢愈合,恢復了完整。就在這時,觀眾席的方向突然透出一道暖光,比記憶域里的任何光都要亮,像日出時的陽光,一下子就驅散了周圍的灰霧。林嶼抬頭看去,心臟猛地一縮——外婆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穿著她常穿的碎花襯衫,頭發用黑色的發網罩著,手里拿著個牛皮紙袋子,正朝他用力揮手,臉上滿是笑容。
“嶼嶼,打得好!打得真好!”外婆的聲音像春風一樣,輕輕吹過球場,所到之處,灰霧都在慢慢散開,“外婆給你帶了橘子糖,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打完球吃一顆,甜絲絲的,解乏!”
林嶼的眼睛突然濕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掉。他想起那天打完球,剛走出學校大門,就看見外婆站在公交站牌下,手里緊緊攥著那個牛皮紙袋子,風把她的頭發吹得有點亂。“今天體育課累不累啊?”外婆拉著他的手,她的掌心帶著點粗糙的溫度,卻特別暖,“剛才我在圍墻外看見你打球了,那個三分球投得真準,比你小時候投玩具球還厲害!”可當時他因為媽媽的電話,心里全是愧疚,只敷衍地說了句“還行,沒怎么累”,沒敢告訴外婆,自己剛才有多開心,沒敢說“外婆你要是能進來看就好了”。
“林嶼,核心錨點在這里!”蘇棠的聲音帶著點興奮,她伸手指向外婆手里的牛皮紙袋子,“那個袋子里的橘子糖,是你對‘開心’和‘外婆的支持’最深刻的記憶,抓住它,就能徹底穩住這個記憶域!”
林嶼擦了擦眼淚,快步跑向觀眾席。外婆的影子慢慢變得清晰,連她襯衫上的碎花圖案都能看清,她把牛皮紙袋子遞過來,袋子口用細麻繩系著,解開時,能聞到橘子糖特有的甜香。里面的橘子糖用透明的糖紙包著,糖紙上印著小小的太陽圖案,陽光照在上面,閃著淡淡的光?!巴馄胖滥阆矚g打球,”外婆笑著說,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卻滿是暖意,“學習重要,考大學重要,可咱們嶼嶼的開心也重要啊。別把自己逼太緊,要是覺得累了,就回家跟外婆說,外婆給你煮紅薯粥,放好多糖?!?
林嶼雙手接過牛皮紙袋子,指尖碰到糖紙的瞬間,突然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暖意——從指尖傳到胳膊,再傳到胸口,最后蔓延到全身。球場的灰霧開始快速消散,像被大風刮走一樣,生銹的圍網慢慢變得嶄新,銀灰色的網眼在陽光下閃著光;裂開的籃板恢復了平整,白色的板面干干凈凈,連一點劃痕都沒有;歪歪扭扭的籃筐變得筆直,新的白色籃網在風里輕輕晃,像在笑;地面上的三分線、罰球線慢慢清晰,橙色的線條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整個球場。觀眾席上開始出現模糊的人影,慢慢變得清晰——是陳陽和其他隊友,他們舉著籃球,朝他喊“林嶼,再來一個!”“剛才那個不算,再投一個給我們看看!”,聲音里滿是開心,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好了,這個記憶域徹底穩住了?!碧K棠走過來,手里的玻璃瓶已經空了,軟木塞好好地塞在瓶口,“你看,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打球不是沒用的事,對不對?你只是被媽媽的期待、被考試的壓力,暫時蓋住了自己的感受?!?
林嶼點點頭,從牛皮紙袋子里拿出一顆橘子糖,剝開透明的糖紙,把糖放進嘴里。甜絲絲的橘子味在舌尖散開,帶著點微酸,和記憶里外婆給的橘子糖一模一樣。他看向外婆的影子,影子慢慢變得透明,像融化在陽光里,最后變成一道暖光,輕輕落在他的手背上,像外婆在摸他的頭?!巴馄?,謝謝你?!绷謳Z小聲說,心里的愧疚像被陽光曬化的雪,慢慢散了,只剩下滿滿的溫暖。
銀霧再次漫開時,他們回到了教學樓的走廊。夕陽正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光斑。蘇棠把懷表放進風衣內袋,胸針上的碎鉆在夕陽下閃著光,像星星?!懊魈煳覀兛梢孕蘖硪粋€記憶域,比如關于‘外婆的紅薯粥’的——我猜那個記憶域里,肯定全是甜香?!碧K棠看著林嶼,眼里帶著笑意,嘴角也微微上揚,“你想不想去看看?”
林嶼抬頭看向窗外,夕陽正落在籃球場上,幾個男生在打球,笑聲、歡呼聲順著風飄過來,像快樂的音符。他想起自己放在器材室的籃球,明天體育課,他想去找陳陽,再打一次球,再投一次三分。“想?!绷謳Z笑著說,這是他這半個月來,第一次真正開心地笑,連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蘇棠的風衣下擺,又沾了片新的銀杏葉,這片葉子是橙黃色的,像夕陽的顏色,邊緣的微光里,還裹著一點橘子糖的甜香,在暮色里,輕輕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