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是被講臺方向飛來的粉筆頭砸醒的。

“林辰！最后一排那個睡覺的！”尖銳的女聲像指甲刮過玻璃，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猛地抬頭，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住——

泛黃的黑板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右上角的電子日歷閃著紅光：2015年9月1日。講臺后站著的是他們的數學老師，外號“滅絕師太”，此刻正瞪著三角眼，手里捏著半截粉筆，另一只手把教案拍得啪啪響。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低笑聲，有人用胳膊肘撞他的后背，帶著熟悉的痞氣：“辰哥，醒醒，師太點名呢。”

林辰轉頭，看到王浩那張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這張臉他記得，后來王浩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躺在醫院里連醫藥費都湊不齊，還是林辰跑遍了半個城市，把當年一起混的“兄弟”欠他的債挨個討回來，才勉強湊夠手術費。

可現在的王浩，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亂糟糟的，嘴角還沾著薯片渣，眼里全是沒心沒肺的笑。

“笑個屁。”林辰下意識地罵了一句，聲音卻嘶啞得厲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完全不是他三十歲時那口煙酒浸出來的沙啞。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骨節分明，皮膚是健康的淺麥色，指甲縫里沒有洗不掉的機油，只有淡淡的鉛筆灰。這不是他在汽修廠擰螺絲磨出厚繭的手，這是十七歲的、還能握筆的手。

心臟像被一只大手攥緊，猛地狂跳起來。他踉蹌著站起來，膝蓋撞到課桌，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震得桌上的課本滑落到地上。

“撿起來！”滅絕師太的聲音更冷了，“上課睡覺，提問不會，林辰，你是不是覺得高三不用學了？”

林辰彎腰撿書，指尖觸到課本封面的瞬間，呼吸驟然停滯。

封面上是他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旁邊還畫了個叼著煙的骷髏頭——這是他十七歲的“杰作”。而課本翻開的那一頁，夾著一張折得亂七八糟的紙條，上面用紅色水筆畫著個哭臉，旁邊寫著：“林辰，你又逃課了，老師讓你去辦公室。”

字跡娟秀，帶著點用力過猛的筆鋒。

是蘇晚晴的字。

林辰的手指開始發抖，紙條邊緣被他捏得發皺。他記得這張紙條——那天他翻墻去網吧打游戲，蘇晚晴作為班長，被老師派去網吧找他，結果被他當著一群“兄弟”的面吼了句“滾遠點”。她當時攥著這張紙條，臉白得像紙，轉身跑的時候，馬尾辮甩得又急又快。

后來他再也沒見過這張紙條，原來被自己隨手夾在了課本里。

“林辰！”滅絕師太的聲音拉回他的神思，“我問你，函數f(x)=x3-3x的單調遞增區間是什么？”

周圍的笑聲更明顯了。誰都知道，林辰的數學成績常年穩定在個位數，別說單調區間，恐怕連函數是什么都搞不清。

王浩在旁邊壓低聲音提示：“負無窮到負一！還有一到正無窮！”

林辰卻沒理他。這個問題，他記得清清楚楚。不是因為王浩提醒，而是因為后來他在汽修廠，為了看懂機械圖紙，咬著牙把高中數學重新學了一遍。更因為，當年蘇晚晴為了給他講這道題，在自習課上偷偷遞給他一張草稿紙，上面畫著詳細的函數圖像，旁邊用小字寫著：“林辰，其實數學不難的，你試試？”

那張草稿紙，被他酒后發瘋時燒了。

“單調遞增區間是（-∞，-1）和（1，+∞）。”林辰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教室。

笑聲戛然而止。

滅絕師太愣住了，推了推眼鏡：“你再說一遍？”

“求導得f’(x)=3x2-3，令f’(x)＞0，解得x＜-1或x＞1，所以單調遞增區間是（-∞，-1）和（1，+∞）。”林辰的聲音很穩，甚至還補充了一句，“要注意不能用并集符號，因為中間有遞減區間。”

全班鴉雀無聲。連王浩都張大了嘴巴，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林辰的目光越過前排的同學，落在了斜前方的位置。

那個女生正微微側著頭，似乎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她的頭發很長，用一根簡單的白色皮筋扎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頸。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她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連落在她肩上的粉筆灰，都像是會發光。

是蘇晚晴。

十七歲的蘇晚晴，還沒有后來的憔悴和麻木。她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初秋的陽光，睫毛很長，眨眼的時候會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穿著一件洗得很干凈的白色連衣裙，領口處有個小小的蝴蝶結，這是他第一次見她時，她穿的裙子。

林辰的喉嚨突然發緊，眼眶有些發燙。

他想起三十歲那年的同學聚會，有人發了一張蘇晚晴的近照。照片里的她穿著深色的職業裝，頭發剪短了，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卻遮不住眼底的疲憊。聽說她嫁給了一個做生意的男人，對方家暴，她為了孩子一直忍著沒離婚。

那天晚上，林辰一個人在出租屋里喝了整整一瓶白酒。他想起自己當年有多混蛋——她下雨天把傘塞給他，自己淋著雨跑回家；她把筆記借給他抄，他卻隨手扔給別人當草稿紙；她被隔壁班的男生堵在樓梯口，他明明看見了，卻因為怕惹麻煩，假裝沒看見轉身就走。

最混蛋的是，她轉學的前一天，在學校后門等了他整整一個小時，手里捏著一個包裝好的盒子。他卻和王浩在網吧打游戲，直到深夜才看到她發來的短信：“林辰，我走了，祝你前程似錦。”

那條短信，他一直沒刪，直到手機被偷。

“不錯。”滅絕師太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語氣緩和了些，“坐下吧，下次認真聽講。”

林辰坐下的時候，感覺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頭，正好對上蘇晚晴看過來的眼神。

她的眼里帶著一絲驚訝，還有點疑惑，像是在想：這個整天逃課睡覺的林辰，怎么突然會做數學題了？

四目相對的瞬間，蘇晚晴像是被燙到一樣，立刻低下頭，耳根悄悄泛起了粉色。她的手指捏著筆，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筆尖在紙上留下淺淺的痕跡。

林辰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記得，前世的這個時候，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覺，根本沒注意到她的目光。更不知道，她其實偷偷看了他很多次——后來王浩告訴他，蘇晚晴的日記本里，寫了很多關于他的事，比如“今天林辰又逃課了，真擔心他考不上大學”，比如“他打球的樣子好像還挺帥的”，比如“他剛才是不是看我了？有點開心”。

可惜那本日記，在蘇晚晴轉學后，被幾個女生搶去傳閱，最后不知丟到了哪里。

“喂，辰哥，你今天不對勁啊。”王浩湊過來，一臉八卦，“你啥時候偷偷學數學了？還有，剛才蘇晚晴好像在看你呢。”

林辰沒說話，只是看著蘇晚晴的背影。她的坐姿很端正，脊背挺得筆直，馬尾辮隨著寫字的動作輕輕晃動，像一只停在枝頭的白鳥。

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放學后，會有一群校外的混混來堵蘇晚晴。

那些人是隔壁職高的，為首的叫虎子，因為蘇晚晴拒絕了他的表白，懷恨在心，揚言要給她點顏色看看。前世，他就是因為和王浩去網吧，路過巷口時看到了這一幕，卻被王浩拉著說“別多管閑事”，最終選擇了逃避。

他永遠忘不了蘇晚晴當時的眼神——她被三個男生堵在墻角，書包掉在地上，書本散落一地，她卻死死咬著唇，不肯哭出聲。看到他的時候，她的眼里閃過一絲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可當他轉身跑掉時，那束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絕望。

后來他聽說，是路過的教導主任救了她，但她還是嚇得請假了三天。

林辰的手指慢慢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這一世，他絕不會再讓那一幕發生。

下課鈴響起的瞬間，蘇晚晴收拾好東西，起身往外走。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打擾到別人，經過林辰座位的時候，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低著頭走了過去。

空氣中留下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是她洗發水的味道。

“走了辰哥，去網吧？”王浩拍著他的肩膀，“剛開了個新服，去爽一把？”

林辰抬頭看向窗外，蘇晚晴的身影已經走出教學樓，正沿著花壇邊的小路往前走。陽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不去。”林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課本，“我有點事。”

“啊？不去了？”王浩一臉錯愕，“你平時不是最積極了嗎？”

林辰沒理他，徑直走出教室。他得快點，趕在虎子他們之前，截住蘇晚晴。

走廊里很熱鬧，學生們三三兩兩地打鬧著，樓梯口的公告欄前圍了一群人，在看剛貼出來的月考排名。蘇晚晴的名字在年級前十的位置，用紅色的筆寫著，格外顯眼。而他的名字，在榜單的最后一頁，倒數第五。

林辰的腳步頓了頓。

這一世，他不僅要保護她，還要追上她。他要考和她一樣的大學，要站在能和她并肩的地方，要讓她不再因為和他走在一起而被人指指點點。

他加快腳步，走出教學樓，遠遠地喊了一聲：“蘇晚晴。”

前面的身影猛地停下，緩緩轉過身來。

陽光正好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帶著一絲驚訝和疑惑。看到是他，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問什么。

林辰的心跳越來越快，他一步步走近，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認真地說：“下午放學，我送你回家吧。”

蘇晚晴愣住了，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的臉頰慢慢紅起來，輕輕搖了搖頭：“不、不用了，我家很近的。”

“我知道。”林辰看著她，語氣堅定，“但我想送你。”

他的目光太認真，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執拗，讓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拒絕。

就在這時，林辰的余光瞥見校門口的巷口，閃過幾個染著黃毛的身影——虎子他們來了。

林辰不動聲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正好擋在蘇晚晴身前，擋住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他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有些笨拙的笑容：“就當……謝謝你上次給我講題了。”

蘇晚晴愣了愣，隨即想起上周自習課，她確實偷偷給過他一張寫滿解題步驟的草稿紙。她的臉更紅了，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林辰的心里像是有煙花炸開，燙得他指尖都在發麻。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那些被辜負的時光，被浪費的真心，被錯過的瞬間——

他會一點點找回來，一點點彌補。

就像此刻落在他們身上的陽光，雖然遲到了很多年，但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