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林深畫室的老式座機響了，鈴聲帶著股經年的沙啞，像蒙了層灰的琴弦。他正捏著狼毫筆往宣紙上落墨，畫的是《松風圖》的枝椏，筆鋒剛轉過第三個彎，聽筒里就飄來陳敘的笑，混著點玻璃杯碰桌沿的脆響，還有些微醺的飄：“林深？明兒來你那兒蹭飯唄，想你做的芝士三明治了——就你調的那個芝士醬，混著點淡奶油的，外面咖啡館做不出來。“

林深的筆頓了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個淺灰點，像落在雪上的麻雀屎。他視線掃過畫架旁的玻璃罐，罐口用磨砂紙磨過，貼標簽的地方留著圈淺白印，里面裝的白粉末細得像霧，是上周托顏料廠老周拿的工業鈦白，“你明兒要改畫。“聲音壓得平，像宣紙上沒暈開的墨線。

“改畫哪有吃飯要緊？“陳敘笑出聲，背景里傳來翻紙的沙沙聲，“順便把師父那幾本畫稿帶給你看，你不總念叨沒見過全本嘛——就那本《秋江十二景》，你以前總說想臨，這次讓你看個夠。“

林深捏著筆的指節泛白，指腹蹭過筆桿上的竹紋：“七點。“掛了電話，他把筆擱在硯臺上，墨汁在碗里晃出圈漣漪，慢慢漫到碗沿。窗臺上的茉莉開了朵新花，香得清苦，他伸手碰了碰花瓣，指尖沾了點涼。

第二天一早，刑偵隊值班室的電話炸了。李硯叼著油條接的，油星子濺在筆錄本上，洇出個黃點。“說。“嘴里還嚼著，話音含糊。

“李隊，望山居發現尸體！死者陳敘，就是那個搞顏料堆畫的網紅畫家！報警人是他師兄林深，說人在他家沙發上沒氣了！“接線員語速快得像打機關槍，末了補了句，“聽說現場還有鈦白粉，法醫初步看像窒息。“

“知道了。“李硯把沒吃完的油條塞給旁邊打盹的趙野，趙野猛地驚醒，叼著油條含糊不清：“又死人？我這覺還沒補夠呢——昨兒盯那偷狗的，熬到后半夜......“

蘇葉正對著顯微鏡看指紋，聞言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陳敘？上周他畫展我去過，全是顏料往畫布上潑，紅的綠的堆一堆，標著'解構傳統'，我看是解構錢包——一幅巴掌大的畫敢賣三萬，旁邊還圍著人拍。“

溫棠拎著保溫杯跟在后面，杯壁上印著“養生“倆字，指尖敲著杯壁：“他師父是周硯秋吧？老工筆畫家，去年走的，聽說師徒倆不對付。周老生前總說陳敘'心太浮，握不住筆'，倒常夸林深'墨沉得下去'。“

警車開到望山居3棟501，樓道里飄著股消毒水味，是保潔剛拖過地。門虛掩著，林深站在門口，白襯衫領口皺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塊舊手表——表盤是塑料的，邊緣磕了個角，像是用了很多年。他手里攥著手機，屏幕亮著，是110的通話記錄，臉色比宣紙還白：“警察同志，你們可來了......陳敘他......在沙發上沒氣了，我探了鼻息，涼的......“

客廳里，陳敘仰躺在沙發上，米白色亞麻襯衫沾了點湯漬，嘴角沾著點白粉末，干得像沒化的雪。法醫蹲在旁邊翻了翻他眼皮，又用鑷子沾了點粉末聞了聞：“初步看是窒息，口鼻里有鈦白粉，工業級的，顆粒細，遇水容易凝結。“

“鈦白粉？“蘇葉蹲下去，戴著手套的指尖碰了碰粉末，“比畫材店賣的細十倍，得是顏料廠直供的。“

趙野在屋里轉了圈，突然指著玄關的鞋架：“李隊，這有雙男士鞋，不是林深的！“鞋是黑色運動鞋，42碼，鞋邊沾著塊暗紅顏料，“跟陳敘畫展那幅《血霧》用的顏料一個色！“

林深穿40碼，鞋架上他的鞋是灰布鞋，鞋口磨得毛了邊。溫棠拉過林深，往他手里塞了瓶水：“昨天誰來過？除了陳敘。“

林深擰瓶蓋的手有點抖，水灑了點在褲腿上：“就陳敘......哦對了，下午有個叫張默的來過，是陳敘的助理，來送畫框的，沒待十分鐘就走了，還吵了幾句。“

“吵架？“李硯挑眉，往廚房瞥了眼，水槽里放著個白瓷盤，盤子邊緣有圈淺印，像是放過三明治。

“張默說陳敘欠他三個月工資，要拿畫框抵，陳敘罵他勢利眼，說他懂個屁藝術......“林深低著頭，額前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張默氣乎乎走的，摔了門。“

線索很快指向張默。他是陳敘的助理，不光欠工資，前幾天還在朋友圈發過張陳敘的丑照，配文“吸血鬼老板“。趙野去抓他時，他正在老城區的小酒館喝悶酒，面前擺著三個空酒瓶，一見到警察亮證，臉“唰“地白了，酒杯“當啷“掉桌上：“我沒殺人！我就是昨天去要工資，吵了幾句就走了！真的！“

“走了？“李硯把張默的鞋拍在桌上，鞋邊的暗紅顏料還沒刮干凈，“這鞋是你的吧？忘在林深家了？鞋邊顏料跟陳敘口鼻里的鈦白粉混在一塊兒，你說你沒干？“

張默急得站起來，凳子差點翻了：“鞋......鞋是我忘那兒的！我走的時候急，忘了拿！但我真沒殺人！鈦白粉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他扒著桌子喊，“我要是殺人，還能把鞋留那兒？我傻啊！“

蘇葉突然開口，手里捏著張照片，是張默鞋邊顏料的特寫：“鞋邊的顏料是干硬的塊，陳敘口鼻里的鈦白粉是細粉末，要是你帶進去的，該混著顏料渣。“她推了推眼鏡，“而且你說你下午三點走的，陳敘死亡時間是晚上七點到九點，你酒館的監控能證明你六點就在這兒喝酒，有不在場證明。“

趙野撓撓頭，往嘴里塞了顆花生：“那兇手是誰？總不能是林深吧？他報警的，看著文縐縐的，捏畫筆的手，哪有力氣殺人？“

溫棠翻著林深的筆錄，指尖在“三明治“三個字上停了停：“他說陳敘七點來的，吃了他做的三明治，他去廚房盛湯，也就一兩分鐘，出來人就沒氣了。他自己也吃了三明治，沒事。“

“三明治呢？“蘇葉問，視線掃過廚房，看到了臺粉碎機，機身擦得锃亮。

“我......我怕不衛生，倒粉碎機里了......“林深的聲音低了些，“當時慌，沒想那么多。“

蘇葉往廚房走，粉碎機旁放著瓶小蘇打，標簽皺巴巴的，像是剛用過。“你用小蘇打洗粉碎機？“她拿起瓶子看了看，瓶里的粉末少了小半瓶。

“啊？“林深愣了下，眼神飄了飄，“就是......清潔劑用完了，聽人說小蘇打能去油污，就順手倒了點......“

“哦。“蘇葉沒再問，轉身往畫室走。畫室墻上掛著幅《松風圖》，松針細得能數清，每根針的弧度都不一樣，顏料一層疊一層，看得出反復暈染的痕跡。畫架旁有個玻璃罐，標簽撕得干干凈凈，罐口用布擦過，留著圈淺痕，里面是空的。

查案第三天，趙野蹲在警局門口啃煎餅，醬蹭到了下巴上：“蘇葉姐，張默都排除了，總不能是陳敘自己吃鈦白粉玩吧？他圖啥？想紅想瘋了，用命博熱搜？“

蘇葉翻著林深的畫展照片，照片是畫廊老板發的，展期在三個月前，墻上掛著七八幅畫，看展的人屈指可數，林深站在畫旁，背對著鏡頭，身影瘦得像根竹。“上周我去了林深的畫展，在老巷子里，就幾個人看。他畫了幅《暮山圖》，跟周硯秋的《秋江圖》皴法一樣，山石的紋路里還留著鉛筆稿的淡痕，功底扎實得很。“

溫棠端著杯菊花茶過來，放在蘇葉手邊：“我查了周硯秋的遺產，他有批未公開的畫稿，據說有二十多幅，是他晚年心血，沒留給陳敘，也沒留給林深，律師說遺囑里沒提，憑空消失了。“

李硯捏著下巴，盯著白板上的關系圖：“張默排除了，林深沒動機——他跟陳敘是師兄弟，雖然后來少來往，但沒聽說結仇。難道還有第三人？跟陳敘有顏料糾紛的？“

趙野突然拍大腿，煎餅渣掉了一地：“我知道了！是顏料成精了！陳敘天天潑顏料，顏料不樂意了，自己鉆進他嘴里把他憋死了！“

蘇葉白了他一眼，把照片往他面前一摔：“去查望山居周邊三公里的垃圾站監控！林深說把三明治倒粉碎機了，但他用了小蘇打——鈦白遇堿會分解，常規檢測查不出來，但他肯定丟了沾鈦白的東西，比如手套、擦過的濕巾，垃圾站說不定有線索！“

趙野查監控查到半夜，眼睛熬得通紅，突然拍著桌子喊：“找到了！“屏幕上，案發當晚九點多，林深戴著個藍色口罩，穿件深灰外套，手里拎著個黑色密封袋，往三條街外的垃圾站丟——袋子角沒封緊，露出點乳膠手套的邊，是白色的，跟畫材店賣的防顏料手套一個樣。

“乳膠手套？“李硯湊過去看，監控像素不算高，但能看清林深丟完袋子后，還用腳把垃圾袋踢到了最里面，“他做三明治時戴手套，怕沾鈦白粉留指紋。“

蘇葉帶技術科去查林深家的洗衣機，排水管內側用特殊試劑噴過，顯出點淡藍熒光：“找到了，極微量鈦白殘留，濃度很低，得用熒光試劑才能看見——高溫煮洗也清不干凈，纖維縫里總會留點兒。“

溫棠去見林深時，他正在收拾畫具，把狼毫筆一支支插進筆簾，動作慢得像在數頭發。溫棠遞給他杯茶，是他常喝的碧螺春：“周老的畫稿，你是不是找到了？“

林深的手頓了下，筆桿撞在筆簾上，發出“篤“的一聲。“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陳敘偷了畫稿吧？“溫棠輕聲說，指尖劃過畫桌上的硯臺，硯臺里的墨汁干了層皮，“他用畫稿改畫走紅，把工筆改成顏料堆，你氣不過——你覺得他糟踐了師父的心血。“

林深沒說話，眼眶慢慢紅了，像被墨染過的宣紙浸了水。

抓林深那天，他正在畫室掛《松風圖》，用兩個舊畫釘，釘得很輕，怕震掉顏料。李硯推門進去時，他沒躲，只是指著畫笑了笑，笑聲有點啞：“這畫我畫了三個月，每天天不亮就起，磨墨就得磨半個鐘頭，松針一根一根畫，怕歪了，怕沒風骨。開展的時候，就三個人來看，有個老太太說，這畫太素，不如對面陳敘的畫熱鬧......“

“所以你就用鈦白粉殺了他？“李硯盯著他，聲音沉了沉。

林深的笑僵在臉上，突然提高了聲音：“他偷師父的畫稿！那本《秋江十二景》，師父畫了五年，每頁都有紅筆批注，說'墨色要沉，不可浮'！陳敘拿去，把山水改成顏料堆，紅的黃的潑一堆，起名叫《混沌之美》，賣了十萬！他還笑我，說我守著老東西沒用，說師父死得好，不然還攔著他出名......“

他喘了口氣，眼淚掉下來，砸在畫桌上的宣紙上，暈開個濕痕：“我做了兩塊三明治，一塊夾芝士，混了點淡奶油，是我吃的；一塊混了鈦白粉，細得像面粉，混在芝士里看不出來。他吃的時候沒察覺，還說'你這芝士醬調得比以前好'，咽下去三分鐘就捂喉嚨——“

“他看著我笑，笑得像撿了便宜的賊！“林深猛地攥拳，指甲掐進掌心，“他說'林深，你也用鈦白？你不是說這是垃圾嗎？現在用垃圾殺我，你也沒比我干凈'——他憑什么說這話？他偷師父的東西，他才是垃圾！“

審訊室里，溫棠遞給他張紙巾，紙巾邊緣有點毛：“你覺得這樣對嗎？師父教你畫畫，是讓你用筆畫山水，不是用顏料殺人。“

我看著陳敘的畫展就氣......“林深的聲音低了，“他的畫掛在美術館最顯眼的地方，有人對著顏料堆哭，說'看懂了孤獨'。我去看的時候，站在畫前，看見師父的批注印在顏料下面——'山坳留白要透氣'，他卻用紅顏料堵死了......“

林深擦了把臉，紙巾沾了淚，皺成一團。“我就是想讓他還師父公道......“聲音低了，帶著點哭腔，“我以為沒人會發現......我用小蘇打洗了粉碎機，把手套丟去遠的垃圾站，我以為......“

溫棠輕輕搖頭：“公道不是殺出來的。你看你這畫，筆鋒多穩，要是一直畫下去，總有一天有人懂。可現在......“

林深抬頭，眼里的光滅了，像硯臺里干了的墨。

案子結了那天，李硯去了林深的小畫廊。畫廊老板正把《松風圖》摘下來，用軟布包著，小姑娘在旁邊哭，抽抽噎噎：“林老師的畫明明很好看......那天有個叔叔來看，說這松針像真的會動，林老師還笑了，說'等冬天再畫幅《寒梅》'......“

趙野拎著兩串糖葫蘆過來，遞了一串給小姑娘：“哭啥，以后會有人看的。“又遞一串給李硯，“李隊，你說這事兒怪不怪？好畫沒人看，顏料堆有人捧，現在人是不是都瞎了？“

蘇葉站在空蕩蕩的墻前，那里還留著掛畫的釘痕：“現在人看畫，先刷熱搜，再看價格標簽，誰還蹲下來看筆鋒細不細？周老說'墨要沉，心要靜'，可現在心浮的人太多了。“

溫棠指尖摸著畫廊角落的留言本，最后一頁是林深寫的，鉛筆字很輕：“師父，今日臨《秋江圖》，墨還是浮了。“下面有行老字，是周硯秋的：“慢慢來，畫要等，人也要等。“

李硯咬了口糖葫蘆，糖渣掉在衣襟上：“藝術哪分火不火？心歪了，顏料堆得再高也是垃圾；心正了，哪怕畫在草紙上，也有骨。林深可惜了，他筆穩，心卻沒穩住。“

風從巷口吹進來，留言本的紙頁嘩嘩響，周老那句“畫要等，人也要等“，在風里輕輕動了動。趙野突然笑，拍了拍李硯的肩：“說起來，張默那工資還沒要回來呢，陳敘賬戶里有錢，咱要不要幫他催催？那小子昨天還來警局問，眼睛紅得像兔子。“

李硯踹了他一腳，沒踹中，自己差點拌著凳子：“正事不干就知道瞎操心！不過......讓財務科跟陳敘家屬說說，該給的得給。“

蘇葉嘴角勾了勾，溫棠笑著搖頭。陽光落在空畫框上，亮得像沒干的顏料，巷口賣豆腐腦的吆喝聲飄進來，混著風里的茉莉香，清清爽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