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的公用電話亭亮著昏黃的燈，雨絲斜斜打在裂了縫的玻璃上，洇出一道道水痕。趙墨捏著聽筒站了好一會兒，指節被冷玻璃硌得發疼，才聽見聽筒那頭傳來趙德山的聲音，混著遠處夜市攤主收攤的鐵皮碰撞聲，壓得很低：“墨丫頭，你娘讓我再問你......那事，你到底應不應？“

趙墨沒應聲。她望著電話亭外的青石板路，雨水把路泡得發亮，倒映著望山居五樓那扇亮著燈的窗。半個鐘頭前，她就是從那扇窗下跑出來的——趙德海攥著她的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紅著眼往桌上摔：“讀師范？女娃讀這玩意兒有屁用！下個月就去見建材廠老王的兒子，他答應給二十萬彩禮，正好給你弟換套學區房！“

蘇婉就站在旁邊，手里捏著塊沒縫完的嬰兒襁褓布——趙陽都十八了，她還在縫這東西，說是“給將來孫子備著“。趙墨回頭看她時，她才慢悠悠地抬眼：“你爹說得對，女孩子家，嫁個好人家比啥都強。你弟可是要考BJ的，學區房差不得。“

“那是我考了三年的通知書！“趙墨攥著紙角發抖，“你去年還說，等我考上了，就帶我去買新裙子！“

蘇婉把布往笸籮里一扔，線軸滾到地上，“咕嚕“響了圈：“去年是去年，今年陽陽要換學區房，錢不夠。你當姐姐的，該懂事。“

趙德海“啪“地拍了桌子：“聽見沒？懂事點！不然我讓你娘去工地做飯抵債——那工地的伙夫房，冬天沒暖氣，夏天像蒸籠，正好治治她這懶骨頭！“

蘇婉的臉白了白，卻沒接話，只彎腰撿線軸，指尖在布上劃了下——趙墨瞥見那布上繡的花樣，是朵并蒂蓮，跟趙德山袖口常別著的那個布扣，一模一樣。趙陽縮在門后，抱著書包沒敢動，校服上別著的“市高考狀元“紅綢花，被他攥得發皺，紅得像要滲出血。

聽筒里的呼吸聲重了些，趙德山像是往電話亭這邊挪了挪，聲音壓得更低：“你娘藏在床板下的錢，被你爹翻走了。“

趙墨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摳進了掌心。那筆錢她知道，蘇婉攢了五年。可她前幾天才看見，蘇婉把錢偷偷轉給了趙德山——她去給蘇婉送針線時，撞見蘇婉對著手機屏幕笑，屏幕上是“德山哥“三個字，轉賬記錄清清楚楚：五萬。更扎眼的是備注：“給陽陽攢的學費。“

“你爹說，要么你去見老王的兒子，要么就讓你娘去工地。“趙德山的聲音里帶了點急，“但你知道的，你娘哪受得住那罪？她跟著你爹這些年，腰早落下毛病了。上回她腰疼得直不起身，還是我去給她買的膏藥......“

雨突然下得急了，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響，蓋過了他后面的話。趙墨把聽筒往耳邊按了按，只聽見“我在你窗臺下放了個小紙包......別讓你娘知道......“幾個字，接著就是電流的“刺啦“聲，電話斷了。

她捏著聽筒站了會兒，直到胳膊酸了才放下。走出電話亭時，巷口老槐樹底下站著個黑影，雨帽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可那人抬手攏衣領時，袖口露出半朵并蒂蓮布扣——是趙德山。她剛想往前走，黑影卻轉身往巷外走，很快融進了雨幕里。

望山居的樓道沒燈，趙墨摸著墻往上走，鞋跟沾著的泥蹭在墻皮上，留下串歪歪的印子。到五樓時，聽見家里傳來說話聲，是蘇婉和趙德海。

“你真要讓墨丫頭去見老王兒子？“蘇婉的聲音透著點假惺惺的急。

“不然呢？陽陽的學區房不要了？“趙德海哼了聲，“那丫頭片子，養這么大，也該給家里做點貢獻了。再說了，老王給的彩禮夠你買多少塊布料了，你瞎操什么心？“

蘇婉輕笑了聲，聲音軟下來：“我哪是操心她？我是怕她犟，鬧起來讓街坊看笑話。倒是你，別總對陽陽那么兇，他可是......“后面的話低了下去，趙墨沒聽清，只聽見趙德海罵了句“知道了，就你慣著他“，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趙墨沒進門，轉身下了樓。窗臺下果然有個小紙包，牛皮紙的，攥在手里輕飄飄的。她捏著紙包往江邊走，雨打在臉上，冷得像冰。走了沒幾步，看見趙陽站在巷口，紅綢花還別在胸前，見了她，把手里的傘往她這邊遞：“姐，下雨了，你去哪？“

趙墨沒接傘：“你怎么在這？“

“我......我怕爹罵你，出來找你。“趙陽的聲音低了些，“姐，學區房我不換了，你的通知書......“

“不用。“趙墨打斷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陽陽，你記住，不管以后出了啥事，都跟你沒關系。“

三天后凌晨，望山居的鄰居打了報警電話。李硯帶著隊往樓上跑時，聽見趙野在前面喊：“李隊！501門口堆著些燒了一半的紙，像是賬本！“

屋里比樓道還冷。趙德海和蘇婉倒在客廳的舊沙發旁，趙德海手里還攥著個酒瓶，蘇婉的手搭在他胳膊上，像是要拉他，指尖卻離得很遠。溫棠蹲在地上探鼻息，搖了搖頭，回頭看見陽臺角落縮著個少年：“那是他們兒子趙陽吧？剛考了市狀元，前兩天報紙還登了。“

趙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T恤，袖口沾著泥，看見警察，突然站起來往墻角躲：“我......我剛從同學家回來，門沒鎖，進來就看見......“他聲音抖得厲害，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茶幾上的水果刀——刀柄沾著點暗紅，像是血。

“這刀是誰的？“李硯指了指。

趙陽的臉“唰“地白了：“是......是我的。昨晚我跟我姐吵架，摔了東西，刀沒收拾......“

技術科的人很快取了指紋，趙野拿著初步報告進來時，眉頭皺得很緊：“李隊，刀上只有趙陽的指紋，清晰得很，像是他攥著刀用力劃出來的。還有，客廳地上有灘酒漬，化驗出里面摻了過量的安眠藥——趙德海酒瓶里也有。“

溫棠正在翻蘇婉的針線笸籮，從里面翻出張揉皺的紙條，是趙墨寫的：“媽，我去同學家住兩天。“日期是三天前，正是趙墨從家里跑出來那天。“蘇婉的手機里有轉賬記錄，“溫棠舉著證物袋，“三天前轉給趙德山五萬，備注是'陽陽學費'。趙德山是趙德海的哥哥，這倆人......“

“看樣子是趙陽護姐。“趙野往陽臺瞥了眼，“趙德海要賣姐換彩禮，趙陽急了，下了藥又動了刀，怕連累姐，自己扛了。“

李硯沒說話，蹲在沙發旁看那灘燒了一半的紙。是本舊賬本，殘頁上寫著“蘇婉私藏：三月十五，存二百“，后面被燒得只剩個黑邊，旁邊還粘著半張照片，是蘇婉和趙德山的合影，兩人站在老槐樹下，蘇婉懷里抱著個嬰兒，眉眼像極了趙陽。

案子眼看要定，隊里已經開始準備文書，趙陽的筆錄也快做完了。他說“那天跟姐吵架，是因為姐不肯去見老王兒子，我勸她忍忍，她就急了“，說“藥是我偷偷放的，我見爹總罵姐，氣不過“，說得有板有眼，連細節都對得上——他說趙德海喝了藥后罵了句“水怎么這么苦“，蘇婉還罵他“事多“，這些都跟現場殘留的對話錄音（鄰居報完警沒掛電話，錄下了屋里最后幾聲吵）對得上。

溫棠卻突然“哎“了聲，她正給蘇婉整理衣襟，發現蘇婉袖口沾著點碎玻璃——不是屋里的窗玻璃，是種薄脆的玻璃，邊緣還沾著點濕泥。“這玻璃......“溫棠捏著證物袋，“老巷那個公用電話亭，前幾天玻璃裂了，街坊說看見個姑娘在那站了好久，會不會......“

李硯突然想起趙陽說的“跟姐吵架“。他讓蘇葉調了望山居三天前的監控——那天傍晚雨最大的時候，趙墨背著書包從家里跑出來，手里攥著個小紙包，紙是淺黃的，邊角被雨浸得發皺。而趙陽那天在學校晚自習，監控拍著他直到深夜才離開教室，根本沒回家。

“再查趙陽袖口的泥。“李硯沉了聲。技術科的人很快有了結果：“泥里摻著點碎草，是江邊的草——趙墨的尸體今早被人在江邊發現，她口袋里就攥著半張被雨浸爛的紙，跟監控里她拿的紙包是同一種。“

這時候趙陽還在做筆錄，溫棠把趙墨的遺書遞給他時，他剛看了兩行就捂著臉哭，眼淚從指縫里往外涌：“是我姐......是她干的......“

他說那天接到趙墨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笑，聲音輕得像飄著：“陽陽，以后學區房不用愁了。“他瘋了似的往家跑，撞開家門時，看見趙墨蹲在沙發旁抹眼淚，手里攥著那個酒瓶。她看見他，把刀塞到他手里：“指紋沾上，就說是你干的。“

“我不！“他抓著她的胳膊，“姐你走，我去自首！“

趙墨卻掰開他的手，往他袖口抹了把地上的泥——那是她從江邊帶回來的，故意沾的。“你是狀元，要去BJ讀書的。“她替他理了理衣領，指尖在他紅綢花上頓了下，“姐沒本事，護不了你一輩子，就這一次。“

她走前回頭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笑，也有淚：“別告訴別人，姐怕娘在地下不安心。“

趙陽哭得幾乎喘不過氣：“我把刀擦了又攥上，把藥瓶藏到我床底......我以為能瞞過去......可她還是跳江了......“他突然抬頭，盯著李硯，聲音啞得像破鑼，“我知道我娘不疼姐，她疼我......可我后來才知道，我根本不是我爹的兒子......“

這話讓屋里靜了靜。趙陽從口袋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化驗單，是他偷偷去做的親子鑒定，結論那一欄寫著“排除親生血緣關系“。“我聽見我娘跟大伯打電話，說'陽陽是你的種，趙德海那個傻子還當寶'......“他把化驗單往桌上一扔，“他們利用姐，就是想讓我爹死，好把家產都給我......姐什么都知道，可她還是護著我......“

溫棠遞給他張紙巾，輕輕拍他的背：“你已經盡力了。“

這時候隊里又有了新發現，趙德山被抓了，從他行李里翻出了個錄音筆。按下播放鍵時，屋里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先是趙德山的聲音，帶著算計的冷：“那紙包里是安眠藥，摻進酒里，神不知鬼不覺。趙德海死了，他的錢就是我和你娘的，陽陽是我們的兒子，將來都是他的。墨丫頭？她嫁了人，彩禮正好給我們周轉......“

接著是蘇婉的聲音，怯怯的，卻沒半分猶豫：“別讓墨丫頭知道是我們算計她的，就說為了護我，她心軟，會信的。她從小就盼我疼她，我多跟她說兩句軟話，她就肯了......“

后面還有段模糊的，是趙德山和蘇婉的爭吵：“你說趙德海會不會發現陽陽不是他的？“蘇婉的聲音發慌。“怕什么？他重男輕女，只要是個帶把的，他都當寶！“趙德山嗤笑，“再說了，等他死了，誰還管這些？“

錄音停了。趙野攥著拳頭罵了句臟話，李硯卻望著窗外——雨停了，望山居的老槐樹抽出了新葉，嫩得發亮。

趙德山因教唆殺人判了重刑，趙陽因破壞案發現場判了緩刑。送他去少管所那天，他抱著趙墨的錄取通知書，那上面被趙墨用鉛筆描了又描：“姐，等我讀完大學，就去找你。“

回去的路上，蘇葉突然輕聲說：“趙墨遺書最后寫，她不恨趙德海，也不恨趙德山，就是想不通，蘇婉懷著她的時候，是不是也盼著她是個男孩，要是他娘哪怕問他一句你去哪兒是不是也不至于這么走了。“

李硯沒接話。車開過老巷的電話亭，那盞昏黃的燈還亮著，像是誰忘了關。風從窗縫鉆進來，帶著點槐花香，卻讓人心里堵得慌——這一家人，算來算去，恨來恨去，最后只剩一捧燼，連點暖都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