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死
- 輕塵
- 清山輕塵
- 3440字
- 2025-08-06 22:02:30
李硯捏著第三張尸檢報告敲桌面時,趙野正把五張紙條在白板上擺成扇形。紙條都是從死者口袋里搜出來的,米白色便簽紙,鋼筆字瘦勁,只四個字:苦盡則醒。
“死者都是自殺,但這紙條太蹊蹺了?!壁w野指著紙條邊角,“你看這折痕,都是先對折再斜折,角度差不過三度。還有字跡,技術科比對過,筆鋒、起收筆的習慣,百分百是同一個人寫的?!?
李硯翻著尸檢報告——第一個死者是建筑工人,欠了三個月工資,江邊發現時手里攥著包工頭的欠條;第二個是會計,據說挪用公款被查,跳樓前給家里發了條“對不起”的短信;第三個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簡歷投了四十份沒回音,在出租屋燒了炭。乍看都是被生活壓垮的個案,可那五張一模一樣的紙條,像根細針,扎得人心里發毛。
“查死者生前半個月的行蹤,重點是常去的地方?!崩畛幇褕蟾嫱七^去,“尤其是夜店、酒吧這類地方——他們大概率是在那遇到遞紙條的人?!?
排查用了三天。趙野帶著人泡在監控室,把三個死者常去的七家夜店監控翻了個底朝天。第四天凌晨,趙野紅著眼圈沖進來,把一幀截圖拍在桌上:“李隊!你看這個!”
截圖里是家叫“暗礁”的夜店,角落卡座坐著個穿洗得發白襯衫的男人。他背對著鏡頭,正給對面趴桌的醉漢遞東西——動作很快,但能看清是張紙片?!斑@男人每次來都穿同件襯衫,坐同一個卡座?!壁w野調了時間軸,“第一個死者死前三天來過這,第二個死前五天,第三個死前一周,他都在!”
李硯放大截圖,男人左手搭在桌沿,小指微微蜷著,是個很特別的習慣性動作?!安樗倪M出記錄,找清晰正臉?!?
正臉沒找到,倒是夜店服務生提供了線索:“那人話少,總隨身帶本書,硬殼的,看著挺舊。有次我收拾桌子,瞥見過封皮,好像是本哲學書,頁邊都磨卷了。”
“哲學書?”李硯忽然想起第二起案子的死者出租屋——警方在廢紙簍里找到過半頁撕爛的書,邊緣有鋼筆劃的痕跡,當時以為是死者自己撕的,沒當回事。他立刻讓人把那半頁紙調出來,送去技術科和紙條字跡比對。
結果出來時,溫棠拿著報告進來,臉色凝重:“筆跡完全吻合。這半頁紙上有句話,被劃了好多次——‘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李硯重復著這四個字,忽然拍了下桌子,“查五年前的舊案!市三中,有個叫林宇的學生跳樓,當時定性為校園霸凌自殺,看看卷宗里有沒有類似的紙條,或者……提到過一本哲學書?!?
舊卷宗堆在檔案室角落,積了層薄灰。李硯翻到目擊者證詞時,手指頓住了——有個同學說,林宇跳樓前幾天,總跟一個叫陳默的男生待在一起,“那個陳默總拿著本破書,給林宇看,還說什么‘活著沒意思,死了才干凈’”。
他翻到陳默的資料頁,附了張模糊的學籍照:男生站在隊伍最后,低著頭,左手插在口袋里,小指隱約是蜷著的。
“陳默……”李硯把名字寫在白板上,和“暗礁”夜店、哲學書、“向死而生”、蜷著的小指連起來,一個輪廓漸漸清晰,“查陳默的下落,重點查他的家庭背景——我要知道他為什么對‘向死而生’這么執著?!?
調查陳默用了兩天。他父母早年離異,父親嗜酒家暴,母親帶著他再婚,日子過得拮據。鄰居說,陳默小時候總被母親打罵,“有次他娘把他胳膊打青了,他就蹲在老槐樹下哭,手里攥著張成績單,好像是考了第三名,可他娘連看都沒看”。
“成績單……”李硯忽然想起什么,讓溫棠去查陳默母親的住處。他們在舊衣柜的底層找到了個鐵盒子,里面除了陳默小時候的獎狀,還有張壓得平整的成績單——正是那張考了全班第三的,邊角有反復摩挲的痕跡,背面用鉛筆寫了行字,字跡娟秀,是陳默母親的筆體:“等攢夠錢,給默默買本新字典?!?
“他不是沒人疼,是沒看見疼底下的東西?!崩畛幠笾煽儐?,忽然有了方向,“陳默既然常去‘暗礁’,肯定對那一帶熟。老巷有個公用電話亭,監控拍不到死角,他說不定會去那打電話或者躲著看書,守著那!”
蹲守的第三天傍晚,下起了小雨。趙野壓低聲音湊到對講機旁:“李隊,目標出現了!進電話亭了,手里真拿著本哲學書!”
李硯悄悄靠近,透過裂了縫的玻璃往里看——陳默正低頭翻書,左手搭在窗沿,小指果然蜷著。他翻到某一頁,指尖在“向死而生”四個字上反復劃著,忽然笑了,聲音很輕,像對自己說:“又醒一個,真好?!?
李硯推門的瞬間,陳默沒慌,反而把書舉起來,書頁上沾著雨痕:“你看這字,他們不懂,你該懂吧?活著是苦,死了才是解。”
“解?”李硯把那張成績單放在他面前,“你娘把這張紙壓了十幾年,她沒說過疼,可她沒扔。你以為的解,是你沒見過她半夜偷偷給你縫衣服的樣子。”
陳默盯著成績單,指尖抖了抖,猛地把書合上:“假的……她只打我……”
但他的聲音弱了,蜷著的小指慢慢伸直,又蜷起,像在跟自己較勁。電話亭的燈昏黃,照在他臉上,李硯忽然覺得,他不是在跟警察對峙,是在跟那個蹲在老槐樹下哭的小孩對峙。
李硯沒再說話,只是把成績單往他面前又推了推。紙頁邊緣被陳默母親摩挲得發毛,背面“買字典”那行鉛筆字,被歲月暈得淺了,卻還能看清筆鋒里的軟——那不是恨,是藏在苦日子里的盼。
陳默的喉結滾了滾,忽然伸手去搶成績單,指尖剛碰到紙邊,又猛地縮回來,像被燙著似的。他別開臉,盯著電話亭外的雨簾,雨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像小時候母親摔在地上的碗碴。
“我沒殺人?!彼鋈徽f,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是幫他們。你看那個建筑工,他兒子住院等著錢,包工頭躲著不見,他跪在工地上磕頭,頭都磕破了——活著有什么好?”
“他兒子還在醫院等他爹回去?!崩畛幎紫聛?,平視著他,“你遞紙條那天,他口袋里除了你的‘苦盡則醒’,還有張皺巴巴的繳費單,背面寫著‘兒子別怕,爹再想辦法’。他不是想走,是想有人拉他一把?!?
陳默的肩膀顫了顫。李硯又說:“那個會計,挪用公款是為了給老婆治病,他給家里發‘對不起’那天,還轉了筆錢到醫院賬戶;那個大學生,燒炭前給朋友發消息,說‘再試最后一家公司,不行就去送外賣’——他們都在熬,你卻把熬著的勁給掐了。”
“熬著沒用!”陳默猛地抬頭,眼里有水光,“我娘熬了一輩子,從嫁給我爹到跟人再婚,天天哭,她熬出什么了?我熬到高中,林宇熬到被人欺負,誰拉過?”他攥著哲學書的手指泛白,“書里說向死而生,死了才是頭,活著都是尾!”
“書里說的向死而生,是讓你知道活著難,才更要好好活。”李硯從口袋里掏出那半頁撕爛的書紙,是那個大學生留下的,“你看,這頁后面被撕掉的地方,我讓技術科復原了,寫的是‘正因有死,生才值得珍視’。你只看了半句。”
陳默盯著復原的字跡,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雨還在下,電話亭里的燈忽明忽暗,照得他臉上的淚和雨痕混在一起。
趙野在外頭比了個手勢,示意可以動手了。李硯卻沒起身,只是把成績單塞進他手里:“你娘后來攢夠錢了,去書店問過字典,售貨員說你早畢業了,不用了。她就把錢存起來,說等你回來?!?
陳默捏著成績單,指腹蹭過背面的鉛筆字,忽然蹲下去,抱著頭哭了。哭聲悶在膝蓋上,像小時候被母親打完,躲在墻角不敢出聲的樣子。
李硯沒催,等他哭夠了,才遞過手銬。陳默伸出手時,哲學書掉在地上,翻開的那頁正好是“向死而生”,旁邊被他用鋼筆寫了行小字,之前沒注意——“娘,我疼”。
審訊室里,陳默還是說自己沒錯,只是聲音沒那么硬了。李硯把受害者家屬的照片一張張鋪在桌上,這次他沒別開臉,只是盯著那個抱娃的媳婦看了很久,忽然說:“那娃……跟我小時候有點像。”
李硯問他為什么總去“暗礁”夜店,他說:“那里暗,沒人看我?!庇謫査麨槭裁磳憽翱啾M則醒”,他低頭摳著手銬:“我娘以前總說‘等苦盡了就好了’,我以為……醒了就是好了。”
終審那天,陳默沒要遺書,只讓李硯把那本哲學書還給他。執行前,李硯去見他,他把書遞過來,指著“正因有死,生才值得珍視”那行復原的字,輕聲說:“原來我看錯了?!?
藥液推進去時,他閉上眼,嘴角好像動了動。李硯后來想起,那天從電話亭帶他走時,他手里攥著成績單,沒松過。
結案后,李硯去了陳默母親的住處。老太太已經病了,躺在床上,看見成績單,眼淚掉下來:“我總打他,是氣自己沒用……想讓他爭點氣,別像他爹……”
李硯沒說陳默的事,只說:“他托我把這個還給您,說謝謝您?!崩咸﹃煽儐?,笑了,像卸下了什么重東西。
回去的路上,趙野問:“李隊,他到最后懂了嗎?”
李硯看著車窗外的人來人往,有人扛著菜匆匆走,有人牽著孩子慢慢逛,有人在路邊給乞討的人遞吃的。他說:“懂沒懂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再有人遞‘苦盡則醒’的紙條,會有人先遞杯熱粥,說‘再熬熬,會好的’?!?
風從車窗吹進來,帶著街邊包子鋪的熱氣。李硯想起陳默那本哲學書的最后一頁,除了“我醒了”,還有個很小的鉛筆字,是后來補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