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劉勰《文心雕龍·序志》)
追溯俠的起源和來源,是研究和探討俠歷史、俠文化、俠文學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但追溯俠的源與流,需要較為明確的俠的歷史、俠的定義、俠的職業、俠的特征等為依據和前提,否則,只能是眾說紛紜、沒有定論。
關于俠的起源,整理歸納起來,按時間順序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原型說、原始遺風說、士源說、諸子說、民間說、氣質精神說等。
持原型說者,一種是陳雙陽的英雄原型觀,他在《中國俠文化流變試探》一文中認為“當我們追蹤‘俠’源時,顯然無法避免上溯到神話這塊‘圣地’。俠的最初模板,正是神話這種綜合性意識形態中的英雄原型”;另一種是李歐的原型意象說,其文《論原型意象——“俠”的三層面》認為“如果我們對中國文化中的‘俠’形象,從現象、內蘊、功能諸方面進行分析,就可以認定:‘俠’就是中國人的一種‘原型意象’”。
認為俠起源于原始遺風說的代表是鄭春元。他在《俠客史》中指出:“我們認為俠起源于原始氏族的遺風。原始氏族的風俗是,氏族成員之間都平等互助、人人勇于擔負起為氏族成員復仇的使命、好勇輕死、勇于捍衛氏族的利益……到春秋時……社會上的人全力追求自身的利益,求富求貴、以利相交、損人利己。在這種社會條件下,這種社會風氣中,一些人仍堅持原始遺風來行事,維護正義、舍己助人、勇于復仇,這在當時社會中就是非常行為,因而被人們所推崇,這種人被稱為俠。這是俠的真正起源。”
英雄原型、原型意象、氏族遺風等,研究者們在考察美、繪畫等具有普遍性和歷史性的源流時也常常有此說法,這也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俠概念的可延展性和想象空間,非常有探討必要和挖掘可能,在起源說上也有研究意義和價值。
主張俠出于士或諸子的人不在少數,甚至一度是學界的主流觀點。士源說,即認為俠來源于新興的、廣大的“士”這一階層,特別是武士階層,如:呂思勉在《秦漢史》中經過考證后說“好文者為游士,尚武者為游俠”;顧頡剛在《史林雜識初編》中考證,我國古代的士,其實是兼包文武、混一儒俠的,后來,“武士蛻化而為文士”,以文武之對立而有新名詞出焉:“文者謂之‘儒’,武者謂之‘俠’”。
諸子說,即認為俠出于諸子某一家。主要是儒、墨、道、縱橫家四家,尤其是儒、墨兩家,因為儒、墨當時為“顯學”,暫沒看到有持俠起源于法家(俠以武犯禁)或小說家(還沒俠出名)的。
認為俠出于儒家的典型代表是章太炎。他在《儒俠》中稱“漆雕氏之儒廢,而閭里有游俠”,并認為儒中有俠、儒俠相通,即所謂“世有大儒,固舉俠士而并包之”。魯迅、聞一多、梁啟超等人認為俠出于墨。魯迅在《流氓的變遷》中說:“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聞一多《關于儒、道、土匪》說:“墨家失敗了,一氣憤,自由行動起來,產生所謂游俠了。”梁啟超在《墨者及墨學別派》中表示:“先秦書多儒墨對舉,漢人亦以儒俠對舉……然則戰國末年以逮漢初,其游俠傳中人物,皆謂之‘別墨’可也。將‘游俠家’劃為墨學‘別派’之一。”
錢穆調和儒墨二說,《論墨家》中說“墨家學派的始創祖墨子,據說亦在儒家門下受業過”,并于《釋俠》中指出“俠出于儒墨則可”。不過,也有人持不同意見,郭沫若即在《青銅時代》中說:“儒墨自儒墨,任俠自任俠,古人并不曾混同,我們也不好任意混同的。”
勞干在《論漢代游俠》中認為游俠出于道家,他認為游俠的“任情任性”與道家同。熊憲光認為俠出于縱橫家,他在《縱橫流為俠士說》一文中指出,戰國時期的縱橫家在“后世的流變,主要分為三支,即分別流為謀士、文士、俠士”,“隨著縱橫家的衰落,以魯連為旗幟的這一支策士也發生演變,其主要趨向是流為俠士,退出政壇而散入民間”。
關于俠與諸子的關系,劉若愚在其《中國之俠》中說:“概言之,游俠和諸子百家都有點瓜葛,但不屬于任何一家,他們既非知識分子,也非政治家,只是一些意志堅強、恪守信義、愿為自己的信念而出生入死的人。”
在民間說中,郭沫若認為俠出于商賈,他在《十批判書》中說:“所謂任俠之士,大抵是出身于商賈。商賈唯利是圖的便成為市儈奸滑,商賈而中富有正義感的便成為任俠。故在古時如聶政、朱亥、劇孟、郭解之流,都大大小小地經營著市井商業。直到現在的江湖人士也還保存著這個傳統。這在后來雖不再以士視之,而在古時可依然是士的一部分。”
除郭沫若外,持民間說者還有陶希圣和楊聯升等。綜合來看,他們所認為的俠仍屬于廣義的“士”之階層。陶希圣《辯士與游俠》說:“破產的士人商工業者及失業的農民,則構成廣大的一階層。這一階層是沒有財產的……在他們中,尤多舊來武士階級破落下來的成分。這些分子,仍帶有好勇斗狠、野心向上、組織活動及首領的能力。”楊聯升認為俠出于由貴族而沒落的平民,他說:“游俠可能來自貴族。但是,他們既然已經喪失了昔日的地位,他們倒愿意承認自己是平民。到了戰國時期,這些人才被歸屬為同一類人。那時,往日的封建秩序已經崩潰,許多世襲武士失去了地位、頭銜。一些低層人物中的冒尖的后代,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勇敢、正直,分散于各地,為任何能夠雇他們的人服務(甚至獻身),并以此為生。”(轉引劉若愚《中國之俠》)
氣質精神說,即將俠的起源歸結為一種氣質精神者,認為游俠不是特殊的社會集團,只不過是一群具有俠客氣質的人。這種觀點最初由日本的增淵龍夫提出,美籍漢學家劉若愚將之發揚光大。在其《中國之俠》一書中,他說:“我認為游俠為人大多數是氣質問題,而不是社會出身使然,游俠是一種習性,不是一種職業。”后來,他又補充道:“我想最好不要把游俠看成一種社會階級或職業集團,他們是具有強烈個性、為了某種信念而實施某些行為的一群人。”
如今,“俠源于氣質”這種說法越來越受歡迎和有市場,當代俠文化研究者如韓云波、汪涌豪等均采此說。筆者也很激賞這一提法,富有創意,既有浪漫主義的俠文化、俠文學基調(“氣質使然”),又有現實主義的人文底色(“我想最好不要”)。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游俠雖不構成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但就其出身而言,他們卻分別從屬于貴族和平民集團,同樣可以找到他們的終極歸宿”(陳寶良《無籍之徒:中國流氓的變遷》)。
以上,概括梳理和羅列了流行的幾種俠的起源說法,都有一定道理和啟發,但并沒有形成學術公論、達成社會共識。因此,也有一些研究者就此問題持懷疑并存暫時擱置的態度,如:周慶華在《俠的神話性與社會功能——兼論俠的“出路”問題》中說,“為俠尋找‘源頭’的人,不是要解決原始俠的真相問題,也不是要解決原始俠的行為問題,而是要解決他所論述俠的‘出路’問題”;曹正文《中國俠文化史》一書認為,“俠的起源問題,嚴格來說,實在難以確定……要探求俠的起源,應該溯及人類形成共同社會的時候了”;余英時在《現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中直接表示,“我們實在沒有必要為俠去尋找任何古代學派的淵源”。
回到俠的歷史和歷史的俠來。汪聚應在《唐代俠風與文學》中指出:“探究俠的淵源時,作為立足點的俠的初始形態只能是韓非所論述的俠,因為俠的名稱是他最早提出的。而對俠的社會存在價值的評判是較道義評判更為重要的質素和出發點。”就先秦之俠而言,主要指《韓非子》中所論述的,以及《史記》中《游俠列傳》所明確提到的戰國四公子和《刺客列傳》的幾位刺客。
先秦之俠(社會存在的俠),從歷史文獻看,廣義上講,泛指王公重臣為代表的貴族之俠(“權而貴者”“富而豪者”)、新興力量而形成的平民之俠(游俠)及其他們所養之士、所屬門客(主要是俠客、刺客、劍客)。狹義上,則只是符合俠的基本特征(如不事生產、有“游”的特性、振窮救急、以武犯禁、私門養與被養等)的上述人群成員。
就俠的起源和歷史而言(包含道義觀念因素在內),筆者以為:概言之,歷史上的俠,始祖可追溯至周公,肇始于西周末期,誕生于春秋,興盛于戰國,秦時一度萎縮,秦末漢初復燃尤烈,東漢后向“任俠”“英雄”轉化,自此古俠士之風不存、史書也不再記載,歷史之俠消失于歷史之中。另,俠作為一種理想人格概念,參與和承接了“圣賢”和“英雄”兩大理想人格傳統的形成和建構。
上面所述觀點,筆者還會在接下篇目中作進一步介紹和說明及論證。或許,重要的不是這些觀點對與否,對錯只有待考古和新史料來一點點解開謎底,而是這種新的觀察、思考和論證方式,會引導我們重新認識俠、重新認識我們自己、重新認識我們所在的這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