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之一字,豈易言哉!”(李贄《焚書·雜述》)
龔鵬程《俠的精神文化史論》一書認為:“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雖然已經有不少的俠之研究論著,但那都只能稱為正義的迷思,除顯示他們對俠的‘意底牢結’之外,恐怕不能稱為學術研究。”而通讀此書我們會發現,龔鵬程所論述的又何嘗不是“正義的迷思”之另外一種,俠的概念和外延過度擴大化了,以致拿流氓來說俠,“迷思”又何其少哉?
釋俠,是困難的。除了俠歷史本身,還有很多觀念層面的障礙。比如,層面上,有宏觀層面、中觀層面、微觀層面;立場上,有官方立場、精英立場、民間立場等。所以,我想重要的是,我們要讀出其中的“矯枉過正”意味,盡可能以如其所是的原初形態及因時流變的社會形態看待俠、認識俠、詮釋俠。
歷史上的俠:兩漢時期
歷史之俠主要存在于春秋至東漢,前文我們已經分析了先秦時期即主要是《韓非子》所述論的俠,這里也簡要梳理、概述一下兩漢時期對俠的看法。
《春秋公羊傳·隱公九年》載“俠卒”,傳曰:俠者何?吾大夫之未命者也。此事《春秋谷梁傳·隱公九年》亦有載“俠卒”,傳曰:俠者,所俠也。弗大夫者,隱不爵大夫也。隱之不爵大夫何也?曰不成為君也。“俠”字在春秋時應該還沒被發明出來,另“俠者,所俠也”,也解釋不通。而《左傳·隱公九年》記載為“挾卒”,疑漢代人以“俠”字代“挾”字故。
《淮南子》提到了俠、游俠和任俠。《說山訓》篇云:“喜武非俠也,喜文非儒也。”此是就《韓非子》所論“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言,指出了俠的不一定非武屬性。《人間訓》篇,講了游俠因受辱率徒屬滅富人虞氏家一事。《汜論訓》篇,講了“北楚有任俠者”的故事,批評這位任俠者“知所以免于難,而不知所以無難,論事如此,豈不惑哉”,這也是最早可見的“任俠”一詞的出處。據筆者統計,二十五史中,從《三國志》到《清史稿》,“游俠”一詞僅出現18次,而“任俠”達90多次。由此可見,“任俠”這個詞是在俠者日漸沒落之后才頻繁出現。
首次為“俠”正名、給“俠”立傳并明確地給“俠”下定義的是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說:“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游俠列傳第六十四”;“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義不為二心。作刺客列傳第二十六”;“好客喜士,士歸于薛,為齊捍楚魏。作孟嘗君列傳第十五”“爭馮亭以權,如楚以救邯鄲之圍,使其君復稱于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傳第十七”“以身徇君,遂脫彊秦,使馳說之士南鄉走楚者,黃歇之義。作春申君列傳第十八”。《史記·游俠列傳》云:“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史記·刺客列傳》曰:“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后面筆者將專篇對《游俠列傳》進行導讀。
《揚子法言·淵騫卷第十一》中對俠士人物多有論述:如論戰國四公子,“上失其政,奸臣竊國命”;論刺客要離、聶政、荊軻,“離也,火妻滅子,以求反于慶忌,實蛛蝥之劘也”“為嚴氏犯韓,刺相俠累,曼面為姊,實壯士之靡也”“為丹奉於期之首、燕督亢之圖,入不測之秦,實刺客之靡也”“(荊軻)君子盜諸”;論游俠,“竊國靈也”(李軌注:“靈,命也。”靈通“令”,命令)。直斥“四豪”為奸臣、荊軻為盜賊,而認為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為“俠介”(李軌注:“四人前后輔夾高帝”)。
《戰國策》中也提到了一些春秋末戰國時期的俠士及俠義故事,其中俠士人物有:魯仲連、顏斶、趙威后、張孟談、虞卿、唐雎、莊辛、齊襄王王后、王斗、田子方、聶政、荊軻、豫讓等。
繼《史記》后,對游俠單獨作傳的是《漢書》。但不同于司馬遷的寄以同情和稱許,班固更多是貶斥和過渡之意。一方面,《漢書·游俠列傳》雖然承認游俠“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但更多是欲抑先揚態度,“權行州域,力折公侯”“以匹夫之細,竊生殺之權,其罪己不容于誅”“不入于道德,茍放縱于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至于“列國公子,魏有信陵,趙有平原,齊有孟嘗,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勢,競為游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皆以取重諸侯,顯名天下,扼腕而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于是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矣”“夫四豪者,又六國之罪人也”,連貴族之俠也一并排斥,并指責他們“背公死黨”“六國罪人”。《漢書·司馬遷列傳》更是云:“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針對司馬遷的所論游俠之“仁義”,班固直斥游俠不合“禮法”,《漢書·敘傳》說:“開國承家,有法有制,家不臧甲,國不專殺。矧乃齊民,作威作惠,如臺不匡,禮法是謂!述《游俠傳》第六十二。”
荀悅在其《前漢紀》之《前漢孝武皇帝紀一卷第十》中,繼承了《漢書》對游俠的態度,指出其“德之賊”的屬性,“世有三游,德之賊也。一曰游俠,二曰游說,三曰游行。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彊于世者,謂之游俠”;但與此同時,他也闡述了游俠之本及“三游”所產生條件及解決之道,“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綱紀廢弛”“游俠之本,生于武毅。不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見危授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以正行之者謂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于為盜賊也”“圣王在上,經國序民,正其制度……先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等。就荀悅所處東漢末年之游俠活動情況來說,其所言已是難得,稱得上不偏不倚、有理有據,不失為公論。
《后漢書》在《漢書》基礎上更進一步,《后漢書·班彪列傳》中說司馬遷:“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游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后一句,這已經涉及人身攻擊了。《后漢書·班彪列傳》又云:“游俠踰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認為游俠“仁義禮法”都不合規矩。因此,《后漢書》對游俠態度采取釜底抽薪之計,不再單獨列傳,以“狂狷”類型之一歸入《獨行列傳》。從此官方史書便不再單獨為游俠列傳。
也許以上爬梳不夠全面完整,如《六韜》《列子》中亦有游俠或俠客提法——《六韜·文韜·上賢》有論“六賊”之一的“民有不事農桑,任氣游俠,犯歷法禁,不從吏教者,傷王之化”;《列子·黃帝》有“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凌”,《列子·楊朱》所述俠客事與《淮南子·人間訓》同。但因歷史真偽(經筆者所查閱,銀雀山漢墓竹簡六韜、定州西漢中山懷王墓竹簡六韜、群書治要六韜、六韜逸文、敦煌寫卷六韜等均未見此內容)或成書時間方面(《列子》一書可能成于魏晉時期)原因,故暫不論述,茲錄于此。
這也足以使我們對歷史上的俠有一個大概的印象和判斷。俠可分為貴族之俠(如戰國四公子)、游俠(如朱家、郭解)和刺客(如聶政、荊軻)三類。先秦之俠,主要為社會存在的俠,“俠”還只是個廣泛的稱呼,道義觀念不強;而兩漢之俠,有著強烈的道義觀念,“游俠”“任俠”成為俠的代名詞。
“俠”的文字學釋義
下面我們看看關于“俠”字的文字學解釋。許慎《說文解字》釋義:“俠,俜也。從人夾聲。”“俜,使也。從人甹聲。”“甹,亟詞也。從丂從由。或曰甹,俠也。三輔謂輕財者為甹。”此處,指出了俠的第一個明確的主要特征為“輕財”。即《史記》所說“振人不贍”,如論述朱家“振人不贍”、郭解“厚施而薄望”等。
因為俜、甹音義皆同,而甹為亟詞、會意字,因此,俠也可以認為是形聲兼會意字,可釋為俜或甹。“丂,氣欲舒出也。”“由”字《說文解字》無收錄,《爾雅》釋為“自”,《方言》釋為“輔”或“式”。“胥、由,輔也。胥,相也。由,正皆謂輔持也。吳越曰胥,燕之北鄙曰由。案廣雅:由、胥,輔助也。義本此。”“由,式也。案廣雅:由,式也。義本此。”《徐曰》(徐鍇作《說文系傳》)釋“甹”:“甹者,任俠也。由,用也,便捷任氣自由也。”《正訛》也認為:“甹,從由從丂。丂,氣也,任氣自由也。”此處,指出了俠的第二個明確的主要特征為“便捷任氣自由”。
徐鍇所說“便捷”之義,應該取自甹的亟詞屬性。“亟,敏疾也。”(《說文解字》)“亟,疾也;速也。”(《爾雅》)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是,段玉裁注《說文解字》“甹”字說“其意為亟,其言為甹。是曰意內言外。甹亦語詞也”,釋甹字不光要看“甹”義(因為是會意字),也要看“亟”義(因為意內言外)。而《方言》釋亟為“愛”,“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相敬愛謂之亟;陳楚江淮之間曰憐;宋衛邠陶之間曰憮”。此處,可以看作是俠的第三個主要特征“相敬愛”,即仁,如《史記》所說“救人于厄”“赴士之厄困”等。
段玉裁注《說文解字》“甹”字還提到“今人謂輕生曰甹命”。此處,指出了俠的第四個明確的主要特征為“輕生”。即《史記》所說“不愛其軀”“既已存亡死生矣”等。可能也暗含俠客“命短”或“短命”的客觀現實。
《玉篇(殘卷)》引《說文解字》“或曰甹,俠也”,并發揮說“訓俠為傁字,在人部”。釋俠為傁字,這倒是不多見。《說文解字》釋傁“老也”。《揚子·方言》言“東齊魯衛之間,凡尊老謂之傁”。此處,也可以看作是俠的一個特征“傁(老)”。蓋將俠與少年相區別,尊老或尊長者之意。俠與少年之說,后文再探討。
《漢書·季布欒布田叔傳》有“季布,楚人也,為任俠有名”。應邵曰:“任謂有堅完可任托以事也。”如淳曰:“相與信為任,同是非為俠。”顏師古曰:“任謂任使其氣力。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也。”“相與信為任”應該出自鄭玄所作《〈毛詩傳〉箋》即《鄭箋》句,《詩經·邶風》有“仲氏任只”,《鄭箋》注“以恩相信曰任”。“同是非為俠”不知是否還有來源,可能取孟子關于是非之義,即“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上》)或“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章句》),也就是后來王陽明所說的“良知”(王陽明《大學問》:“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此處,也可以看作是俠的一個特征“同是非(有良知)”。
“俜,使也”的“使”,容易解釋,但難確定其意義。徐鍇釋“使”為“伶”,釋“伶”為“弄”,“伶人者,弄臣也”。而段玉裁卻認為徐鍇“令作伶,誤”,“使”應為“令”,“令者,發號也”,“釋詁:使,從也”,“其引申之義也”,“古注:使,迅疾之意也”。迅疾之意與亟相符合,這個好理解。《說文解字》說“發號者,君后也”,君后可指天子,也可指諸侯,有時也指臣(如后稷、周公等),而到戰國時期“王”凌駕于“君”之上(君為爵位,如商鞅為商君、魏無忌為信陵君等),也失去了比較意義。“使”還有一種意義與俠有關,比如《漢書·季布欒布田叔傳》說季布“人又言其勇,使酒難近”。“使酒”,顏師古注曰:“言因酒沾洽而使氣也。”
此外,作為后起字和形近字,俠可能也有夾、挾的部分意思。上文顏師古所說“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也”,即是釋其“挾”之意。段玉裁注《說文解字》說:“按俠之言夾也。夾者,持也。經傳所假俠為夾,凡夾皆用俠。”經傳常常會假俠為夾,一者是區別為“夾”字而非“?”字,一者也說明俠的夾意,如“夾輔成王”(《左傳·僖公二十六年》)。從文字學(俠為形聲字,兼會意字,但會意的主要是“甹”字)和俠的歷史(輔佐也好,挾持也罷,都不確定,如戰國四公子)來看,這一說法都不確定,既不能證實,也無法證偽。還舉段注之說,他就認為“挾”應為“扌+?”,“俾持也,從手?聲”,“以形聲中有會意也”,各本皆錯,“今皆正”。可是,我們現在根本沒有“扌+?”字,“?”字(《說文解字》釋:“盜竊褱物也。從亦,有所持。俗謂蔽人俾?是也。弘農陝字從此”)今所見二十五史也全無,只有“陝”字(陜西的陜的繁體字)。
這里也補充一下今人關于俠的初始特征和人格信念的總結,以便參考。崔奉源《中國古典短篇俠義小說研究》對俠的初始特征概括為:施不受報;不貪財物;不矜德能;不守國法;不妄殺人;不分是非;不愛其軀;不一定用武力;以閭巷為活動背景。劉若愚《中國之俠》對俠的特征(信念)則總結為:助人為樂;公正;自由;忠于知己;勇敢;誠實,足以信賴;愛惜名譽;慷慨輕財。
以上關于俠的歷史及文字學爬梳,在當代俠研究中還不是很系統,為方便大家閱讀和查詢,今認真搜尋后羅列出來,以供參考。期間難免掛一漏萬,不當之處歡迎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