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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黃紙人
麥收前最后一場雨下完,王家洼的泥土就泛出一種鐵銹味。老輩人說,這是土里的血被漚出來了,得趕緊割麥,不然又要出怪事。可王貴家的三畝麥子,卻在一夜之間全倒了,麥穗整整齊齊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匍匐,像被什么巨大的東西碾過。王貴蹲在田埂上抽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照著他那張被太陽曬裂的臉。他女人桂香站在地頭罵了半宿,說肯定是東頭李寡婦使壞——那女人去年因為爭地界,往王貴家田里撒過浸了經血的稻草人。“不是人干的。”王貴突然說。他用煙桿撥開麥稈,露出下面潮濕的泥土。土層上有一串腳印,每個腳印只有三根腳趾,深深淺淺地延伸向老墳地。那腳印里汪著雨水,水面漂著幾根黃紙錢,像溺死的小魚。二第三天,桂香瘋了。她是在雞叫頭遍時發作的。王貴聽見豬圈里有啃骨頭的聲音,提著馬燈去看,就見他女人正把半扇豬肉往自己嘴里塞。那肉凍得梆硬,桂香卻咬得滿嘴是血,牙齒崩裂了還不停,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笑聲。最瘆人的是她的眼睛。眼白全變成了麥芒似的金黃色,瞳孔縮成針尖大小,直勾勾盯著王貴身后。王貴回頭,只看見豬圈梁上掛著的幾十張黃紙錢——那是去年給老父親送葬剩下的,被風一吹嘩啦啦響,像一群撲棱翅膀的紙蛾子。村里赤腳醫生來打了一針鎮靜劑。桂香安靜下來后,突然抓住王貴的手腕,用她爹的聲調說話:“貴啊,你爹墳頭裂了縫,水都淹到棺材板了。”王貴他爹死了十年,墳地在老墳最西邊,挨著那片從來長不出莊稼的“啞巴地”。三“啞巴地”原來不啞。民國三十三年大旱,全村人在那塊地里挖出過一截石像,石像的頭是狐貍,身子卻是穿馬褂的人形。族長說這是狐仙討封,要用血食鎮住,于是埋了七個童男童女。后來地里就長不出莊稼,夜里路過的人能聽見小孩哭,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王貴端著煤油燈去老墳地時,月亮正卡在兩塊云中間,像被掐住脖子的臉。他爹的墳果然裂了道黑縫,縫里往外滲著鐵銹色的水。墳頭壓著的三塊青磚被人撬開了,露出底下焦黑的泥土——那是當年埋童男童女燒的“火穴”。一陣風掠過,王貴手里的煤油燈“噗”地滅了。黑暗里傳來紙張摩擦的聲音,沙沙沙,越來越近。他摸出火柴劃亮,火光跳起的一瞬間,看見墳頭上站著個黃紙扎的人。紙人臉上用朱砂畫著五官,嘴角咧到耳根,身上穿著縮小版的壽衣,胸口處用墨汁寫著“王貴”兩個字。四王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啞巴地”中央。周圍全是倒伏的麥子,麥穗上結著暗紅色的穗瘤,捏開里面是半凝固的血。更遠處,幾十個黃紙人圍成圈,它們的臉在月光下泛著青白,每個胸口都寫著不同的名字——有李寡婦去年病死的兒子,有赤腳醫生淹死的閨女,甚至有個寫著“王桂香”。最中間的大紙人足有真人那么高,臉上畫的卻是王貴爹的相貌。它手里捧著個陶罐,罐口用紅布扎著,浸出暗黃的液體。王貴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腳踝被麥稈纏住了。那些麥稈像活了一樣,順著他的小腿往上爬,麥芒扎進皮膚,留下一排細小的血洞。紙人開始跳舞。它們關節處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像老舊的風箱。跳著跳著,紙人的臉開始剝落,露出底下焦黑的泥胎——那根本不是紙,是燒給死人的“陰俑”。陶罐倒了,黃水漫過王貴的腳背,他聞到了熟悉的鐵銹味,混著淡淡的尸臭。五第二天,村民在“啞巴地”找到了王貴。他跪在地上,雙手捧著把帶血的麥穗,嘴里塞滿了泥土。奇怪的是,他周圍的麥子全站起來了,穗頭沉甸甸地垂著,像無數低著的頭。更邪門的是,每根麥稈上都用血綁著一張黃紙錢,風一吹,整個麥田就響起窸窸窣窣的哭聲。桂香在瘋人院上吊那天,王家洼的麥子熟了。收麥的人發現,所有麥穗里都裹著一截焦黑的骨頭,輕輕一捻就化成灰。而那塊“啞巴地”上,一夜之間長出了密密的麥苗,綠得發黑,像是從尸水里泡出來的。打那以后,王家洼的人收麥前都要先燒三刀黃紙。他們說,那地里埋著的根本不是狐仙,是民國三十三年餓死的流民。黃紙錢是買路錢,麥子是長在墳頭上的頭發,誰要是忘了孝敬,夜里就會有紙人順著麥芒爬進家門,用麥穗縫住人的嘴。畢竟,麥芒那么尖,最適合當針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