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夜,我在祖墳后頭遇見一條白蛇。
它通體無鱗,腹下裂著一道縫,像被誰用指甲劃開過。縫里沒有血,只露出一截慘白的人指骨。蛇頭卻抬起,吐出一封濕淋淋的婚書。婚書是桑皮紙,墨字早暈成烏團,唯朱砂押尚存:
“宣統二年,孟春,柳氏閨名青青,配與河灣許氏長子為妻。媒人:黃十八。”
柳青青——我祖母臨死前反復念的名字。
她說自己欠過一條蛇一條命,死后要還。黃十八是誰?我問白蛇。
蛇不會說話,只用尾巴卷來半塊青磚,磚面鑿著一排牙印,牙縫里嵌著算盤珠。珠上刻著“十八”。二、蛇蛻
婚書背面另有一行小字:
“三日后,鬼門開,迎親。”
我家三代單傳,到我已絕嗣。祖母怕我斷了香火,生前替我在陰司訂了這門鬼親。如今鬼差上門,要活人履約。第三日子時,白蛇不見,院中卻多出一方朱漆棺材。棺蓋虛掩,里頭鋪著一層雪白的蛇蛻,蛻膜上伏著個穿嫁衣的女人——紙糊的,臉卻用真人的皮繃的,皮下隱隱透青,像剛剝下來的。紙人睜眼,瞳孔豎成一道縫。
“相公,”她說,“我冷。”
我想逃,可雙腳被蛇蛻纏住,冷膩膩地往皮肉里鉆。三、前世賬
紙新娘自稱柳青青,宣統二年生,十六歲落水而亡。
“害我的是黃十八,”她指著蛇腹那截指骨,“他原是人,做牙行掮客,專替黃皮子討陰債。那年他看中我的八字,將我賣與河灣蛇王做妾,換了一車麥種。”“蛇王?”
“就是你現在看見的白蛇。”她慘笑,“蛇王修的是‘骨蛻道’,每百年蛻一次皮,需借人骨撐形。我死后尸骨被它整條吞了,只剩一節小指卡在牙縫,成了它喉中刺。”“那為何要嫁我?”
“黃十八的賬本里,你許氏欠我一條命。”她掀開紙嫁衣,露出腰腹——那里空空蕩蕩,像被什么剜去一塊,“我缺副骨,你缺個子嗣。你我結親,你替我生骨,我替你續脈。”四、黃十八
第七天,黃十八來了。
不是人,是條黃鼠狼,穿馬褂,戴瓜皮帽,后爪立走,前爪捧算盤。算盤珠是小孩牙,一撥,咯吱咯吱笑。“許先生,賬該結。”它尖聲說,“柳氏骨不全,需活人骨三斤三兩;你許家無嗣,需鬼胎一個。兩下相抵,再添利錢:眼珠一對,舌頭一條。”我掄起門閂砸去,黃十八化作一團黃煙,煙里掉下個布包——打開是祖母的牌位,牌位背面嵌著一枚蛇鱗,鱗下壓著張黃紙:
“宣統二年,許柳氏以孫抵債,自愿借骨。”
落款是祖母的血指印。五、蛇胎
當夜,紙新娘的肚皮鼓了起來。
蛇蛻爬上我身,像層冰冷的膜。我聽見自己骨頭在響,一節一節被抽走,疼得昏死過去。醒來時,白蛇盤在梁上,腹下那道縫已愈合,里頭隱約裹著副小小的骨架,肋骨根根清晰,卻缺了頭。
紙新娘不見了,地上留一行血字:
“頭骨在黃十八處。”六、討頭
我循著算盤聲追到狐仙廟廢墟。
黃十八端坐供桌,正用小孩牙穿成項鏈。它腳下躺著個無頭嬰孩,皮膚雪白,臍帶還連在蛇蛻上。“頭骨做壓賬石,”黃十八咧嘴一笑,“你祖母當年借骨時,押的是你的頭。”
我撲上去,卻撲個空。黃十八化作黃煙鉆進地縫,地縫里涌出無數條小蛇,每條都頂著我嬰兒時的臉。白蛇隨后而至,一口吞了半數蛇影,剩下的鉆回地縫。它回頭看我,豎瞳里第一次露出哀求。七、狐仙指骨
白蛇帶我下到地窖。
窖底埋著尊無頭狐仙石像,斷頸處插著一截指骨——正是蛇腹那根。狐仙石像懷抱著空空的襁褓,襁褓里墊著祖母的牌位。“狐仙當年為鎮黃十八,舍了頭,”白蛇以尾擊地,石像裂開,滾出個骷髏,顱頂刻著“許”字,“這是你許家祖宗的頭,也是我的頭。”原來百年前,許家祖宗為求子,將頭骨借給狐仙做鎮物,換得血脈延續。如今狐仙頭失,鎮物失效,黃十八趁機索債。八、骨婚
我將祖宗頭骨奉與白蛇。
蛇腹的骨架立刻長出頭顱,竟是個女嬰,眉眼像柳青青。白蛇蛻下最后一張皮,皮里裹著真正的柳青青——不是紙人,是具白骨,白骨外漸漸生肉,像從記憶里長回來。“債清了。”她抱起女嬰,“她是你許家的骨,我的魂,半人半蛇,不屬陰陽。”
黃十八的算盤在遠處炸開,小孩牙四散,化作滿地麥粒。麥粒裂開,爬出無頭黃鼠狼,被白蛇一一吞盡。九、白蛇妻
柳青青再非鬼,亦非人。
她白日可化人形,夜里卻需盤在我腰間取暖——她失了蛇膽,怕冷。
女嬰取名許靈,三歲能算陰賬,五歲替人招魂,十歲那年在祠堂點了一把火,把祖母牌位燒了。火里升起黃十八最后的影子,尖叫:“債未清!利還在!”
柳青青冷笑,從袖中抽出根麥芒,芒尖穿著黃十八的舌頭——那是當年它索要的利錢。
“利錢在此,”她彈指,舌化作灰,“利息是命,你命歸我。”十、尾聲
如今許靈十八,眼瞳一黑一碧。
她出嫁那日,我聽見白蛇在梁上嘆息。
“鬼債已了,人債方始。”
我問何意,柳青青指向窗外——
新嫁娘上轎,轎簾掀開,里頭坐著個穿黃馬褂的少年,后頭拖著條毛茸茸的尾巴。“黃十八的孫子,”柳青青說,“來討新賬。”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時長出枚蛇鱗,鱗下隱隱有算盤珠滾動。——債,從來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