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算盤珠上的眼貨郎沒敢接那只手。他連滾帶爬逃出麥田,鞋底沾滿血泥。跑到三十里外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在王家洼買過麥子,前世債從何而來?可夜里一閉眼,掌心就浮現那只算盤——珠子是活的,瞳孔里輪流映出他殺過的每一頭牲口、踩過的每一窩螞蟻。第七天,貨郎在客棧梳頭,梳齒上掛出一串黏糊糊的眼珠,像熟透的麥粒,一碰就爆漿。與此同時,王家洼的麥穗開始“結賬”。最先被收走的是李寡婦。她半夜聽見孫子栓柱在窗外哭:“奶奶,我衣裳燒啦,我冷……”等村民撞開門,只見李寡婦穿著那件紙衣裳,直挺挺吊在房梁上。紙衣裳的領口用麥芒縫得嚴絲合縫,麥芒穿過皮肉,像給尸體穿了一層血網。更怪的是,她嘴里塞滿算盤珠——珠子全是她自己的眼珠子,被黃鼠狼尾巴蘸朱砂點了瞳孔。九、第十對童男女算命先生(或者說黃皮子)的賬本還差最后兩筆。“重瞳童男女”需天生異象:男孩左眼雙瞳,女孩右眼雙瞳。王家洼最后符合條件的,是接生婆的龍鳳胎。孩子出生那晚,全村聽見狐仙廟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像在釘棺材。接生婆把兩個孩子藏在炕洞里,自己坐在門口剝蒜,蒜皮落了一地,像紙錢。黃皮子來娶親時,穿的是王貴下葬時的壽衣。它身后跟著八個紙人,抬著頂麥芒編的轎子,轎簾是栓柱的皮。紙人臉上畫著紅臉蛋,嘴里含著李寡婦的牙。接生婆把蒜瓣塞進孩子襁褓,又撒了把灶灰——老輩說黃皮子怕這兩樣。可蒜瓣一碰孩子就化成膿水,灶灰里爬出無數沒毛的小黃鼠狼,每只都長著接生婆丈夫的臉。天亮時,炕洞空了。接生婆在灶臺邊找到兩個麥穗,穗子裂開,露出嬰兒形狀的瓤子——男孩左眼是空的,女孩右眼是空的,像被什么東西挖走了。十、狐仙的債黃皮子墳被雷劈后,狐仙廟的廢墟里浮出半塊石像頭。石像額頭刻著行小字:“民國三十三年,借黃皮子十條命,利息百年。”原來狐仙當年并非被雷劈,而是自愿讓出廟宇——它欠了黃皮子債。如今百年期滿,黃皮子來算總賬,連本帶利要收走整個王家洼。老輩人想起,當年埋狐仙石像時,曾往坑里倒了十桶黑狗血。狗血里混著十個夭折嬰兒的胎盤。狐仙為鎮壓黃皮子,用胎盤做“人樁”,如今人樁腐爛,黃皮子破土而出,第一件事就是挖出胎盤吃了——每個胎盤里裹著枚算盤珠,珠子是狐仙的眼珠。狐仙瞎了,黃皮子卻開了天眼。十一、麥芒上的橋王家洼最后一場雨下在七月半后半夜。雨是紅色的,落在麥田里像血。麥芒開始瘋長,彼此纏繞成一座橋,從村口直通黃皮子墳。橋兩側掛滿紙衣裳,風吹過時發出嬰兒啼哭。村民在橋上看見自己死去的親人:王貴扛著鋤頭,桂香梳著辮子,栓柱舉著紙風車……他們腳下都踩著算盤珠,珠子每響一聲,親人的臉就淡一分。最先踏上橋的是接生婆。她手里攥著兩個麥穗(孩子的替身),邊走邊喊:“債用我的命抵!”可走到橋中央,麥穗突然炸開,飛出無數黃鼠狼崽子,每只都銜著她的一截腸子。接生婆倒下時,看見橋盡頭站著狐仙——只剩半個頭,石嘴一張一合:“還差三顆牙……”十二、尾聲:貨郎的賬本十年后,有人在百里外的集市上見過那個貨郎。他改行賣算盤,珠子用琉璃仿的,可仔細看,每顆珠子深處都嵌著一點黑,像瞳孔。買算盤的人回家當晚,糧倉里的麥子就開始長牙。貨郎的賬本最后一頁寫著:“王家洼欠黃皮子十條命,已收九條半。
剩半條在狐仙石像左腳小指——
民國三十三年,狐仙為壓黃皮子,
自斷小指做樁。
樁在,債未清。
樁出,債歸零。”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博物館里,
一個考古學家正清理民國狐仙廟遺址。
他拿起半塊石像腳,
發現斷指處嵌著枚算盤珠——
珠子是活的,
瞳孔里映出考古學家三歲夭折的妹妹。
珠子在轉,
像在數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