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死后的第七天,桂香在瘋人院的房梁上打了個結。她把自己掛上去之前,先把指甲蓋全啃光了——十個血糊糊的指頭在墻上摳出十道溝,溝里嵌滿麥芒。值班護士說,桂香最后一句話是:“黃紙人睜眼啦。”那天夜里,王家洼的麥子突然集體彎腰,麥穗朝著老墳地的方向簌簌抖動,像在給什么東西讓路。第二天村民發現,所有麥稈的第二節處都裂開了,露出里面黃澄澄的瓤子——那根本不是麥稈,是被抽了骨頭的黃鼠狼腿骨,風干后恰好成了空心稈。二、狐仙廟里的新神龕老輩人說,民國三十三年埋狐仙石像時,其實還埋了只黃皮子。那黃皮子是被狐仙拘來的“賬房先生”,專管收人命債。現在狐仙的石像頭早讓雷劈沒了,黃皮子卻趁機占了廟,在供桌底下新塑了個神龕:一尺高的黃鼠狼穿壽衣,前爪捧著算盤,珠子全是小孩的乳牙。李寡婦最先發現這事。她半夜去廟里偷供品,看見神龕前擺著七個碟子,碟子里整整齊齊碼著王貴的腳趾——大腳趾上還留著麥芒扎的月牙形血痂。黃皮子像人一樣盤腿坐著,尖嘴湊在油燈邊讀賬本,尾巴尖蘸著朱砂,在每顆牙算珠上畫眼睛。三、討封的紙衣裳收完麥子的第三晚,村里開始丟孩子。最先丟的是赤腳醫生的外孫女,接著是李寡婦的小孫子。有人在“啞巴地”撿到個紙扎的襁褓,里頭包著把帶奶腥味的黃鼠狼毛。紙襁褓的背面用血寫著:“欠一還十,利滾利。”更瘆人的是,所有丟失孩子的家庭,第二天門口都出現一件縮小版的紙衣裳。衣裳用黃表紙糊的,領口袖口拿麥芒收邊,胸口用朱砂寫著孩子的生辰八字。李寡婦把紙衣裳燒了,當晚就聽見屋頂有爪子撓瓦的聲音,像無數小孩在哭:“奶奶,我衣裳燒啦,我冷……”四、黃仙娶親七月半那天,村里來了個穿黃馬褂的算命先生。他自稱是“胡黃白柳灰”里黃家太爺的“弟馬”,說王家洼沖撞了黃仙娶親。娶的是誰?算命先生翻開賬本,指甲在“王桂香”三個字上打了個勾——原來桂香上吊那天,正好沖了黃皮子娶親的轎子,現在要用她骨灰和血養的麥穗做聘禮。“想活命,得湊齊十對‘重瞳童男女’當陪嫁。”算命先生說話時,他黃馬褂下擺突然動了動,露出條油光水滑的尾巴尖。村民們這才發現,他影子根本不是人形,是只巨大的黃鼠狼蹲在地上,脖子以上卻是算命先生的臉。五、麥粒里的牙那天晚上,全村人都在自家麥囤里發現了怪事:所有麥粒變成了黃鼠狼的牙,顆顆帶著牙根,咬得囤壁咯吱響。更可怕的是,這些牙會自己長——天亮時已經比昨晚多了一倍,把囤底都頂穿了,像有東西要從下面爬上來。李寡婦最先瘋。她把囤里的牙全倒進灶膛,火卻“噗”地滅了,從灰燼里爬出只沒皮的小黃鼠狼,渾身血糊糊地往她懷里拱。她拿火鉗去夾,那東西卻順著鉗桿往上爬,邊爬邊喊:“奶奶,我是栓柱啊……”——栓柱是她去年淹死的孫子。六、黃皮子墳開席最后是老輩人出的主意:在“啞巴地”原址上挖開狐仙廟,果然在供桌底下發現個黃皮子墳。墳是用小孩頭骨壘的,每顆頭骨的天靈蓋都鉆了孔,穿著麥芒編的繩子。墳頭壓著塊青磚,磚底下鎮著張黃紙,寫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底下是新鮮的血字:王貴、桂香、栓柱……開墳那天,全村人聽見墳里傳來打算盤的聲音。挖到第三尺,土里突然涌出大量黃鼠狼,每只都穿著紙糊的壽衣,前爪捧著算盤珠子——珠子竟是村里丟失孩子的眼珠,瞳孔里還映著各自父母的影子。最肥的那只黃皮子肚皮上,赫然長著張人臉,正是王貴他爹的相貌。七、血債麥子黃皮子墳被雷劈開那夜,王家洼的麥子全瘋了。它們一夜之間長到房檐高,麥穗里結的不是麥子,是血紅的黃鼠狼崽子,臍帶還連在麥芒上。風一吹,成千上萬的崽子齊聲啼哭,哭聲順著麥稈往人耳朵里鉆,聽得人想把腦漿摳出來。后來逃荒的人說,王家洼最后只剩一片麥田。麥穗沉甸甸地低著頭,每根麥芒上都穿著個紙錢,風一過就嘩啦啦響,像在數賬。偶爾有路過的貨郎聽見麥叢里有人喊:“還差三顆牙……”接著就有只焦黃的手從麥稈間伸出,掌心托著算盤,珠子是剛摳下來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映出你前世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