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藏經閣厚重的黑瓦上，噼啪作響，匯成渾濁的溪流從檐角奔涌而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無數渾濁的水花。空氣里彌漫著水腥氣和舊紙悶了太久的霉味，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陳腐的滯澀。

玄明青峰縮在靠墻角的陰影里，背脊緊緊抵著冰涼潮濕的書架。他身上的粗布短衫濕了大半，緊貼著皮膚，透出底下瘦削的骨形輪廓。藏經閣里唯一的亮光，是桌上那盞油燈，昏黃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濕冷風里掙扎跳動，將他的影子拉扯得又細又長，扭曲著投在身后堆積如山的陳舊書卷上，像一具沉默的、被遺忘的骸骨。

他微微動了動蜷在腿上的右手。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肩膀下方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必定是一片駭人的青紫。那是玄明峻的腳印留下的烙印——就在今天下午，家族一年一度的劍氣感應測試臺上。

玄明青峰眼前又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那個場景：演武場高臺，人聲鼎沸，無數道目光交織著期待、審視，還有他早已熟悉的、針扎似的輕蔑。他站在中央那塊巨大的、據說能引動天地靈氣的“引氣石”前，掌心緊貼冰涼的石面，幾乎要將全身的力氣都擠壓進去。石面一片死寂，連最微弱的光暈都沒有泛起。周圍的聲音先是低低的嗤笑，隨即在玄明峻刻意拔高的嘲諷里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哄堂大笑。

“廢物！又是個零蛋！玄明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玄明峻那張總是帶著得意和刻薄的臉湊近，氣息噴在他臉上，“連一絲劍氣都感應不到，你這種垃圾，活著都是浪費糧食！”話音未落，那只穿著硬底皮靴的腳就狠狠踹在了他的肩窩，力道之大，讓他整個人像個破麻袋一樣滾下高臺，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

雨水混著泥漿灌進嘴里，苦澀冰涼。最后留在耳邊的，是玄明峻那帶著施舍般惡意的宣判：“滾去守藏經閣吧！那里才是你這種廢物該待的地方！”

廢物……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反復扎進玄明青峰的骨頭縫里。他猛地閉上眼，牙關死死咬緊，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不甘和屈辱如同毒藤，在胸腔里瘋狂滋生、纏繞，勒得他幾乎窒息。他恨！恨這不公的命運，恨這毫無道理的廢物體質，更恨玄明峻那永遠踩在他頭上的、趾高氣揚的臉！

“啊——！”

壓抑到極致的低吼終于沖破喉嚨，像受傷野獸的嗚咽，卻立刻被窗外更狂暴的雨聲吞噬殆盡。他攥緊的拳頭狠狠砸在身側冰冷的地面上，指骨生疼，卻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

就在這時，一陣沒由來的、細微的刺痛感，毫無征兆地刺入了他攥緊的掌心。

不是來自地面的反震，而是……似乎來自他身體緊貼著的書架底部？一種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異物感，混雜在木頭和霉紙的氣息里，冰冷、粗糙，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鈍質感。

玄明青峰混亂暴怒的情緒被這突兀的觸感打斷。他喘著粗氣，疑惑地低下頭，借著油燈那點搖曳的微光，看向自己剛才砸地的左手位置。書架最底層的角落，堆滿了無人問津、沾滿厚厚灰塵的殘破典籍和竹簡。就在那些破爛堆里，靠近墻壁的陰影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的輪廓，比周圍的黑暗更沉一點。

他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撥開上面覆蓋的幾張破爛不堪、字跡早已模糊的獸皮卷軸。

灰塵簌簌落下。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

他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將其從一堆破爛里拖拽出來。

是一把劍。

或者說，曾經是一把劍。

劍身只剩下不到兩尺長，斷口參差不齊，布滿暗紅與墨綠交織的厚重銹跡，層層疊疊，如同凝固的污血和陳年的苔蘚。劍格早已扭曲變形，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劍柄處的纏繩也朽爛得只剩幾縷黑色的殘絲。整把劍死氣沉沉，毫無鋒芒可言，甚至比外面泥地里隨便撿塊石頭都更不起眼。它躺在玄明青峰沾滿泥污的手掌里，冰涼刺骨，沉甸甸的，像握著一塊剛從古墓里挖出來的廢鐵。

玄明青峰的心，在看清這破銅爛鐵的一瞬間，徹底沉了下去。最后一點不甘的火苗，似乎也被這冰冷的現實徹底澆滅。連藏經閣里無人問津的破爛，都像是命運對他無聲的嘲弄。

他自嘲地牽了牽嘴角，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粗糙冰冷的劍身斷口。鐵銹的顆粒異常粗糲，甚至有些尖銳，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指腹上剛剛砸地時磨破的傷口。

“嘶……”

一點微不可察的血珠，瞬間滲了出來，染在暗紅的銹跡上，轉瞬便消失不見。

就在這一剎那——

“嘖……”

一聲極輕、極慵懶的輕哼，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響起！那聲音帶著一種剛睡醒般的沙啞磁性，尾音微微拖長，像一片羽毛搔刮過最敏感的神經。

玄明青峰渾身劇震，如遭雷擊！他猛地瞪大眼睛，瞳孔驟然縮緊，觸電般就想將那銹劍甩出去！

“小廢物，摸夠沒？”

那個慵懶的男聲再次響起，清晰無比，帶著一絲玩味和毫不掩飾的嫌棄。這一次，玄明青峰無比確定，聲音的源頭，就是他手里這把冰冷、沉重、布滿鐵銹的斷劍！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死死盯著掌中那截死物般的殘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劍……在說話？是妖？是魔？還是自己不堪重負，終于瘋了？

“哐當——！”

藏經閣那扇沉重的、布滿銅綠的大門，被一股蠻橫至極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腐朽的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斷裂！門板狠狠拍在兩側的墻壁上，震得整個閣樓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狂灌而入，桌上那盞本就微弱的油燈猛地一陣劇烈搖曳，光影瘋狂亂舞，幾乎熄滅。

玄明峻那張寫滿了跋扈的臉出現在門口，雨水順著他價值不菲的錦緞袍子往下淌。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穿著家族練功服的少年，臉上帶著狗腿子慣有的諂媚和幸災樂禍。三雙眼睛，在昏亂的光影里，像餓狼一樣瞬間鎖定了角落里的玄明青峰。

“喲，廢物就是廢物，躲在這種耗子洞里發霉呢？”玄明峻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在玄明青峰身上。

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積水在他腳下濺開，目光掃過玄明青峰和他手中那把毫不起眼的殘破斷劍，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弧度。

“嘖嘖嘖，瞧瞧，我說什么來著？垃圾配垃圾！”玄明峻走到近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蜷縮在角落的玄明青峰，視線落在那把銹劍上，滿是鄙夷，“這種墊桌腳都嫌不穩的破爛，也就配得上你這種貨色了。”

他身后的一個跟班立刻接腔，聲音尖利刺耳：“峻哥說得對！這種垃圾玩意兒，丟茅坑里都嫌礙事！”

另一個也哄笑起來：“廢物抱著塊銹鐵當寶貝，笑死人了！哈哈哈！”

玄明峻得意地揚了揚下巴，仿佛找到了什么絕佳的樂子。他伸出保養得宜、帶著薄薄一層劍氣繭的手，帶著一種施舍般的輕蔑，徑直抓向玄明青峰手中那把死氣沉沉的斷劍。

“拿來吧你！讓本少爺瞧瞧，什么破爛玩意兒值得你這廢物這么寶貝？”他的動作快而隨意，充滿了絕對的自信和掌控。

玄明青峰下意識地想要縮手，但玄明峻的動作更快！

冰冷、布滿鐵銹的劍柄，落入了玄明峻的手掌。

就在他五指合攏，指尖剛剛接觸到那粗糙銹跡的瞬間——

異變陡生！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震響在靈魂深處的嗡鳴，驟然從那截殘破劍身中迸發！

玄明峻臉上的得意和輕蔑瞬間凍結、扭曲！

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洪荒太古的極致森寒，毫無征兆地、以劍柄為中心轟然爆發！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足以凍結靈魂、凝固時間的絕對死寂！

“呃啊——！”

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撕裂了藏經閣內的空氣！

玄明峻握住劍柄的那只右手，連同整個小臂，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上一層厚達寸許、晶瑩剔透的玄冰！那冰層蔓延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仿佛活物，瞬間吞噬了他的手掌、手腕、小臂！皮膚、肌肉、骨骼……在冰層覆蓋的剎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的灰白色澤！

緊接著——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密集的碎裂聲爆豆般響起！覆蓋著玄冰的手臂，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猛地炸裂開來！無數細小的、包裹著冰屑的骨肉碎片，混合著猩紅的血珠和冰晶，呈放射狀向四周迸射！

“噗嗤！”

血霧混著冰塵彌漫開來，帶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和凍徹骨髓的寒意！

玄明峻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的驚恐徹底取代。他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眶，嘴巴大張著，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漏風般的抽氣聲。那條手臂，從肩膀以下，徹底消失了！斷口處覆蓋著一層光滑如鏡的玄冰，連一滴血都沒有流下，只有那刺骨的寒意，還在瘋狂地向他的軀干侵蝕！

他身后的兩個跟班，臉上的諂笑早已僵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他們如同見了鬼一般，死死盯著玄明峻那空蕩蕩的、覆蓋著玄冰的肩膀，雙腿抖得像篩糠，牙齒咯咯作響，連逃跑的力氣都徹底喪失。

玄明青峰同樣呆住了。他離得最近，那股恐怖的寒氣擦著他的皮膚掠過，幾乎將他半邊身體都凍得麻木。他眼睜睜看著玄明峻的手臂在眼前化為冰屑爆開，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

死寂。

藏經閣內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聲，以及玄明峻那不成調的、瀕死般的嗬嗬喘息。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那把靜靜躺在玄明青峰腳邊、依舊布滿鐵銹、毫不起眼的斷劍，劍身之上，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的幽藍色微光，極其詭異地一閃而逝。

隨即，那個慵懶而冰冷的磁性男聲，帶著一種仿佛碾死了一只螻蟻般的漠然，再次清晰地在玄明青峰的腦海深處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渣，撞擊著他的靈魂：

“呵……本座當年弒神誅魔，劍鋒所指，九幽獄空，萬界噤聲。”

“你……算個什么東西？”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俯瞰萬古、視蒼生如塵埃的絕對孤高與漠然。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源自力量巔峰的傲慢。

弒神……誅魔……九幽獄空……

玄明青峰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比剛才凍結玄明峻手臂的玄冰更刺骨百倍，瞬間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讓他渾身汗毛倒豎，血液幾乎凍結！

這斷劍……到底是什么來頭？！

他猛地低頭，視線死死鎖住腳邊那截布滿鐵銹的殘鐵，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震撼和無法理解的驚駭。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和這輕描淡寫的話語，徹底顛覆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這絕不是凡物！甚至可能……是傳說中那些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里的禁忌存在！

就在這時，那柄斷劍，劍尖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軌跡，從指向玄明峻那癱軟在地、因劇痛和恐懼而徹底昏死過去的軀體方向，微微偏轉了一個角度。

冰冷的、布滿鐵銹的劍尖，最終，穩穩地對準了玄明青峰的心臟！

玄明青峰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劍尖上傳來的、幾乎要刺穿靈魂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那個慵懶的男聲，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依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腔調，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仿佛在討論晚餐吃什么：

“小廢物……”

“認主？”

“可以。”

“但……”

那聲音微微一頓，似乎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卻又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本座餓了——”

“先吞你三年精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