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秋，華北平原的風已帶上了蕭瑟的涼意。林家洼的空氣里彌漫著土腥味和焚燒紙錢特有的焦糊氣息。昨天，林有福的母親，林家上一代的老封君，剛剛入土為安。沉重的悲傷還壓在林家大院的上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有福，這個在十里八鄉都受人敬重的退休老教師，此刻卻像個被抽空了精神的木偶，穿著漿洗得發硬的白孝服，坐在堂屋的門檻上。他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淚痕已干，留下幾道灰白的印記，渾濁的眼睛望著院子里那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槐樹，眼神空洞。大哥餓死在災年的慘狀，姐姐遠嫁杳無音信的牽掛，還有自己作為長子撐起這個家的種種艱辛，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掠過。母親的離去，仿佛抽走了他精神世界里最后一塊承重的基石。

就在這時，東廂房緊閉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林建國的媳婦，程素嬌，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疲憊和奇異興奮的紅暈，腳步有些虛浮地走了出來。她看見門檻上的公公，愣了一下，隨即扯開嗓子，那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突兀和洪亮：

“爹！爹！生了！是個帶把兒的！建業有后了！您有長孫了！”

林有福像是被這聲音猛地從深水里拽了出來，渾身一震。他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神瞬間聚焦，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光芒。“長孫？”他喃喃著，聲音嘶啞干澀，仿佛許久未開口。

“是！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程素嬌又重復了一遍，臉上是實實在在的喜氣，暫時沖淡了喪母的陰霾。

林有福“騰”地一下站起來，動作快得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踉蹌了一下，扶住門框站穩，深吸一口氣，那口帶著泥土和紙灰味道的空氣，此刻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新生的氣息。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東廂房，甚至沒顧上整理一下自己凌亂的孝服。

昏暗的房間里還殘留著生產后的血腥氣。林建業，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正手足無措地站在炕邊，看著自己剛出生的兒子，咧著嘴傻笑。炕上，虛弱的產婦抱著襁褓，臉上是初為人母的溫柔和疲憊。

林有福的目光越過兒子兒媳，直直地落在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襁褓上。他走過去，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從兒媳手中接過了那個新生命。嬰兒閉著眼睛，小小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皮膚紅紅的，像個小老頭。

林有福小心翼翼地抱著，仿佛抱著世上最珍貴的瓷器。他低下頭，仔細端詳著孫子的眉眼。嬰兒似乎感受到了注視，小嘴吧唧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林有福干涸的眼眶里，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滴落在嬰兒的襁褓上。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一種復雜的、沉重的、帶著巨大希望和某種無形重壓的淚水。

“好…好啊…”他的聲音哽咽著，帶著濃重的鼻音，“林家有后了…在我娘走的第二天…這娃兒，是帶著老祖宗的福氣來的…是來接班的…”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兒子兒媳，又仿佛穿透了屋頂，望向更遠的地方，語氣變得堅定而充滿力量：“這孩子，就叫林默！‘默’字好，沉靜致遠！他爹叫建業，他爺是教書匠，他得比我們都有出息！得光宗耀祖！得讓林家徹底挺直腰桿子！”

“林默…”林建業和王桂香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看著公公眼中那近乎燃燒的期望，又看看懷里一無所知的嬰兒，心頭莫名地也沉甸甸起來。這份在葬禮灰燼中驟然升起的巨大喜悅，像一塊鑲著金邊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了這個新生兒的身上，也壓在了這個剛剛經歷喪親之痛的農家小院里。林默的人生，就在這淚水、期望與無形重壓的包裹中，悄然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