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林家洼村頭那條小河,裹挾著泥沙與落葉,奔流不息。轉眼,林默小學畢業了。他那張印著“林家洼小學”的畢業證,輕飄飄的,卻承載著林有福沉甸甸的期望。
“默娃,爭氣!”林有福用布滿老繭的手,重重拍了拍林默的肩膀,渾濁的眼睛里是化不開的殷切,“去城里讀初中!那是正路子!好好學,給咱老林家爭光,給你爹媽長臉!”爺爺的話,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在林默的心上。他懵懂地點頭,心里既有些對未知城市的向往,又莫名地感到一陣壓抑。
母親王桂香更是忙前忙后,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肉疼。她翻箱倒柜,找出壓箱底的一塊還算體面的藍布,熬夜給林默縫制了一個新書包,針腳細密,嘴里不住念叨:“到了城里可不敢再野了!好好念書!咱家供你不容易,你爹沒日沒夜地干,就指望著你出息呢!可不敢像在村里似的,招貓逗狗…”父親林建業則悶聲不響,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眼神復雜。他粗糙的大手摩挲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那是他剛結回來的工錢,比預想的少,因為主家說活干得“有點糙”,扣了些錢。他最終把大部分錢塞給了王桂香:“給娃置辦身像樣的衣裳,別…別讓城里娃笑話。”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卑微。
開學那天,林建業借了村里跑運輸的三輪車,突突突地載著林默和王桂香往縣城去。林默穿著母親趕制的新衣——一件略顯肥大的藍色夾克和一條洗得發白但很板正的牛仔褲,腳上是母親咬牙買的新球鞋。他坐在顛簸的車斗里,看著熟悉的田野、村莊飛速后退,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密集的房屋、寬闊的馬路、呼嘯而過的汽車和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行人。一種既新奇又惶恐的感覺攫住了他。空氣中不再是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而是混雜著汽油、灰塵和某種陌生的、屬于城市的喧囂味道。
縣第一初級中學的大門比林家洼小學氣派多了,高大氣派的水泥門柱,上面掛著燙金的校牌。門口人頭攢動,小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擠成一團,穿著各式各樣、明顯比林默身上時髦得多的孩子們在家長簇擁下走進校門。王桂香緊緊拉著林默的手,手心有些汗濕,她努力挺直腰板,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些穿著漂亮裙子、背著嶄新雙肩包的女孩子,還有那些腳蹬名牌運動鞋、神氣活現的男孩子們。她下意識地拽了拽林默的衣角,低聲叮囑:“別東張西望,跟著老師走!”
林默被分到了初一(3)班。教室里窗明幾凈,桌椅都是嶄新的,講臺后面還有一塊巨大的黑板,上面寫著“歡迎新同學”幾個大字。一切都透著一種陌生的秩序感。他按照貼在墻上的名單找到自己的座位,有些拘謹地坐下。周圍的同學都在嘰嘰喳喳地說笑著,談論著暑假去了哪里玩,新買的游戲機,或者某個明星的八卦。他們的口音更接近普通話,語速很快,帶著一種林默不熟悉的腔調。他插不上話,只能默默地坐著,手指不安地絞著新書包的帶子。他能感覺到有幾道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他腳上那雙嶄新的、但款式明顯過時的球鞋,他母親手縫的、針腳細密卻缺乏品牌的書包,還有他身上那股似乎洗不掉的、淡淡的鄉土氣息,在這個嶄新的環境里,顯得格格不入。
班主任是個戴著眼鏡、神情嚴肅的中年女老師,姓趙。她掃視了一圈教室,目光在林默身上略作停留,開始點名。點到林默時,他用帶著濃重鄉音的聲音答“到”,引來幾聲低低的嗤笑。林默的臉瞬間漲紅了,頭埋得更低。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和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他的心田。這個爺爺口中“正路子”的起點,此刻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個巨大而陌生的牢籠。他不再是林家洼呼風喚雨的孩子王,在這里,他只是一個來自鄉下、帶著口音、穿著土氣、無人理睬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