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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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鵬城啟程
鵬城的冷氣似乎還黏在皮膚上,人就已經(jīng)被扔進(jìn)了云溪村的蒸籠里。林遠(yuǎn)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最后一個走下那輛喘著粗氣、漆皮剝落的小巴車。
車輪卷起的黃塵撲了他一臉,混合著濃烈到嗆人的青草、泥土和某種動物糞便的氣味,瞬間擊穿了他鼻腔里殘留的、屬于城市清潔劑的淡香。腳下的路不再是光滑的瓷磚或柏油,而是坑洼不平、嵌著碎石子的土路,硌得他嶄新的運(yùn)動鞋底生疼。行李箱的輪子陷在松軟的泥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抬頭望去,一片片依山而建的黑瓦木屋,像被隨意撒在翠綠山谷里的舊積木。巨大的榕樹垂下氣根,蟬鳴聲浪從四面八方涌來,幾乎要蓋過他因疲憊和不適而加速的心跳。
這里沒有玻璃幕墻反射的刺目光芒,只有原始、蠻橫、帶著濕黏汗意的夏日陽光,毫不留情地炙烤著一切。“阿遠(yuǎn)!這里!”外婆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穿透了蟬鳴。她站在一棟老木屋的院門口,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臉上是刀刻般的皺紋,眼睛卻亮,朝他用力揮手。
林遠(yuǎn)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拖著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外婆的手粗糙而有力,一把接過他的箱子,又自然而然地伸手想摸他的頭。林遠(yuǎn)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那只布滿老繭的手頓了頓,轉(zhuǎn)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晃了一下。“快進(jìn)屋,熱壞了吧?外婆給你涼了綠豆湯!”外婆的熱情像這天氣一樣撲面而來,讓他有些窒息。院子不大,泥土地面,角落堆著柴火,一只蘆花雞咯咯叫著踱步。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散發(fā)著經(jīng)年的木頭和潮濕混合的氣味。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隔壁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洪亮的聲音炸響:“哎喲!桂香嬸子,這就是你城里來的大外孫啊?嘖嘖,真白凈!像個讀書人!”一個皮膚黝黑、嗓門極大的嬸子端著個簸箕走過來,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上下打量著林遠(yuǎn)。不等林遠(yuǎn)反應(yīng),她蒲扇般的大手就重重拍在他背上,帶著汗水和陽光的味道。“小伙子,多高啦?城里好不好玩?”她湊得很近,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和濃烈的汗味讓林遠(yuǎn)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只想后退。外婆笑著應(yīng)和。林遠(yuǎn)只覺得那拍在背上的手印像烙鐵,那洪亮的嗓門震得他耳膜嗡嗡響,那過分的親近感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他勉強(qiáng)扯動嘴角,喉嚨里干澀地擠出幾個字:“阿…阿姨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外婆似乎看出他的窘迫,解圍道:“阿遠(yuǎn)剛來,累著了。阿遠(yuǎn),來,幫外婆剝點豆角,晚飯炒著吃。”她把他引到屋檐下一片小小的陰涼里,那里放著一張小竹凳,面前是一個沉甸甸的竹筐,里面堆滿了翠綠飽滿、還帶著清晨露水氣的長豆角,旁邊放著一個空的大鋁盆。
剝豆角,這個指令讓林遠(yuǎn)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點。這似乎是這個陌生世界里唯一一件他能理解、并且看起來“干凈”的事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立刻在小凳上坐下,笨拙地拿起一根豆角。指尖傳來豆角表皮微涼粗糙的觸感。
他學(xué)著記憶中媽媽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掐掉豆角兩頭堅韌的蒂和筋,然后“啪”的一聲脆響,將豆角掰成兩段,放進(jìn)盆里。動作生疏,效率很低,但他全神貫注,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精密實驗。豆角斷裂時濺出的汁液沾在手指上,帶著青澀的植物氣息,這比剛才村民身上的汗味和牲畜的氣味好接受多了。
他低著頭,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這一筐豆角和指尖細(xì)微的動作。這是他的避難所,隔絕了刺耳的蟬鳴、灼人的熱浪,以及那些讓他無所適從的熱情目光和肢體接觸。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水花四濺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
“阿婆!我回來啦!”一個身影像顆小炮彈似的沖進(jìn)院子,帶起一陣裹挾著溪水涼氣和泥土味道的風(fēng)。林遠(yuǎn)下意識地抬眼。一個男孩站在他面前,約莫比他矮半個頭。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頭上,還在往下滴水。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臉頰因為奔跑泛著紅暈。他只穿著一條半濕的舊短褲,赤著腳,腳丫子上沾著泥巴和草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像云溪村雨后洗過的天空,清澈明亮,此刻正充滿毫不掩飾的好奇和興奮,直勾勾地盯著林遠(yuǎn)。
“哥!你就是城里來的哥哥吧?”男孩咧嘴一笑,露出一顆俏皮的小虎牙,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山泉般的活力。他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林遠(yuǎn)旁邊的小板凳上,濺起幾點泥星子。小板凳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林遠(yuǎn)身體瞬間繃緊了。男孩身上混合著河水、泥土和陽光的味道如此濃烈而原始,和他努力維持的“潔凈”空間格格不入。他下意識地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手指捏緊了剛掰斷的半截豆角。陳野完全沒注意到堂哥的僵硬,自來熟地抓起一大把豆角,手指靈活地翻飛。他剝豆角的方式和林遠(yuǎn)截然不同——動作大開大合,速度飛快,豆子有時會像小炮彈一樣蹦出來,滾到地上。他一邊剝,一邊側(cè)著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林遠(yuǎn),帶著一種純粹的、毫無保留的熱情。
“哥!你剝快點嘛!”陳野催促道,聲音像歡快的溪流,“剝完了我?guī)闳ハ锩菸嚕】珊猛媪耍∷疀鼋z絲的,石頭底下藏著老大個兒的!”他興奮地比劃著,手臂幾乎要碰到林遠(yuǎn)。溪水?摸螺螄?林遠(yuǎn)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渾濁的河水、滑膩的石頭、還有可能潛伏的可怕水蟲。他胃里一陣翻騰。
他低下頭,更專注地盯著手中那根可憐的豆角,仿佛要把它看出花來,聲音悶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不…不用了…我?guī)屯馄艅兌菇恰饷妗珪窳恕彼噲D把自己縮得更小。“哎呀!豆角啥時候剝都行!”陳野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林遠(yuǎn)的手臂,帶著濕漉漉的涼意,“溪邊樹蔭底下可涼快了!走嘛哥!我教你,可簡單了!”那一下觸碰讓林遠(yuǎn)像被燙到似的猛地一縮手,剛剝好的豆角差點掉在地上。他臉頰微微發(fā)燙,是窘迫也是抗拒,心臟在胸腔里不規(guī)律地跳動著。陳野看著堂哥幾乎要把臉埋進(jìn)豆角筐里的樣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城里哥哥好像…很怕他?為什么對玩一點興趣都沒有呢?他撓了撓濕漉漉的頭發(fā),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忽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哥!你看!”陳野獻(xiàn)寶似的把一只沾著泥巴的小手伸到林遠(yuǎn)眼皮底下。他攤開的手心里,赫然是一只通體翠綠、后腿強(qiáng)壯有力、正微微顫動著觸須的——大螞蚱!“啊!”一聲短促的驚叫不受控制地從林遠(yuǎn)喉嚨里沖出。
他像觸電一樣猛地向后仰去,連人帶小板凳差點翻倒。那只翠綠猙獰的昆蟲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帶著原始森林的恐怖氣息。竹筐被撞翻了。翠綠的豆角如同斷線的翡翠珠鏈,嘩啦啦滾落一地,沾滿了院子的泥土。林遠(yuǎn)狼狽地跌坐在地上,眼鏡歪斜,臉色煞白,胸口劇烈起伏,驚恐未定地看著陳野手心里那只還在抖動著腿的“怪物”。陳野愣住了,看看手里無辜的螞蚱,又看看地上狼藉的豆角和嚇壞了的堂哥,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蒙上了一層真切的困惑和一絲無措。院子里的雞被驚得撲棱著翅膀跑開,外婆聞聲從灶房里探出頭來。熱浪裹挾著泥土、豆角和受驚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林遠(yuǎn)身上。他看著一地狼藉的豆角,又瞥見陳野那不知所措?yún)s依舊清澈的眼神,一種混雜著挫敗、委屈和更深層隔閡的情緒,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緊了心臟。
這個暑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