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盤味道沖鼻的蚊香，像一道粗糙卻有效的結界，勉強為林遠圈出了一小片相對安寧的空間。蚊子確實少了，雖然那濃烈的藥草味熏得他后半夜頭昏腦漲，但至少不再有惱人的“嗡嗡”聲在耳邊轟炸。

他在疲憊和辛辣煙霧的雙重夾擊下，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天色微明。清晨的云溪村，空氣里帶著露水的涼意和草木蘇醒的清新，暫時驅散了昨夜的悶熱與混亂。林遠坐在小院里，看著外婆用一把沉重的柴刀利落地劈著柴火，木屑紛飛。他手里依舊捧著一小筐豆角——外婆似乎覺得這是個讓他“融入”的好方法。他剝得比昨天熟練了些，但依舊慢條斯理，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指尖殘留著豆角汁液特有的青澀黏膩感。陳野坐在他對面，也捧著一把豆角，但顯然心不在焉。他一邊飛快地剝著（豆子依舊偶爾蹦跳出來），一邊頻頻抬頭看向天空，又看看林遠，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被強行按捺住的、躍躍欲試的光芒。他幾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目光掃過林遠專注剝豆角、刻意回避他視線的側臉，又訕訕地閉上了。昨天螞蚱事件的陰影似乎還在，他那份野性的熱情收斂了不少，變成了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等待。

“阿遠，”外婆擦擦汗，直起腰，“家里鹽快沒了，還有你外婆我常吃的那種降壓草藥，后山巖壁下長得多。你…認不認得路？”外婆的目光在陳野和林遠之間轉了一圈。林遠立刻搖頭，他對這莽莽群山只有敬畏和迷路的恐懼。“認得認得！”陳野像被解開了定身咒，瞬間蹦了起來，眼睛亮得驚人，拍著胸脯，“阿婆！我認得！巖壁下的‘貓爪草’，黃根白花，對吧？我帶哥去！”外婆點點頭：“行，那野小子帶路。阿遠也跟著去走走，認認路，總悶在院子里也不是事兒。”她把一小卷零錢和一個小布袋塞給陳野，“鹽去村口小賣部買。草藥采一把就成，別貪多。看著點天色，這云堆得厚，怕是要有雨。”

林遠心里一百個不情愿。爬山？采草藥？光是想想崎嶇的山路、可能的蟲蛇、還有那變幻莫測的天氣，他就頭皮發麻。他剛想開口推辭，外婆已經轉身去忙活灶火了，只留下一句：“早去早回啊！”陳野已經像只整裝待發的小獵犬，興奮地原地踏步，催促道：“哥！走啊！不遠！我知道一條近路！”那期待的眼神，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純粹的野性活力。林遠看著陳野赤腳上未干的泥點，再看看自己腳上干凈的白色運動鞋，又抬頭望了望天上越積越厚、顏色越來越沉的鉛灰色云團，心里沉甸甸的。

但外婆的話像一道溫和的命令，他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最終，他只能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跟上了已經躥出院門的陳野。所謂的“近路”，就是根本沒有路。陳野像只熟悉地形的山羚羊，在茂密的灌木叢、盤虬的樹根和陡峭的土坡間靈活地穿梭跳躍。林遠跟在后面，走得磕磕絆絆，嶄新的白色運動鞋很快沾滿了黃泥和草汁，褲腳也被帶刺的藤蔓刮出了幾道口子。汗水順著額角流下，眼鏡不斷滑落，每一次彎腰躲避低垂的樹枝都讓他氣喘吁吁。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踩踏后散發的腥氣、草木被揉碎的青澀汁液味，還有越來越濃郁的、風雨欲來的水汽。

“哥！快點！”陳野在前面十幾米處停下，回頭催促，他站在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身影逆著陰沉的天光，顯得格外矯健。林遠喘著粗氣，艱難地爬上一個陡坡，感覺自己肺里的空氣都快被榨干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看著陳野輕松的樣子，一股混雜著疲憊、懊惱和隱隱羨慕的情緒涌上心頭。終于，他們來到了村口那家光線昏暗、貨物寥寥的小賣部。林遠像找到綠洲一樣，靠在門框上喘氣，看著陳野用方言熟稔地和店主交談，買好了一包粗鹽。店主是個干瘦的老頭，瞇著眼打量林遠，又說了幾句林遠聽不懂的方言，引得陳野嘿嘿直笑。“他說啥？”林遠忍不住問。“他說…”陳野憋著笑，“他說城里娃像棵豆芽菜，不經風雨。”林遠臉一熱，別過頭去，心里那點羨慕瞬間被不服氣取代。買完鹽，真正的考驗才開始——去后山采草藥。山路更加崎嶇難行，幾乎是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林遠手腳并用，狼狽不堪，手指被粗糙的巖石磨得生疼。陳野卻如履平地，還不時停下來，指著一些植物告訴林遠名字和用途：“這是‘老虎耳’，葉子揉碎了能止血…那個是‘蛇滅門’，蛇聞到味兒就躲著走…”

他的聲音在越來越大的山風中有些飄忽。天空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的黑灰色抹布，沉沉地壓下來。風驟然變得狂野，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抽打著林遠的臉頰和手臂，發出嗚嗚的呼嘯聲。山林間的光線迅速變暗，濃重的濕氣幾乎凝成水珠，沉甸甸地附著在皮膚上。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先是一兩顆，砸在樹葉上噼啪作響，緊接著，就像天河決了堤，密集的、冰冷的雨幕瞬間籠罩了整個世界！“下雨了！快跑！”陳野大喊一聲，聲音被風雨聲吞沒大半。他一把抓住林遠的手腕！那手勁很大，帶著濕漉漉的汗水和雨水，掌心粗糙溫熱。林遠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瞬間濕透了薄薄的T恤，帶來刺骨的寒意。眼鏡片被雨水模糊，視野一片混沌。腳下的泥土在雨水沖刷下變得濕滑無比，每一步都像踩在涂了油的斜坡上。恐懼攫住了他，不是因為雨，而是因為失控——在這片完全陌生的、狂暴的自然力量面前，他渺小無助得像一片落葉。“這邊！跟我來！”陳野的聲音穿透雨幕，異常清晰堅定。他緊緊攥著林遠的手腕，像一根錨，在風雨飄搖中給他唯一的支撐點。林遠此刻再也顧不得什么潔癖和矜持，也顧不得手腕上傳來的陌生觸感帶來的異樣，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本能地反手用力抓住陳野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兩人在傾盆大雨和泥濘濕滑的山坡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雨水順著頭發、臉頰、脖子瘋狂地往下淌，視線一片模糊，耳邊只有震耳欲聾的雨聲和風聲。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林遠感覺肺都要炸開、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的時候，陳野猛地拉著他鉆進了一片濃密的藤蔓后面。“到了！”陳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喘著粗氣。

眼前是一個依著山巖凹陷進去形成的天然石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擋了大半，里面空間不大，但足以容納兩人避雨。洞內干燥，地面是硬實的巖石，彌漫著一股苔蘚、泥土和巖石本身的微涼氣息。角落里堆著一些干燥的枯枝和茅草，顯然以前也有人在此避雨或休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