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的豆角像一地散落的綠色殘骸,沾著泥土,無聲地控訴著林遠的失態。
外婆手腳麻利地把豆角撿起來,嘴里念叨著“不礙事不礙事,洗洗就好”,但那寬容的語氣反而像細針,扎得林遠臉頰發燙,無地自容。他默默扶正小板凳,撿起歪斜的眼鏡,鏡片上沾了點泥印子,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狼狽。陳野早把手里的螞蚱扔得遠遠的,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那雙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困惑的陰翳,像被烏云遮住的溪水。
他看著林遠煞白的臉和微微發抖的手,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蹲下身,悶頭幫外婆撿豆角,動作比剛才慢了許多,透著一股小心翼翼的勁兒。晚飯是在昏黃的燈光下進行的。一張四方小木桌,擺著幾碗菜:清炒豆角(就是被林遠打翻又洗凈的那些)、一小碟咸菜、一碗蒸得金黃的南瓜。主食是粗糙的糙米飯,嚼在嘴里帶著磨砂感,遠不如鵬城家里晶瑩剔透的香米。外婆不停地給林遠夾菜,熱情地勸:“阿遠多吃點,鄉下菜新鮮!”林遠看著碗里堆成小山的豆角和南瓜,胃里沉甸甸的,沒什么食欲。空氣里彌漫著柴火灶特有的煙火氣、飯菜的樸素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院子角落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氣味。
夜幕徹底吞噬了山谷。白天的喧囂(蟬鳴、人聲)退去,另一種更為龐大、細碎、無處不在的喧囂接管了世界——蟲鳴。那不是城市公園里零星的、溫柔的啾啾聲,而是成千上萬只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里、在墻縫中、在房梁上,不知疲倦地摩擦翅膀、振動發聲器,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永不停歇的嗡鳴海洋!這聲音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持續不斷地扎進林遠的耳膜,鉆進他的腦子。他躺在床上,外婆家唯一一張掛著老舊蚊帳的木床,感覺自己的神經在這片聲浪里被反復拉扯,瀕臨斷裂。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薄T恤,黏膩地貼在身上。沒有空調,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格窗開著,吹進來的風也是溫吞的,帶著白天尚未散盡的燥熱和濕氣。他帶來的便攜小風扇,在床頭有氣無力地轉著,吹出的風微弱得可憐,只夠攪動蚊帳的一角,發出單調的“嗡嗡”聲,很快就被窗外的蟲鳴徹底淹沒。更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敵人——蚊子。
蚊帳很老舊,似乎有些細微的破洞。黑暗中,那熟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嗡嗡”聲開始在耳邊近距離地盤旋、俯沖。林遠神經質地拍打著自己的臉、脖子、胳膊,黑暗中傳來清脆的巴掌聲。
但往往是剛趕走一只,另一只又無縫銜接。他身上很快鼓起幾個又癢又痛的小包,在悶熱中更顯難熬。他帶來的驅蚊花露水(號稱24小時長效)在鵬城所向披靡,在這里卻仿佛失去了魔力。那點人工合成的清香,在云溪村濃烈原始的草木氣息和蚊蟲大軍面前,脆弱得像一層薄紙。他煩躁地在床上翻來覆去,木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枕頭是蕎麥殼的,帶著一股陳年的、陽光曬不透的微潮氣味。他無比想念家里恒溫的空調房,想念蓬松柔軟的羽絨枕,想念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聲的夜晚。就在這時,一陣更急迫、更生理性的需求猛地攫住了他——內急。白天刻意少喝水積累的后果來了。他憋了一會兒,試圖忽略,但膀胱的抗議越來越強烈。黑暗中,他摸索著找到手機,按亮屏幕。刺眼的光芒照亮了蚊帳內飛舞的幾只小蟲和他自己汗濕的臉。凌晨一點半。他絕望地想起白天外婆指給他看的地方——院子角落那個小小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獨立建筑:旱廁。恐懼瞬間壓過了尿意。白天匆匆一瞥的印象無比清晰:一個蹲坑,下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濃郁的氨水和腐敗混合的氣味幾乎形成實質的屏障。蒼蠅嗡嗡亂飛,墻壁上可疑的污漬…光是想想,林遠就一陣反胃。在鵬城,干凈明亮的抽水馬桶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面對這種原始的“挑戰”。尿意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的防線。他咬緊牙關,額頭滲出冷汗。去,還是不去?這是個比任何數學難題都讓他崩潰的選擇。最終,生理需求戰勝了恐懼和潔癖。他幾乎是抱著赴死的心態,摸索著下了床,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堂屋一片漆黑,外婆輕微的鼾聲從隔壁傳來。他借著手機微弱的光,像做賊一樣穿過堂屋,拉開沉重的木門栓。吱呀——木門開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一股更濃郁、更復雜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草木的夜露清香、泥土的濕氣,還有…那股來自角落旱廁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林遠屏住呼吸,硬著頭皮,一步一步挪向那個黑暗的角落。月光慘淡,勉強勾勒出旱廁矮小的輪廓。他顫抖著手推開那扇虛掩的、同樣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如同重拳,狠狠砸在他的嗅覺神經上!他眼前一黑,差點嘔出來。慌忙用T恤下擺捂住口鼻,但那氣味仿佛能穿透布料,直沖腦門。他摸索著找到蹲坑的位置,幾乎是閉著眼,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了問題。過程中,他清晰地聽到坑底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種東西蠕動和濺落的聲音。他不敢細想,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人間煉獄”!沖回房間,關上門的瞬間,林遠才敢大口喘息,胸腔劇烈起伏。他沖到臉盆架旁,抓起自己帶來的香皂,在水瓢里舀了點冷水,瘋狂地搓洗雙手。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香皂濃烈的工業香精味暫時蓋住了鼻腔里殘留的恐怖氣味。他一遍又一遍地搓,直到手心發紅、刺痛。然后他又擰了把冷毛巾,狠狠擦了幾遍臉和脖子,試圖擦掉剛才沾染的一切不適。
重新躺回床上,他感覺自己像剛從一場噩夢中掙扎出來,渾身脫力。但噩夢并未結束。蟲鳴依舊,汗水依舊,蚊子…似乎更多了!它們仿佛被剛才的動靜驚醒,更加瘋狂地圍攻著蚊帳。那惱人的“嗡嗡”聲如同挑釁,在他緊繃的神經上跳舞。身上的癢包也仿佛在嘲笑他剛才的狼狽。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這個夜晚,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鵬城的霓虹、便利、潔凈…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就在林遠幾乎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噪音和不適吞噬時,房門突然被極輕、極快地敲了兩下。篤篤。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林遠渾身一僵,警惕地盯著門板,心臟狂跳。外婆?還是…?門板下方,那條不算嚴絲合縫的門縫里,突然塞進來一小盤東西。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林遠看到那是一盤盤成蚊香狀的、深褐色的東西,頂端還在極其緩慢地冒著極細的白煙。一股濃郁的、帶著藥草和微微辛辣的獨特氣味,迅速在房間里彌散開來。是蚊香!鄉下用的那種老式盤香!緊接著,一個壓得極低、帶著點小心翼翼和別扭的聲音從門縫外傳來,是陳野:“哥…這個…驅蚊子…好使…”聲音頓了頓,似乎有點猶豫,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討好,“…點著…放床底下…味兒大…但蚊子怕…你…別嫌…”話音未落,門縫外的腳步聲就匆匆跑遠了,像只受驚的小鹿,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房間里只剩下那盤蚊香在緩慢地燃燒,散發出越來越濃烈、甚至有點嗆人的煙霧。那味道確實霸道,很快蓋過了花露水的清香,甚至沖淡了林遠鼻腔里殘留的旱廁噩夢。蚊子的“嗡嗡”聲似乎真的減弱了一些。林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黑暗中,他望著那盤在門縫透進的微光下明明滅滅的蚊香。辛辣的煙霧刺激著他的眼睛和喉嚨,讓他忍不住想咳嗽。這氣味同樣粗糲,同樣“不講究”,甚至帶著點鄉下特有的“土”味。但莫名的,一股極其細微、極其復雜的暖流,混在那嗆人的煙霧里,悄悄鉆進了他冰冷而混亂的心底。這個野性難馴、把他嚇得打翻豆角筐的堂弟,在深夜里,用一種笨拙得近乎滑稽的方式,向他這個“嬌氣”的城里哥哥,遞出了一點點…屬于云溪村的、帶著煙火氣的和解與關懷。
雖然這關懷,也像這蚊香一樣,味道有點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