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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滾刀肉落凡塵-上
“陳閑,你個挨千刀的酒鬼?!?
這一嗓子,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硬生生撕裂了三十三重天那層溫吞吞的、萬年不變的祥和云氣。
聲音的主人,天道老爺,此刻須發倒豎,臉膛紫漲,活脫脫一個被抄了老窩的守財奴。
他那雙蘊藏星辰生滅的眼珠子,死死釘在陳閑身上,幾乎要噴出實質性的火苗。
陳閑,仙界公認頭號滾刀肉,此刻卻毫無自覺。
他正沒骨頭似的斜倚在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檐上,一條腿耷拉下來晃悠著,另一條腿隨意地屈起。
手里那個看起來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破酒葫蘆,此刻成了天道的眼中釘、肉中刺。
陳閑仰著頭,喉結上下滾動,一線剔透得令人心悸、隱隱泛著混沌初開時鴻蒙紫氣的酒液,正被他“咕咚咕咚”灌進嘴里。
“嗝——”
一個響亮的酒嗝,帶著某種滿足的韻味,在死寂的天庭里悠悠蕩開。
“天道老兒,小氣勁兒?!标愰e咂咂嘴,意猶未盡地用袖口抹了抹下巴,全然不顧那袖子上繡的可是能引發諸天大戰的星云秘紋。
他晃了晃那似乎永遠倒不空的葫蘆,斜睨著下方暴跳如雷的天道,眼神朦朧,帶著點欠揍的醉態,“不就……嗝……不就喝你點‘黃粱一夢’嘛……瞧你那摳搜樣兒……改天……嗝……改天賠你一葫蘆蟠桃汁兒……”
“賠你個錘子?!碧斓罋獾脺喩硐晒鈦y竄,宏偉的宮殿群都跟著簌簌發抖,“那是老子的命根子。蘊著開天辟地時一點混沌真意。老子攢了整整三個元會。就等著……就等著……”
天道后面的話被一陣更加洶涌的怒意堵在了喉嚨里,他哆嗦著手指著陳閑,指尖纏繞的法則細線噼啪作響,把空間都灼燒出細微的裂痕。
“老子今天不把你這個禍害踹下去,老子就不姓天。”
話音未落,天道猛地一跺腳。
轟隆。
整個仙界似乎都跟著劇烈顛簸了一下。
陳閑身下那片華麗堅固的琉璃瓦頂,瞬間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
一股沛然莫御、帶著“清理門戶”決絕意志的無形巨力,憑空而生,狠狠撞在陳閑腰眼上。
“哎喲我去。”陳閑醉眼朦朧,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那力道來得太刁鉆、太蠻橫,完全超乎了他醉醺醺狀態下的預料。
他像個被頑童隨手丟出的破麻袋,手舞足蹈地,打著旋兒,被那股巨力狠狠摜出了仙界壁壘。
“天道老兒。你丫玩陰的。踹人腰子。不講武德——”
陳閑最后一點帶著酒氣的罵罵咧咧,被急速墜落的罡風撕扯得支離破碎,迅速消失在下方翻滾涌動的、厚重如鉛的灰色云海之中。
仙界那金碧輝煌的光影,瞬間被無邊的灰暗吞沒。
……
啪嘰。
一聲沉悶又帶著點粘稠水響的落地聲,驚飛了附近枯樹上幾只聒噪的老鴰。
陳閑以一個極其不雅觀的姿勢,臉朝下,結結實實拍進了一灘散發著復雜混合氣味的爛泥里。
這氣味,有腐敗的菜葉,有可疑的動物排泄物,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無數種穢物混合發酵后的終極產物。
“呸。呸呸呸。”
陳閑猛地抬起頭,劇烈地咳嗽起來,嘴里噴出幾口黑乎乎的泥漿子。
他甩了甩頭,泥點四濺。茫然地環顧四周。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污。
空氣粘稠滯重,吸進肺里帶著一股子煙熏火燎和土腥的混合味兒,嗆得他喉嚨發癢。
目光所及,是低矮破敗、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墻皮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面參差不齊的草梗。
狹窄的土路坑坑洼洼,積著渾濁的泥水。
遠處,一道由巨大土石壘砌的、飽經風霜的城墻影子,沉默地矗立著,透著一股子沉重和壓抑。
“這……這他娘的是哪兒?”陳閑撐著胳膊想站起來,手下一滑,又按進了一灘濕滑黏膩的不明物體里。
他嫌棄地皺緊了眉,仙界瓊漿玉液的余香仿佛還在舌尖縈繞,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反差實在太大。
他下意識地調動體內那浩瀚如星海的本源仙力。
一片死寂。
丹田里空蕩蕩的,比被舔過八百遍的盤子還干凈。
別說那毀天滅地的仙力,就連一絲暖烘烘的仙氣兒都感覺不到。
身體前所未有的沉重,像被灌滿了鉛。骨頭縫里傳來一種陌生的酸澀感,那是久違的、屬于凡胎肉體的沉重和脆弱。
陳閑不信邪,又試了一次。
依舊空空如也。
他試著溝通天地法則,想直接御風而起。
結果呢?只有一陣冷颼颼的穿堂風刮過,卷起幾片枯葉和地上的垃圾碎屑,糊了他一臉。
“靠?!标愰e終于認清了現實,低低罵了一聲。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原本流光溢彩、水火不侵的星云法袍。
此刻,那層象征至高仙尊身份的朦朧仙光徹底消失了,布料灰撲撲的,皺巴巴地糊滿了黑泥和不明污漬,比乞丐裝還落魄三分。
那點殘存的仙家氣韻,徹底被這凡塵的污濁吞沒干凈。
“玩真的啊,天道老兒……”陳閑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有點牙疼地嘀咕,“封得夠徹底的……比天帝藏私房錢那個九轉混沌鎖還死……”
他掙扎著從爛泥垃圾堆里爬出來,像個真正的凡人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
目光下意識地在身上摸索,當手指觸碰到腰間那個硬邦邦的、冰冷的東西時,他動作猛地一頓。
那個灰撲撲的破酒葫蘆。
居然還在,跟著他一起摔下來了。
陳閑一把將它拽到眼前。
葫蘆還是那個葫蘆,入手冰涼粗糙,上面沾滿了污泥,毫不起眼。
他趕緊拔開塞子,迫不及待地把葫蘆口往嘴里倒。
一滴……兩滴……三滴……沒了。
只有可憐兮兮的幾滴殘留的酒液滾落舌尖,那熟悉的、帶著混沌初開氣息的極致醇香一閃而逝,隨即徹底消失,只剩下葫蘆內壁那股揮之不去的、空空如也的寂寥味道。
“……”陳閑盯著葫蘆底看了半天,眼神復雜,最終長長地、無奈地嘆了口氣,重新把塞子用力摁了回去。
行吧,至少這“罪證”還在,算是個念想?他隨手把葫蘆重新掛回腰間,破舊的布繩勒在腰帶上,像個不起眼的累贅。
他踩著泥濘,漫無目的地順著狹窄骯臟的巷子往外走。
巷口外,似乎嘈雜了一些??諝饫锍四枪勺游蹪釟?,漸漸多了一絲人間煙火的味道——食物的焦香、劣質油脂味、汗味、牲畜的腥臊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獨特而強烈的沖擊波,狠狠撞在陳閑被仙界清氣養刁了億萬年的嗅覺上。
他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
走出巷口,視野陡然開闊,嘈雜的聲浪撲面而來。
一條算不上寬闊的土路,兩側歪歪扭扭擠滿了各色棚屋和攤子。
路面泥濘不堪,混合著牲口的糞便和垃圾的污水四處橫流。
挑擔的、推獨輪車的、牽驢的、挎著籃子的人,像渾濁的溪流一樣在泥濘中艱難地蠕動。
吆喝聲此起彼伏,帶著濃重難懂的地方口音:
“黍餅——熱乎的黍餅——”
“新編的草鞋——”
“磨剪子嘞——戧菜刀——”
“讓讓。讓讓。牛車來嘍——”
……
陳閑站在巷口,像一尊突然被丟進鬧市的泥塑。
他看著眼前這混亂、嘈雜、充滿原始生命力的景象,那些穿著粗麻短褐、面色黝黑或蠟黃、為了幾個銅板斤斤計較的凡人,一種極其陌生又帶著點荒誕的隔閡感油然而生。
多久了?
一萬年?十萬年?還是更久?久到他幾乎忘記了呼吸這種污濁空氣的感覺,忘記了雙腳踩在泥濘里那黏膩冰冷的觸感,忘記了凡人為了生存而掙扎的那種煙火氣。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沾滿污泥的雙手,又摸了摸腰間那個冰冷的破葫蘆。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來。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凡間啊……身上這點炎黃子孫的血……嘿,多少年沒嘗過這滋味兒了?”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聲從斜前方傳來,又悶又急,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陳閑抬眼望去。
一個老翁,瘦得像秋風中隨時會折斷的枯柴。
他穿著打滿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麻衣,身子佝僂得厲害,幾乎要伏在那輛同樣破舊不堪的獨輪車上。
車上,小山似的堆滿了黑黢黢的木炭,壓得那獨輪車的木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
老翁雙手死死抓著車把,枯瘦的手臂上青筋虬結,用盡全身力氣往前推。
每推一步,那沉重的炭車就在泥濘里陷得更深一分,他佝僂的脊背就劇烈地起伏一下,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也愈發猛烈,渾濁的老眼里都咳出了淚花。
幾個穿著相對體面些的綢布衣衫的行人,捂著鼻子,遠遠地繞著走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老翁似乎想繞過路中央一個特別深的水坑,車輪猛地一歪,整輛炭車劇烈地晃了一下,最頂上幾塊黑炭“噼里啪啦”滾落下來,砸進渾濁的泥水里。
老翁發出一聲嘶啞短促的驚呼,慌忙松開一只手想去撈,身體頓時失去平衡,連人帶車朝著泥坑的方向猛地一傾。
眼看就要徹底翻倒。
一只沾滿污泥、骨節分明的手,突兀地從旁邊伸了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那即將傾倒的車轅。
沉重的炭車猛地一頓,堪堪穩住。
老翁驚魂未定,喘息著,渾濁的眼睛順著那只手向上看去。
看到的是一個同樣渾身泥污、頭發散亂、穿著件古怪臟袍的年輕人。
年輕人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有點懶洋洋的,似乎只是隨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老丈,”陳閑開口,聲音帶著點剛睡醒似的沙啞,“你這車,擋路了。”他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剛才走出來的巷口方向。
老翁一愣,隨即臉上堆滿了感激和惶恐,連連作揖:“哎喲。多謝貴人。多謝貴人援手。老朽……老朽這……擋了貴人的道,實在該死。該死。”他一邊語無倫次地道謝賠罪,一邊掙扎著想把車徹底推開。
陳閑沒理會他的惶恐,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推走。
目光卻掠過老翁那張被生活重擔和炭灰刻滿溝壑的臉,還有那車在泥濘中掙扎的沉重木輪。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波動,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
他抬頭望了望天。
灰蒙蒙的云層壓得很低,空氣濕冷粘稠,沉甸甸的,吸一口都感覺肺葉發涼。
遠處天際,更是翻滾著更為濃重的鉛灰色,隱隱有沉悶的雷聲滾過。
要下大雨了。
而且是那種能澆透一切、把道路徹底變成泥湯的瓢潑大雨。
陳閑收回目光,又瞥了一眼那老翁和他那車濕了就一錢不值的炭。
老翁還在拼命推車,車輪在泥里打滑,進展緩慢。
“嘖。”陳閑撇了撇嘴,似乎嫌這推車的速度太慢,影響了他“走路”。
他左右掃了一眼,目光落在旁邊一個賣劣質黃麻紙的小攤上。攤主是個干瘦漢子,正揣著手縮著脖子避風。
陳閑邁步走過去,二話不說,伸手就從攤子上最上面胡亂扯了一張粗糙發黃的麻紙。
那紙又厚又糙,上面還沾著幾點可疑的污漬。
“哎。你……”攤主剛想叫嚷。
一枚沾著泥的小東西“叮當”一聲,被陳閑隨手彈到了攤子上。
攤主低頭一看,眼珠子瞬間瞪圓了——竟是一小塊碎銀子。
雖然小,但足夠把他整個攤子上的紙都包圓了。
“夠了吧?”陳閑頭也沒回,聲音懶洋洋的。
“夠夠夠。太夠了。貴人您隨意,隨意?!睌傊饕话炎テ鹚殂y,緊緊攥在手心,臉上笑開了花,點頭哈腰,哪里還有半分不滿。
陳閑捏著那張粗糙的黃麻紙,走回炭車旁邊。
老翁正使著吃奶的勁兒,眼看車輪又要陷進一個泥坑。
“讓讓?!标愰e用胳膊肘輕輕把老翁往旁邊撥開一點,動作隨意得像撥開一根擋路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