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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滾刀肉落凡塵-下

老翁不明所以,茫然地被撥到一邊。

只見陳閑就著那坑洼不平、沾滿泥水的炭車車板,隨手將那張黃麻紙往上一拍。

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那指甲縫里還塞著黑泥——徑直在粗糙的紙面上劃拉起來。

沒有筆,沒有墨。

他那根沾著污泥的手指,就這么硬生生地在紙上劃過。指尖過處,紙面發出“嗤嗤”的微響,留下了一道道深淺不一、歪歪扭扭的焦黑色印痕。

那痕跡極其潦草,根本不成字形,更像頑童無聊時的鬼畫符。

整個過程快得離譜,也就兩三個呼吸的時間。

“成了。”陳閑收回手指,隨意地把那張畫得亂七八糟的黃麻紙往炭車頂上一丟。

紙張飄飄悠悠,正好蓋在幾塊黑炭上。

“這……”老翁完全看傻了,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奇怪的“貴人”在做什么法事。

“趕緊推走。”陳閑不耐煩地催促了一句,拍拍手上的灰(雖然手上更臟了),不再看老翁和那車炭一眼,轉身自顧自地朝前面更熱鬧的街市晃悠過去,仿佛剛才只是隨手丟了個垃圾。

老翁看著車頂那張怪異的紙,又看看陳閑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滿心疑惑。

但沉重的炭車和越來越陰沉的天氣容不得他多想。

他咬咬牙,再次抓住車把,使出渾身力氣往前推。

說來也怪,那沉重的炭車,似乎……似乎比剛才輕了那么一絲絲?車輪在泥濘中滾動,也順暢了那么一點點?

老翁搖搖頭,把這歸咎于自己緩過勁來了,或者剛才那位“貴人”幫忙推的那一下起了作用。他不再多想,奮力推著車,只想在大雨落下前,多賣出幾塊炭去。

轟隆——。

醞釀了許久的悶雷終于炸響,震得地面都仿佛在顫抖。

緊接著,仿佛天河決了口子,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兇狠地砸落下來。

噼里啪啦,密集得如同萬千鼓槌同時敲打地面。

“下雨啦——。”

“快收攤。收攤。”

“我的布。我的布啊。”

……

剛才還喧鬧的街市瞬間炸了鍋。

驚呼聲、叫罵聲、手忙腳亂的碰撞聲響成一片。

攤販們像被捅了窩的馬蜂,慌慌張張地卷起貨物,推起小車,拼命往能避雨的地方擠。行人抱著頭在越來越大的雨幕中狼奔豕突,尋找屋檐。

大雨如注,天地間頃刻一片白茫茫。

老翁推著炭車,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完了,全完了。

這車炭要是被澆透了,別說賣錢,連燒火都沒人要了。

他絕望地停下腳步,佝僂著背,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上縱橫的溝壑,眼中一片灰敗。

然而,下一秒。

他猛地睜大了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炭車。

瓢潑大雨瘋狂地砸落,四周的一切——道路、行人、攤棚——都在瞬間被澆透,水花四濺。可是,他那堆滿木炭的獨輪車上方,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透明的弧頂。

所有靠近炭車的雨水,都在離車頂還有半尺高的地方,詭異地、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像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極其滑溜的琉璃罩子。

雨水順著那無形的弧頂流淌下來,在炭車周圍形成了一圈奇異的水簾。

而炭車本身,連同車頂上那張被雨水打濕、卻依舊頑強地粘在炭塊上的黃麻紙,竟是滴水未沾。干燥得如同還在庫房里。

“神……神跡啊。”老翁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對著那張濕漉漉的黃麻紙,激動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地叩拜起來,“神仙顯靈。神仙顯靈了。”

他這一跪一喊,在混亂的雨幕中顯得格外突兀。

旁邊幾個同樣被淋成落湯雞、擠在一個破棚子下避雨的商販,原本正罵罵咧咧地擰著衣角的水,聽到動靜下意識地望過來。這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

“老天爺。快看那炭車。”

“見鬼了。雨……雨繞著它下?”

“那老張頭車上蓋的什么?一張破紙?”

“我的娘。那張紙……在發光?。”

沒錯。在周圍一片被雨水浸透的灰暗背景中,那張被丟在炭車頂上的、粗糙的黃麻紙,此刻正散發出一種極其柔和、卻又無比清晰的淡金色微光。

雨水沖刷著它,非但沒有讓它破損,反而像是洗去了表面的塵埃污漬,讓紙上那幾道焦黑潦草的、鬼畫符般的印痕,在金光映襯下變得異常醒目。

“符。那是仙符。”一個見多識廣、跑過江湖的皮貨商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是避水的仙符。真正的仙家寶貝啊。”

“仙符?。”

“我的天。哪來的?。”

“是那個……那個渾身泥巴的怪人。剛才我看見他往車上扔了張紙。”

“對對對。我也看見了。他還用手指在上面瞎畫了幾下。”

“手指畫符?。神仙。肯定是神仙下凡了。”

炸了。徹底炸了。

棚子底下炸了。

雨水里炸了。

整條街都炸了。

仙符現世的消息,像一道比天上落雷更迅猛的霹靂,瞬間撕裂雨幕,在瘋狂奔走相告的人群口中,以驚人的速度向著整個洛陽城蔓延。

“城東。城東集市。賣炭的張老頭車上。有神仙賜下的避水仙符。”

“金光閃閃。雨水不侵。千真萬確。”

“快去看神仙啊——。”

恐慌、敬畏、狂熱、貪婪……無數種情緒在冰冷的雨水中瘋狂滋長、發酵。

越來越多的人不顧大雨,朝著城東集市的方向涌去。

踩踏聲、呼喊聲、議論聲,匯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著這座暮氣沉沉的帝都。

此刻,引發這場巨大風暴的源頭,陳閑,卻像個沒事人一樣。他正蹲在離那炭車出事點不算太遠的一條稍微僻靜些的巷子口。

巷口有棵老槐樹,樹干虬結,樹皮皸裂如龍鱗,樹冠倒是頗為茂密,在這大雨天勉強能遮擋一小片地方。

陳閑就蹲在老槐樹凸出地面的粗壯樹根旁,饒有興致地盯著樹根旁邊一小塊相對干燥的土地。

那里,一小隊黑螞蟻正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冒著被零星雨點擊中的風險,艱難地搬運著一粒比它們身體還大的、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飯粒碎屑。

雨水偶爾濺落,打得隊伍一陣慌亂,但很快又頑強地重新集結,繼續它們微小而偉大的征程。

陳閑看得入神,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模仿著螞蟻爬行的軌跡。

雨水打濕了他半邊身子,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泥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他也渾然不覺。喧囂的雨聲、遠處集市傳來的巨大騷動聲,似乎都被隔絕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他仿佛回到了億萬年之前,自己還是個懵懂小童時,第一次蹲在村口老樹下看螞蟻搬家的那一刻。

那種純粹的、對微小生命的好奇,久遠得如同隔世。

“嘿,這小東西,勁兒還挺大。”陳閑嘴角勾起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低聲嘟囔了一句。

他完全沉浸在這微不足道的“研究”里,根本不知道,或者說根本不在意,自己隨手丟出的那張“廢紙”,已經讓半個洛陽城陷入了怎樣的沸騰。

“神仙。神仙就在那邊。”

“快,別讓他跑了。”

雜沓混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葉的碰撞聲,如同失控的鐵流,猛地從巷子口洶涌而入,瞬間打破了老槐樹下的寧靜。

十幾個身穿玄黑色皮甲、手持環首刀的洛陽巡城衛兵,在一個小頭目模樣的軍官帶領下,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

他們顯然是被“仙符現世”和“神仙下凡”的消息驚動,一路追蹤著混亂人群的指引,才找到這條相對僻靜的巷子。雨水順著他們冰冷的鐵盔和甲胄流淌,更添幾分肅殺之氣。

那軍官目光如鷹隼,迅速鎖定了槐樹下那個唯一的身影——渾身泥濘、衣衫古怪、蹲在地上看螞蟻的年輕人。怎么看怎么可疑。尤其在這種全城騷動的時候。

“就是他。”軍官手中環首刀一指陳閑,厲聲喝道,“拿下。帶回北寺獄仔細審問。”他口中的北寺獄,乃是洛陽城內專門關押重犯、令人聞風喪膽的詔獄。

“喏。”

士兵們齊聲應諾,如同捕食的狼群,嘩啦一下呈扇形散開,鋒利的環首刀在雨幕中閃著寒光,迅速向陳閑包抄過去。

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地上的積水,泥漿四濺,也徹底驚散了那隊兢兢業業搬運糧食的小螞蟻。

陳閑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依舊維持著蹲姿,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對著那群驚慌逃竄的螞蟻,虛虛地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仿佛在安撫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生命。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極其不耐煩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士兵們的呼喝:

“嘖,吵死了。”他依舊盯著螞蟻消失的那塊小泥洞,“沒看見我正忙著研究這點兒‘小事’嗎?都給我安靜點。”

這輕飄飄、帶著明顯嫌棄和敷衍的語氣,落在那些殺氣騰騰、如臨大敵的士兵耳中,簡直是赤裸裸的蔑視和挑釁。

那領頭的軍官瞬間漲紅了臉,額頭青筋暴跳:“狂妄妖人,還敢裝神弄鬼。給我拿下,死活不論。”他徹底被激怒了,最后四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

士兵們再無顧忌,最前面兩個魁梧的軍漢低吼一聲,如同猛虎撲食,一左一右,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凌厲的風聲,兇狠地抓向陳閑的肩膀。

動作干凈利落,顯然是軍中擒拿的好手。

眼看那兩只布滿老繭、能輕易捏碎磚石的大手就要觸及陳閑那沾滿泥污的破舊衣袍——

“哇啊——。”

一聲稚嫩驚恐到極點的尖叫聲,毫無征兆地從眾人頭頂上方炸響。

聲音凄厲,充滿了墜落的絕望。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下意識抬頭。

只見老槐樹一根離地約莫兩丈多高、探向巷子上方的粗壯橫枝上,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穿著開襠褲的小男孩,不知怎么爬了上去,此刻正失足墜落。

小小的身體在空中無助地翻滾,手腳亂舞,直直地朝著堅硬冰冷的地面砸下來。

位置,不偏不倚,正是陳閑蹲著的地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巡城衛兵們臉上的兇狠瞬間被驚駭取代,抓向陳閑的手僵在半空。那軍官瞳孔驟縮,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切都太快了。

蹲在地上的陳閑,似乎也被頭頂的尖叫驚動。

他幾乎是出于一種完全脫離思考的本能反應,身體還保持著半蹲的姿勢,那只原本對著螞蟻洞、沾滿泥污的右手,卻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要拂去眼前一片落葉般,隨意地向上抬了一抬。

動作輕描淡寫,毫無煙火氣。

嗡——。

一聲低沉、渾厚、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嗡鳴,毫無預兆地自那棵虬結蒼勁的老槐樹內部爆發出來。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棵飽經風霜、樹皮皸裂的老槐樹,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驟然爆發出萬丈金光。

那金光純粹、浩大、神圣。如同沉睡的巨龍睜開了眼眸。

瞬間刺破陰沉厚重的雨幕,將整條狹窄的巷子、連同周圍大片濕漉漉的屋舍,都映照得如同白晝降臨。

光芒之盛,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更令人心神俱顫的是,在那耀眼的金光深處,粗壯的樹干之上,那些皸裂如龍鱗的古老樹皮之下,竟隱隱浮現出無數玄奧繁復、仿佛由純粹光芒構成的巨大金色紋路。

它們如同活物般流轉、明滅,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至高無上的威嚴和磅礴的生命氣息。

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無形力量,如同最溫暖安全的懷抱,瞬間托住了那個正在絕望墜落的小小身影。

孩子下墜的速度驟然減緩,如同被無形的羽毛包裹,輕飄飄地、安穩地落向了陳閑那只隨意抬起、沾滿污泥的右手。

而那只手,依舊穩穩地停在半空,好像只是等著接住一片飄落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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