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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拖油瓶

那簇小得可憐的火苗,在冷風里抖了七八下,噗嗤,滅了。

蒿草桿子燒得只剩個小黑頭,冒著縷青煙。

小孩剛把第二塊烤得溫乎點的餅渣塞嘴里,眼巴巴看著熄滅的火苗,小臉又垮了。

陳閑盯著手里那截焦黑的草桿子,臉色比燒糊的炭還黑。

“靠。”他低聲罵了一句,隨手把草桿子扔地上,踩了一腳。這破火。比張讓的心眼子還小。

小孩被他一腳嚇得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地看著他。

陳閑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火沒了。湊合吃冷的吧?!?

小孩癟癟嘴,不敢吱聲,低頭小口小口啃著又冷又硬的餅渣。

陳閑站起身,望著茫?;囊埃亲咏械酶蚶姿频?。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喂,小哭包,”他踢了踢小孩的破包袱,“你家在哪?總不至于睡野地里喂狼吧?”

小孩抬起頭,大眼睛里又蓄滿了淚花,抽抽噎噎:“娘……娘沒啦……爹……爹被抓去打仗了……找……找不到了……”

陳閑:“……”

得,撿了個大麻煩。

他盯著眼前這鼻涕眼淚糊一臉的小拖油瓶,再看看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嶺。

“麻煩死了……”陳閑嘟囔著,認命般嘆了口氣。他彎腰,一把揪住小孩破襖子的后領子,像拎小雞崽似的把人提溜起來。

“哎喲。”小孩嚇得叫了一聲。

“閉嘴?!标愰e兇他一句,把人往胳肢窩下一夾,“走了。找個能睡覺的地兒?!?

小孩被他夾著,兩條小短腿懸空亂蹬,懷里還死死抱著那個破包袱,嚇得一動不敢動。

陳閑夾著個娃,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北走。天色越來越暗,荒野上起了風,刮得枯草嗚嗚響。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

前方黑暗中,影影綽綽出現一片低矮的輪廓。像是個廢棄的村落。走近了看,果然。殘垣斷壁,倒塌的土坯房在夜色里如同沉默的怪獸??諝饫镲h著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血腥氣?

陳閑腳步一頓,鼻子抽了抽。

夾在胳肢窩里的小孩也聞到了,小身子一僵,害怕地往陳閑懷里縮了縮。

“怕啥?”陳閑拍了下小孩的屁股,“死人骨頭又不會咬你。”

他抱著小孩,徑直走進這片死寂的廢墟。

大部分房屋都塌了,燒得焦黑。地上散落著破碎的陶罐、農具,還有……幾具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创┲?,是普通村民。

陳閑面無表情地掃過。亂世人命如草芥,他見得多了。

他走到一處相對完整的土墻根下。墻根背風,地上還鋪著些干草,像是之前有人在這避過難。

“就這兒了?!标愰e把小孩往干草堆上一丟。

小孩摔了個屁墩兒,也不敢喊疼,抱著包袱縮成一團,驚恐地看著周圍黑漆漆的廢墟。

陳閑沒理他,自顧自地走到旁邊倒塌的灶臺邊。灶膛里還有點沒燒透的木頭。

他蹲下身,故技重施。

伸出食指,對著灶膛里半截焦黑的木頭,虛空戳戳點點。

嗤……嗤……噗。

一點微弱的小火星閃了幾下,終于,噗地一聲,引燃了木頭邊緣的一點干苔蘚。

橘黃色的小火苗顫巍巍地升了起來。

“成了?!标愰e難得有點小得意。雖然火苗小得可憐,但總算是著了。

他趕緊攏了些干草枯枝,小心翼翼地添進灶膛?;饎萋罅它c,驅散了周圍的黑暗和寒意。

火光跳躍,映著陳閑的臉,也映著旁邊小孩臟兮兮、但總算不那么驚恐的小臉。

陳閑坐在火堆旁,搓著手烤火。小孩也挪過來一點,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靠近火堆。

“餓。”小孩小聲說了一句。

陳閑瞥了他一眼。懷里那點餅渣早吃完了。他摸了摸自己同樣咕咕叫的肚子。

“等著?!标愰e站起身,走到廢墟邊緣,目光在黑暗中逡巡。

遠處荒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陳閑耳朵動了動。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掂量了一下。

然后,手臂隨意地一甩。

嗚——。

石頭破空飛出,精準地沒入遠處那片晃動的草叢。

砰。

一聲悶響。

草叢里傳來一聲短促的吱吱慘叫,隨即沒了動靜。

陳閑走過去,撥開草叢。

一只肥碩的野兔,腦袋被石頭砸得稀爛,蹬了蹬腿,不動了。

陳閑拎著兔子耳朵走回火堆旁,往地上一丟。

“喏,吃的?!彼麑π『⒄f。

小孩看著血糊糊的死兔子,小臉煞白,嚇得往后縮。

“怕血?”陳閑嗤笑一聲,“怕就餓著?!?

他懶得管小孩,自己動手。指甲在兔子肚皮上一劃,動作利落得不像話。剝皮,去內臟,扯下兩條后腿,用樹枝穿了,架在火上烤。

油脂滴落在火堆里,發出滋滋的聲響,一股焦香肉味彌漫開來。

小孩縮在角落,看著那烤得金黃冒油的兔腿,偷偷咽著口水,肚子咕嚕嚕叫得更響了。

陳閑撕下一條烤得焦香的兔腿肉,塞進嘴里嚼著。外焦里嫩,雖然沒啥調料,但比那稀糊糊強多了。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眼巴巴的小孩,撕下另一條兔腿,沒好氣地遞過去。

“拿著。吃完睡覺。明天還得趕路?!?

小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過饑餓,怯生生地接過滾燙的兔腿,小心翼翼地啃起來,燙得直哈氣。

陳閑看著他那餓死鬼投胎的吃相,哼了一聲:“慢點。沒人跟你搶。”

一大一小,圍著小小的火堆,在廢墟里啃著兔子?;鸸馓S,映著兩張沾著油光的臉。

荒涼的廢墟,冰冷的夜,似乎也多了點暖意。

……

第二天,天蒙蒙亮。

小孩是被尿憋醒的。他揉著眼睛坐起來,發現那個兇巴巴的叔叔已經醒了,正站在不遠處一片地勢稍高的土坡上,眺望著北方。

晨光熹微中,陳閑的側影顯得有些模糊。他手里拿著蔡邕給的那卷帛書地圖,眉頭微鎖。

小孩不敢打擾,自己跑到斷墻后面解決了問題。

等他回來,陳閑已經收起了地圖,轉過身。

“醒了?”陳閑瞥了他一眼,“醒了就走吧。今天得走快點。”

他走過來,依舊一把拎起小孩的后領子。

小孩這次有了準備,沒叫出聲,只是乖乖地被他夾著。

陳閑夾著娃,大步流星地離開廢墟,繼續向北。

越往北走,地勢越見起伏??蔹S的野草漸漸被稀疏的灌木和裸露的黃土坡取代。空氣更加干燥寒冷。

路上偶爾能看到燒毀的村落痕跡,還有丟棄的破車爛犁。官道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只有呼嘯的風卷著沙塵。

晌午時分。

前方出現一條寬闊、干涸的巨大河床。河床里是龜裂的黃土和巨大的卵石,只有中間一道細小的、渾濁的水流蜿蜒流淌。河床對面,是連綿起伏、光禿禿的黃色土塬。

“到了?!标愰e停下腳步,把小孩放下來。

他掏出地圖,又看了看河床對面那片蒼涼的土塬。地圖上朱砂圈出的點,就在這片土塬深處。

“龍馬負圖……就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陳閑撇撇嘴,把地圖塞回懷里。

河床很深,河岸陡峭。要過去,得找個地方下到河底。

陳閑夾起小孩,沿著河岸走。走了小半里地,找到一處被水流沖刷出來的緩坡。

他帶著小孩下到干涸的河床里。踩著硌腳的卵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對面走。

剛走到河床中央。

轟隆隆……。

一陣沉悶如雷的聲響,隱隱從河床上游方向傳來。

腳下的地面似乎在微微震動。

陳閑腳步一頓,抬眼望去。

只見河床上游方向,煙塵滾滾。如同一條黃色的巨龍,正沿著干涸的河床,朝著他們這邊席卷而來。

煙塵之中,隱隱可見無數攢動的人影,還有……高高揚起的旌旗。

“是……是兵。”小孩嚇得聲音都變了調,死死抓住陳閑的破袍子。

煙塵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跑在最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如同喪家之犬般瘋狂奔逃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面黃肌瘦,臉上帶著極致的驚恐。

在他們身后,是如同黑色潮水般洶涌追來的騎兵。

那些騎兵清一色黑色皮甲,頭盔上插著高高的翎羽,手持鋒利的環首刀或長矛??柘聭瘃R雄駿,速度極快。如同驅趕羊群般,冷酷地追殺著前面奔逃的人群。

噗嗤。噗嗤。

落后的難民不斷被鋒利的刀矛砍倒、刺穿。慘叫聲、哭喊聲、馬蹄聲、追兵的呼喝聲,混合著煙塵,如同死亡的洪流,席卷而來。

“黃巾余孽。一個不留?!弊繁校粋€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精良鐵札甲、頭盔上紅纓如血的將領,厲聲咆哮。聲音冷酷無情。

是官軍在追殺潰散的黃巾殘部。

跑在最前面的難民,已經看到了河床中央的陳閑和小孩。絕望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是更深的恐懼。他們想改變方向,但河床狹窄,后面追兵如狼似虎。

眼看混亂的人潮和追殺的騎兵就要將陳閑和小孩淹沒。

小孩嚇得魂飛魄散,閉著眼睛死死抱住陳閑的腿。

陳閑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他看著那席卷而來的煙塵、哭喊、刀光,眉頭皺了起來。

“吵死了?!彼吐曊f了一句,帶著被打擾的不爽。

然后。

就在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難民,驚恐地看著他,幾乎要撞上來的瞬間。

陳閑夾著小孩的那只手,極其隨意地……抬了起來。

不是對著追兵。

而是對著河岸陡峭的黃土坡壁。

他伸出右手食指,對著那面陡峭的土壁,虛空……

輕輕一彈。

動作輕描淡寫,像在彈一粒灰塵。

嗡。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無形的攻城巨錘,狠狠砸在陳閑手指所指的那片土壁上。

轟隆隆——。

山崩地裂般的巨響。

那面足有數丈高的陡峭黃土坡壁,如同被天神之錘砸中。瞬間爆裂。崩塌。

無數噸重的黃土、碎石,如同決堤的洪流,轟然傾瀉而下。瞬間就將狹窄的河床攔腰截斷。形成了一道高達數丈、寬逾十丈的巨大土石屏障。

煙塵沖天而起。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難民,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嚇得肝膽俱裂,尖叫著撲倒在地。

后面洶涌追來的騎兵,更是猝不及防。

沖在最前面的十幾騎,連人帶馬,一頭狠狠撞在了那堵憑空出現的、還在不斷滾落土石的巨大屏障上。

咔嚓。噗嗤。

骨斷筋折。人仰馬翻。戰馬的悲鳴和士兵的慘嚎瞬間響起。

后面收勢不及的騎兵也撞了上來,頓時人擠人,馬撞馬,亂成一團。

“吁——?!?

“停下。停下?!?

“怎么回事??!?

“山崩了??!?

混亂的呼喝和慘叫聲響成一片。追殺的勢頭被硬生生截斷。

那道巨大的土石屏障,如同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將追兵和前面奔逃的難民徹底隔開。

僥幸逃過一劫的難民們,驚魂未定地看著身后那堵還在簌簌落土的巨大屏障,又看看屏障對面人仰馬翻的官軍,臉上全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難以置信。

河床中央。

煙塵彌漫中。

陳閑放下手指,掏了掏被巨響震得有點癢的耳朵。

他低頭,看了一眼還死死抱著他腿、嚇得小臉煞白、渾身發抖的小孩。

“抱緊了?!标愰e說了一句。

然后,他夾著小孩,腳下一點。

嗖。

身影如同鬼魅般,在煙塵的掩護下,幾個起落就躍過了那道巨大的土石屏障,消失在對面陡峭的河岸之上。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河床,混亂的官軍,和那些呆若木雞、如同做夢般的難民。

……

河床對面,黃土塬深處。

陳閑夾著小孩,站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土梁上?;仡^望去,還能看到河床方向沖天的煙塵。

小孩趴在他肩上,小臉煞白,驚魂未定。

“怕了?”陳閑把他放下來。

小孩腳一軟,差點坐地上,趕緊抓住陳閑的袍角,點點頭,又搖搖頭。

“麻煩?!标愰e嘀咕一句,掏出地圖看了看,又抬頭辨認方向。

“走這邊?!彼钢淋钐幰粭l干涸的沖溝。

小孩趕緊跟上,小手死死拽著陳閑的衣角,生怕被丟下。

兩人一前一后,在荒涼的黃土溝壑間穿行。溝壁陡峭,風化嚴重,到處是崩塌的痕跡??菟赖墓嗄驹陲L中搖曳。

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

前方出現一片相對開闊的洼地。洼地中央,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布滿風蝕孔洞的灰褐色巖石。巖石的形狀很奇特,像是一匹臥倒的馬,背上似乎還殘留著一些模糊的刻痕,早已被風沙磨平。

“龍馬負圖?”陳閑走到巨石前,拍了拍冰冷的巖石表面,“圖呢?被風刮跑了?”

他左右看看。洼地里除了這塊巨石,就是滿地黃土碎石。蔡邕標注的位置,就是這里。

陳閑掏出懷里那塊古陶片。陶片入手冰涼,似乎比之前更……活躍了一點?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波動,隱隱指向腳下這片土地。

“在下面?”陳閑挑了挑眉。

他放下小孩:“在這等著,別亂跑?!?

然后,他走到洼地中央,那塊臥馬巨石旁邊。蹲下身,伸出手指,在龜裂干燥的黃土上,隨意地畫了一個……臉盆大的圓圈。

畫完圈,他站起身,抬腳。

對著圓圈中心那塊看著很結實的地面。

輕輕一跺。

動作輕飄飄的,像在踩一只螞蟻。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

以陳閑的腳尖為中心,一股無形的巨力猛地透入地下。

咔嚓。咔嚓嚓。

地面瞬間如同蛛網般裂開無數道深深的縫隙。緊接著。

嘩啦啦——。

陳閑畫的那個圓圈范圍之內,整塊地面猛地向下塌陷。如同一個巨大的漏斗。瞬間出現了一個直徑丈許、深不見底的漆黑大洞。

塵土彌漫。

洞口邊緣,土石簌簌下落。

一股極其陰冷、帶著濃重土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古老氣息,從深不見底的黑洞里涌了上來。

小孩嚇得尖叫一聲,連連后退。

陳閑站在洞口邊緣,探頭往下看了看。黑黢黢的,深不見底。

他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隨手丟了下去。

石頭墜入黑暗。

一息……

兩息……

三息……

咚。

一聲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悶響傳了上來。

“嘖,還挺深?!标愰e咂咂嘴。

他回頭,看了一眼嚇得小臉煞白、躲在遠處不敢靠近的小孩。

“喂,小拖油瓶,”陳閑喊道,“敢不敢下去?”

小孩驚恐地看著那個黑黢黢、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洞,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慫包。”陳閑嗤笑一聲。

他不再管小孩,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后……

縱身一躍。

整個人如同一條靈活的魚,直接跳進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

身影瞬間被黑暗吞沒。

“叔……叔叔。”小孩嚇得尖叫起來,連滾爬爬地跑到洞口邊緣,對著黑黢黢的洞口大喊。

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在洞里嗡嗡作響,越來越小。

小孩趴在冰冷的洞口邊緣,看著下面深不見底的黑暗,小臉上充滿了恐懼和無助。他不敢跳,也不敢離開,只能死死盯著洞口。

時間一點點過去。

洞底一片死寂。

就在小孩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以為那個兇巴巴的叔叔摔死了的時候……

嗡。

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金色光芒,突然從深邃無邊的黑洞底部,幽幽地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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