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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數(shù)據(jù)丈量我的孤獨
雨水不是落下來的,是砸下來的。
陳默擰緊車把,老舊電瓶車在積水的柏油路上撕開一道渾濁的裂痕。車燈劈開沉甸甸的雨幕,光柱里無數(shù)銀針瘋狂攢射,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引擎的嘶吼和雨點砸在頭盔上的爆豆聲。城西的老教師小區(qū),樹影在狂風(fēng)里張牙舞爪,投下鬼魅般的輪廓。訂單超時警告的紅框在手機屏幕上固執(zhí)地閃爍,像一顆倒計時的心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鐵銹味混著冰冷的雨水滑進喉嚨。
六號樓,二單元,301。周為民教授。訂單備注歪歪扭扭,是老人自己寫的:“小伙子,下雨路滑,慢點,不著急?!标惸念^微微一熱,隨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澆透。他鎖好車,拎起那個裹了好幾層防水袋、依然被雨水浸透了一角的餐盒,沖進單元門洞。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的灰塵味,混合著底層住戶燉煮某種藥材的、若有若無的苦澀氣息。聲控?zé)艋椟S遲鈍,在他用力跺了幾腳后才勉強亮起,光線虛弱得只能勉強勾勒出樓梯粗糙的水泥輪廓。他一步兩級地跨上去,濕透的褲腿緊貼在皮膚上,又冷又沉。
站在301那扇深棕色的舊防盜門前,陳默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按響了門鈴。
“叮咚——”
清脆的電子音在寂靜的樓道里異常刺耳。沒有回應(yīng)。只有門內(nèi)隱約傳來一種低沉、單調(diào)的嗡鳴,像是某種電器持續(xù)運轉(zhuǎn)的聲音。
他又按了一次,更用力些。“叮咚!叮咚!”
依舊只有那固執(zhí)的嗡鳴。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如同冰冷的鐵銹,開始沿著他的脊椎緩慢爬升。這不對。周教授訂餐總是很準(zhǔn)時,門鈴響一聲就會應(yīng)門,甚至?xí)崆鞍验T虛掩著等他。陳默下意識地抬手,指關(guān)節(jié)敲在冰冷的鐵門上,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周老師?您的外賣!”
無人應(yīng)答。門內(nèi)那嗡嗡聲,似乎更清晰了些。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在腳邊積起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側(cè)耳貼近冰冷的門板,試圖捕捉門內(nèi)的任何聲響。嗡鳴聲持續(xù)著,單調(diào),空洞。除此之外,一片死寂。那死寂沉重得壓人。
他嘗試著擰動門把手。
門軸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干澀的“吱嘎——”,門,竟然開了。
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氣味猛地撞了出來。濃重的、帶著甜膩底調(diào)的腐爛氣息,霸道地蓋過了所有其他味道,直沖鼻腔深處。陳默胃里一陣翻攪,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屏住呼吸。門縫里透出的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客廳角落一盞落地?zé)羯l(fā)著慘淡、微弱的黃光,將家具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嗡鳴聲的源頭找到了。就在那盞落地?zé)襞赃叄拷嘲l(fā)的位置,一個圓頭圓腦、造型卡通、大約半人高的白色機器人,頂部的指示燈正閃爍著幽幽的藍光。它的塑料外殼在昏光下泛著廉價的光澤,一對圓圓的電子眼空洞地望著門口的方向。
陳默的心跳驟然失序,擂鼓般撞擊著耳膜。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推開了門。
客廳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周為民教授仰面倒在沙發(fā)前的地板上,瘦小的身體蜷縮著,像一片干枯的落葉。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羊毛開衫,腳上是深藍色的絨布拖鞋。一只拖鞋掉落在幾步之外。他的臉朝向門口,眼睛圓睜著,瞳孔早已擴散,凝固著一種極致的驚愕,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種無法理解的恐怖景象?;野椎念^發(fā)凌亂地貼在布滿老年斑的額頭上。那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正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
陳默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腳底,又在下一瞬凍結(jié)。他僵在門口,動彈不得,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
嗡鳴聲依舊固執(zhí)地響著。那個白色的陪伴機器人,藍光一閃,一閃。它圓圓的腦袋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機械摩擦聲,空洞的電子眼似乎……掃過了門口僵立的陳默。
“啊——”
一聲短促、破碎的驚叫終于沖破了陳默緊鎖的喉嚨,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厲。他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帶來一陣鈍痛。手機從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脫,“啪”地一聲摔在門口的瓷磚地上,屏幕瞬間爬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他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那股濃烈的死亡氣息,冰冷地灌入肺腑。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勉強壓下嘔吐的沖動。
目光無法從那具冰冷的軀體上移開。周教授凝固的驚愕眼神,像冰錐一樣刺穿了他。然后,他才注意到沙發(fā)前的矮幾。
那上面,一片狼藉。
七八個大小不一的藥瓶倒伏著,花花綠綠的藥片散落得到處都是,滾落在桌面和地毯上。幾份打印出來的A4紙散亂地堆疊著,有些滑落在地。陳默的視線被其中一張紙吸引過去。那上面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對話記錄,格式像是某種聊天軟件的界面。
一個頭像是一朵卡通向日葵的用戶(用戶名:小樂陪伴師-小薇)說:“周爺爺,今天降溫啦,您一定要記得加衣服哦!可別讓小薇擔(dān)心呀!(づ??????)づ”
周教授(頭像是一個簡單的書本圖標(biāo))回復(fù):“好的,小薇,謝謝你惦記。家里有點冷清,聽聽你說話,暖和多了。”
小薇:“嘻嘻,周爺爺最棒啦!對了爺爺,您上次說關(guān)節(jié)不太舒服,小薇特意幫您找到了一款特別好的保健品哦!是咱們研究所最新的‘生命黃金素’,好多老教授吃了都說效果立竿見影呢!您看,這是張教授(附了一張模糊的老人舉著瓶子的照片)的反饋……”
周教授:“這個……貴嗎?”
小薇:“爺爺,健康是無價的呀!小薇幫您爭取到內(nèi)部價啦,只要15800一個療程!為了您的身體,為了能一直陪小薇聊天,您說值不值?(●ˇ?ˇ●)”
打印的墨跡有些洇染,但那些數(shù)字和符號依舊清晰得刺眼。陳默的目光掃過其他散落的紙張,內(nèi)容大同小異——甜得發(fā)膩的關(guān)懷,精心鋪墊的鋪墊,最終都指向昂貴的“保健品”、“特效藥”、“內(nèi)部投資機會”。
矮幾的邊緣,還放著一個厚厚的、邊緣磨損嚴(yán)重的硬皮筆記本。
陳默的腦子一片混沌,嗡嗡作響。他僵硬地掏出自己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麻木顫抖,幾乎無法解鎖屏幕。他哆嗦著,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喂…110嗎?這里是…城西…教師小區(qū)…六號樓…二單元…301…死…死人了…”
警笛由遠及近的凄厲嗚咽,終于撕破了這棟居民樓死水般的沉寂。紅藍光芒在樓道墻壁上瘋狂地旋轉(zhuǎn)、切割,投下混亂不安的光影。
兩名穿著制服的民警率先沖了進來,年輕的面孔帶著職業(yè)性的緊繃和凝重。隨后是穿著便衣、戴著白手套和鞋套的刑警,還有提著沉重勘查箱、戴著口罩的法醫(yī)。原本死寂的房間瞬間被各種聲響填滿:腳步聲、低沉的指令聲、相機的快門聲、勘查器材的輕微碰撞聲……他們像一股沉默而高效的洪流,迅速占據(jù)了空間,用黃色警戒線將客廳中心那令人心悸的景象與外界隔絕開來。
陳默被一名年輕的民警帶到廚房門口相對“干凈”的區(qū)域做初步筆錄。他靠著冰冷的瓷磚墻,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那股若有若無、卻又無處不在的死亡氣息。他機械地回答著問題:怎么發(fā)現(xiàn)的?門怎么開的?看到什么?動了什么?
他的目光卻無法控制地穿過廚房的門框,投向客廳那片被封鎖的區(qū)域。他看到穿著白大褂的法醫(yī)蹲在周教授身邊,動作專業(yè)而利落。他看到那個閃爍著幽幽藍光的陪伴機器人被一名技術(shù)警察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他看到矮幾上那些散落的藥瓶和打印的聊天記錄紙也被一一拍照、編號、封裝。
一個年紀(jì)稍長、眉宇間帶著明顯疲憊的刑警隊長踱了過來,聽年輕民警匯報了幾句,銳利的目光落在陳默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燈,讓陳默感到一陣無所遁形的不安。
“陳默是吧?”隊長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你發(fā)現(xiàn)時,確定沒碰過任何東西?”
“沒…沒有,”陳默的聲音干澀,“就是…就是手機掉地上了。”
隊長點了點頭,沒再追問。他走到警戒線旁,和法醫(yī)低聲交談了幾句。法醫(yī)站起身,摘掉一只手套,揉了揉眉心,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模糊:“……初步看,沒有明顯外傷。結(jié)合現(xiàn)場這些,”他指了指那些散落的藥瓶和打印紙,“還有死者年紀(jì)、基礎(chǔ)病史,高度懷疑是突發(fā)心腦血管意外,誘因嘛……情緒激動、誤服藥物或者保健品都可能。具體得等解剖和毒理報告?!?
隊長“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矮幾上的狼藉,又落回周教授那張凝固著驚愕的臉,最后停留在那個被裝進證物袋的白色機器人身上,眉頭鎖得更緊,像是看到了什么粘膩污穢的東西,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
“又是這些玩意兒?!彼吐曕洁炝艘痪?,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榨干老人最后一點棺材本?!?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張了張嘴,想說那些打印出來的聊天記錄,想說那個筆記本……但隊長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對旁邊的警員吩咐:“通知家屬吧。現(xiàn)場初步看,沒什么疑點,傾向自然死亡。等報告出來再定?!?
“自然死亡”四個字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砸進陳默的耳朵里。他看著隊長疲憊卻決斷的側(cè)臉,看著其他警員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勘查工具準(zhǔn)備撤離,一股強烈的不甘和冰冷的寒意從心底深處涌了上來。那本攤開的筆記本,硬質(zhì)的封皮在慘淡的光線下,邊緣磨損的痕跡仿佛某種無聲的控訴。
警戒線被撤下,勘查人員開始收拾?,F(xiàn)場那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似乎正在迅速消散,轉(zhuǎn)為一種程序化的收尾流程。隊長走向門口,準(zhǔn)備離開。
就在這秩序恢復(fù)的間隙,陳默的視線像被磁石吸引,再次投向那張矮幾。就在一名警員伸手準(zhǔn)備去封裝那個硬皮筆記本的瞬間,一陣微弱的氣流不知從哪個角落吹來,輕輕拂動了攤開的紙頁。
嘩啦——
幾頁紙翻了過去。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那被翻開的、靠后的某一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周教授清癯工整的字跡。但在那字跡之間,在頁面的空白處,在行與行的縫隙里,布滿了另一種東西!
不是文字。
是數(shù)字。是字母。是奇怪的符號。是縱橫交錯的線條!
它們以極其細小的筆觸被精心地、刻意地“鑲嵌”在正常的文字記錄之中,如同某種寄生的密碼,不仔細看,幾乎會完全忽略掉它們的存在。它們構(gòu)成了某種扭曲的幾何圖案,又像是一種完全陌生的、非自然的公式,冰冷、怪異,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秩序感,與周為民教授一生所研究的古典文學(xué)領(lǐng)域格格不入。
那絕不是什么隨手的涂鴉!那是一種隱藏!一種加密!
陳默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間停止了跳動。一股電流般的寒意從尾椎骨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fā)麻。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那名正要合上筆記本的警員,喉嚨發(fā)緊,幾乎要喊出來。
“那個本子……”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警員停下動作,疑惑地看向他。隊長也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頭,疲憊的目光中帶著一絲詢問。
“那個筆記本……”陳默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他指著矮幾,“周教授……他好像……在里面寫了些很奇怪的東西……數(shù)字和符號,很多……不像筆記……”
隊長的眉頭又習(xí)慣性地皺了起來,那點詢問迅速被一種“別添亂”的不耐煩取代。他順著陳默的手指瞥了一眼那個其貌不揚的本子,語氣平淡無波:“哦?可能是老人家自己研究的什么公式,或者隨手畫的。老爺子退休前教數(shù)學(xué)的?”
“不…他是中文系的……”陳默下意識回答。
“那更正常了,”隊長揮了下手,像是在拂去一只惱人的蒼蠅,“人老了,想法千奇百怪,寫點看不懂的東西有什么稀奇?本子我們會收走的,放心吧小伙子,該查的我們都會查?!彼辉倏搓惸?,對著警員抬了抬下巴,“封裝好,帶回去?!?
那名警員利落地拿起筆記本,“啪”地一聲合上,塞進了一個大的物證袋里,拉緊了封口條。那本藏著秘密的筆記,連同散落的聊天記錄、藥瓶、那個閃爍著藍光的機器人,一起消失在了黑色的物證箱中。
陳默眼睜睜看著箱子被拎走,堵在喉嚨里的話被徹底噎了回去。隊長的邏輯似乎無懈可擊,老教授寫點看不懂的符號,能說明什么?在鐵一般的“自然死亡”初步結(jié)論面前,這點微不足道的異常,連一絲漣漪都算不上。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被忽視的憋悶,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僵立在原地。直到一個警員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現(xiàn)場我們要暫時封閉。你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后續(xù)有需要再找你。別想太多,回去好好休息?!?
陳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棟樓的。雨水依舊冰冷地砸在頭盔上,噼啪作響,但已經(jīng)無法冷卻他胸腔里那團混亂燃燒的東西。警車閃著燈離開了,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留下濕漉漉的地面和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空洞寂靜。他發(fā)動電瓶車,引擎的轟鳴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孤獨。
他沒有回家。
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街道,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條偏僻小巷深處。巷子盡頭,一扇被各種涂鴉覆蓋的卷簾門半開著,里面透出慘白的光線和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鼓點。門口歪歪扭扭掛著一個燈牌:“極速網(wǎng)咖”,幾個字母已經(jīng)不亮了。
這是大飛的據(jù)點。大飛,陳默高中時一起翻墻逃課、后來走了不同路的死黨。大飛沒考上大學(xué),憑著對電腦天生的邪門歪才,在這片魚龍混雜的地方開了家小網(wǎng)吧,兼營點“技術(shù)咨詢”——破解個手機密碼,恢復(fù)個刪除文件,繞過點網(wǎng)絡(luò)限制什么的。
陳默把濕透的外賣箱往墻角一扔,掀開沾滿水汽的頭盔,徑直走向最里面角落那臺被巨大曲面屏包圍的機器。大飛正窩在電競椅里,戴著耳機,在游戲里大殺四方,屏幕上光影瘋狂閃爍。
陳默一把扯下他的耳機。巨大的游戲音效瞬間炸開,又被他粗暴地按了靜音鍵。
“臥槽!默子!你他媽……”大飛被嚇了一跳,臟話剛出口,看清陳默的臉色,后面的話噎了回去。陳默的臉色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白得像紙,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眼神卻像燒著兩團幽暗的火,直勾勾地盯著他。
“幫我個忙,急的?!标惸穆曇羲粏?,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感。
大飛愣了兩秒,臉上的痞氣收斂了,坐直身體:“操,你這逼樣……撞鬼了?說!”
陳默沒說話,直接掏出那個屏幕布滿裂紋的手機。手指因為寒冷和殘留的激動依舊有些抖,他點開相冊,快速劃動著。在警員合上筆記本、裝進物證袋前的最后一兩秒,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這個摔裂的手機,對著攤開的那一頁,連續(xù)按下了好幾次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