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SEE YOU.”
猩紅的字母,像凝固的血塊,嵌在手機屏幕那片冰冷的漆黑里。每一個字母的邊角都帶著鋸齒般的毛刺,仿佛是用生銹的刀片刻出來的。震動還在持續,嗡嗡作響,通過冰冷的塑料外殼,一下下撞擊著陳默緊握手機、指節發白的手掌,震得他整條手臂都在發麻。
網吧里震耳欲聾的音樂、大飛敲擊鍵盤的噼啪聲、劣質耳麥漏出的游戲音效……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這單調的、帶著強烈惡意的震動嗡鳴,以及屏幕上那行猩紅的、無聲的宣告。
“操!”大飛的驚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破音的驚悚。他猛地從電競椅上彈起來,一把奪過陳默的手機,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信號源!追蹤信號源!”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手指在布滿裂紋的屏幕上瘋狂滑動、點按,試圖調出后臺或者任何能顯示信息的東西。
屏幕毫無反應。只有那行猩紅的“WE SEE YOU”固執地占據著中央,如同一個邪惡的圖騰。
大飛臉色煞白,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他一把將手機插上自己那臺怪獸般的主機數據線,手指在機械鍵盤上化作一片模糊的殘影,噼里啪啦的敲擊聲密集得如同驟雨打在鐵皮屋頂。屏幕上,黑底綠字的命令符窗口瘋狂地彈出、刷新,各種監控工具、網絡嗅探器的界面層層疊疊地打開。
“深度偽裝……動態跳板……操!加了密鎖鏈!繞不開!”大飛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專注而嘶啞變形,他死死盯著屏幕上瀑布般滾動的代碼和不斷報錯的紅色警告,“媽的!對方是高手!真正的頂尖高手!這手法……不是一般的黑產!默子!他們不是警告!是在標記你!像標記周教授和李淑珍一樣!”
標記!
這個詞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陳默的太陽穴。他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聚光燈下,每一個毛孔都暴露在未知的、充滿惡意的注視之下。那個叫“SilverCircle”的東西,不再是隱藏在數據迷霧后的抽象概念,它伸出了冰冷的觸手,精準地扼住了他的喉嚨。周為民凝固的驚愕眼神,李淑珍攥著紙條的僵硬手指,此刻都變成了這猩紅警告最殘酷的注腳。
“砰!”
陳默一拳狠狠砸在旁邊冰冷的金屬機箱上!巨大的聲響讓附近幾個沉迷游戲的網癮少年不滿地扭頭看了一眼,隨即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指骨傳來鉆心的疼痛,卻絲毫壓不住胸腔里那團燃燒的、混雜著恐懼和暴怒的火焰。標記?標記就意味著他成了“流水線”上的下一個“產品”?下一個孤獨指數被丈量、弱點被分析的獵物?
“有辦法嗎?”陳默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
大飛沒回答,他的眼睛死死鎖在屏幕上其中一個快速滾動的監控窗口。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縮,手指重重敲下回車鍵!
“抓到了!一個瞬間的‘心跳’!媽的,就零點幾秒!”大飛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不是源頭!是路徑上的一個‘跳板肉雞’!在城東!‘極樂鳥’網吧!C區,43號機!”
城東?“極樂鳥”網吧?
陳默腦子里“嗡”的一聲。那不是大飛以前混過、后來因為手腳不干凈被趕出來的地方嗎?一個魚龍混雜、監控形同虛設的黑網吧!是“SilverCircle”外圍的觸手?還是某個技術不錯的、拿錢辦事的“槍手”臨時落腳點?
“操!我去!”大飛猛地站起來,就要往外沖。熱血上頭,帶著一股被冒犯的、急于找回場子的兇狠。
“站住!”陳默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大飛一個趔趄。“你留下!守著這里!繼續追!萬一對方只是虛晃一槍,真正的后手在別處呢?我去!”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大飛是技術核心,是唯一能看懂那些符號、追蹤那些幽靈信號的人,絕不能折在這種地方。
大飛掙扎了一下,看到陳默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決絕,最終頹然地坐回椅子上,抹了把臉:“操……那你小心!媽的,帶上這個!”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塑料塊,塞給陳默,“強磁信號屏蔽器!范圍不大,但貼上去能廢掉大部分民用電子設備幾秒鐘!關鍵時候……可能有用。”
陳默接過那冰冷的方塊,入手沉甸甸的,塞進褲兜。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行刺目的猩紅警告,猛地轉身,像一頭沖出牢籠的困獸,撞開網咖半開的卷簾門,再次撲入瓢潑大雨之中。
“極樂鳥”網吧藏在城東一片待拆遷的棚戶區深處,霓虹燈招牌殘缺不全,閃爍著廉價而曖昧的粉紫色光芒。雨水沖刷著巷子兩側油膩膩的墻壁,混雜著垃圾發酵的酸餿味和劣質香水的甜膩氣息撲面而來。陳默壓低帽檐,雨水順著臉頰不斷流下。他繞過正門,熟門熟路地鉆進旁邊一條堆滿雜物、散發著濃重尿騷味的小巷。巷子盡頭,一扇銹跡斑斑、用鐵絲胡亂纏著的鐵皮小門虛掩著——這是網吧的后門,也是“熟客”和“特殊人員”的通道。
他側身擠進去,一股混雜著汗臭、煙味、泡面湯和電子元件過熱味道的渾濁熱浪瞬間將他吞沒。昏暗的燈光下,一排排破舊的電腦屏幕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映照著一張張沉迷而麻木的年輕或蒼老的臉。震耳欲聾的游戲音效和鍵盤敲擊聲是這里的主旋律。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
C區在最里面角落,燈光更加昏暗。陳默像一道融入陰影的幽靈,貼著墻壁快速移動,目光銳利地掃過一臺臺機位號。
42… 43… 44…
43號機!空著!
屏幕上還亮著,顯示著一個未關閉的、極其簡潔的黑底命令符窗口,光標孤獨地閃爍著。鍵盤旁邊,放著一個喝了一半的廉價礦泉水瓶,瓶身布滿水珠。座位前的煙灰缸里,一根煙蒂還冒著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青煙!
剛走!甚至可能就在自己撞開后門的前幾秒!
陳默的心臟狂跳,血液沖上頭頂。他一個箭步沖到43號機前,手指顫抖著碰了一下鍵盤——溫的!顯示器外殼也帶著余溫!人絕對沒走遠!
他猛地扭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向通往廁所和那個小雜物間的狹窄過道。廁所門開著,里面沒人。雜物間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比外面更深的黑暗!
就是那里!
陳默沒有絲毫猶豫,屏住呼吸,像撲向獵物的豹子,猛地沖向那扇虛掩的鐵門!他沒有選擇推,而是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哐當——!”
鐵門撞在里面的墻壁上,發出巨大的回響!一股濃烈的灰塵味和陳年霉味撲面而來!雜物間里堆滿了廢棄的電腦機箱、破桌椅和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像一個黑暗的迷宮。
就在門被撞開的瞬間!
一道黑影如同受驚的壁虎,從一堆廢棄機箱的陰影里猛地彈射而出!動作快得驚人,幾乎只留下一道殘影,直撲向雜物間最里面那扇小小的、布滿油污的后窗!
陳默瞳孔驟縮!想跑?!
他爆發出全身的力量,猛地蹬地,整個人如同炮彈般撲了過去!雜物堆被他撞得稀里嘩啦,廢棄的鍵盤、線纜絆住了腳,但他不管不顧!就在那黑影的手即將抓住窗框的瞬間,陳默的手也如同鐵鉗般,狠狠扣住了對方腳踝!
入手冰冷!隔著濕透的廉價運動褲布料,那腳踝異常纖細,甚至有些硌手!
“啊!”一聲短促的、帶著明顯驚慌和痛楚的驚呼響起,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黑影被陳默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倒,重重摔在滿是灰塵和碎屑的水泥地上!堆在旁邊的幾個空紙箱被撞倒,稀里嘩啦滾落下來。
借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陳默終于看清了這個“幽靈”的真面目。
蜷縮在地上的,是一個極其年輕的女孩。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甚至更小。瘦得驚人,像一根發育不良的豆芽菜。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明顯不合身的寬大黑色連帽衛衣,帽子被扯掉了,露出一頭亂糟糟、染著廉價紫色的短發,幾綹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的臉很小,尖下巴,眼睛卻大得出奇,此刻正驚恐地圓睜著,像受驚的鹿,瞳孔在昏暗中反射著一點微光。嘴唇毫無血色,因為疼痛和恐懼而微微顫抖著。她的左臂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彎折著,剛才那一下摔得不輕。
陳默愣住了。預想中兇神惡煞的技術罪犯、冷血殺手……竟然是這樣一個瘦弱、驚恐、甚至帶著點街頭流浪兒氣息的少女?
“別……別過來!”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拼命向后蜷縮,受傷的手臂護在胸前,另一只手在骯臟的地面上慌亂地摸索著,似乎想抓起什么東西當武器,卻只摸到一些碎紙片和塑料殼。
陳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胸腔劇烈起伏,雨水順著頭發滴落在女孩旁邊的地上。巨大的反差讓他一時失語。這就是那個在周教授和李淑珍死亡現場留下數據痕跡、入侵他手機、留下“WE SEE YOU”警告的“頂尖高手”?是“SilverCircle”的成員?
“你是誰?”陳默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未消的戾氣和濃重的懷疑,“誰派你來的?‘SilverCircle’?”
聽到“SilverCircle”這個詞,女孩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的驚恐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取代——是刻骨的恨意?還是極致的恐懼?或者兩者兼有?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滲出了一絲血跡,倔強地瞪著陳默,一言不發。
“說話!”陳默逼近一步,巨大的壓迫感籠罩著狹小的雜物間。他必須知道答案!周教授和李淑珍不能白死!
女孩被他嚇得往后猛地一縮,后背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一聲痛哼。她那雙過大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忍著不讓它掉下來,只是用那種混合著恐懼、怨恨和一絲絕望的眼神死死盯著陳默。
就在這時——
“嗚哇——嗚哇——嗚哇——”
凄厲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如同無數把鋼鋸,瞬間撕裂了“極樂鳥”網吧內嘈雜的背景噪音!紅藍色的光芒透過污濁的窗戶玻璃,在堆滿雜物的墻壁上瘋狂地閃爍、切割!
警車!不止一輛!
陳默渾身一僵!警察?!怎么會來得這么快?!目標是他?還是地上這個女孩?還是……兩者都是?
“里面的人聽著!立刻放下武器!雙手抱頭出來!”擴音喇叭里傳來警察威嚴的、毫無感情的命令,穿透雨幕和墻壁,在狹窄的雜物間里回蕩。
女孩聽到警笛聲,眼中的絕望瞬間達到了頂點。她看著陳默,又看看門口閃爍的紅藍光芒,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突然,她用盡全身力氣,用一種嘶啞的、帶著哭腔的尖利聲音喊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用指甲刮過黑板:
“快跑!他們是一伙的!警察里面有他們的人!老張是線人!快跑啊——!!!”
老張?線人?!
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陳默的腦子“嗡”的一聲!老張……那個在周教授死亡現場,眉宇間帶著疲憊、厭惡那些“玩意兒”、最后判定“自然死亡”的刑警隊長?!
女孩喊完,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軟了下去,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無法抑制的、壓抑的嗚咽。她蜷縮在墻角,像一只被拋棄的、瀕死的幼獸,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警笛聲越來越近,如同催命的符咒。擴音喇叭的警告一遍遍重復,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雜亂的腳步聲已經沖進了網吧前廳,引起一片混亂的驚呼和桌椅碰撞聲。
警察里面有他們的人!老張是線人!
女孩絕望的嘶喊,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陳默心中所有積壓的疑團!為什么周教授和李淑珍的死亡現場被輕易定性為“自然死亡”?為什么對筆記本里的加密符號視而不見?為什么……來得這么快?!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感,瞬間攫住了陳默的全身!他看了一眼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的女孩,又看了一眼雜物間那扇小小的、布滿油污的后窗。
沒有時間了!
他猛地轉身,不再猶豫,一個箭步沖到窗邊!窗戶很窄,布滿厚厚的油污,幾乎無法視物。他用手肘裹著濕透的袖子,狠狠砸向布滿灰塵蛛網的玻璃!
“嘩啦——!”
玻璃碎裂!冰冷的雨水裹挾著夜風瞬間灌了進來!陳默毫不猶豫,雙手扒住冰冷的、沾滿油泥的窗框,身體像泥鰍一樣,猛地從那個狹窄的破口鉆了出去!
身體重重摔在窗外濕滑泥濘的地面上,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他顧不上疼痛,甚至顧不上方向,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像一頭被獵人圍捕的野獸,憑著本能,一頭扎進了棚戶區深處那迷宮般、被暴雨和黑暗徹底吞噬的狹窄巷道之中!
身后,“極樂鳥”網吧后門的方向,傳來警察破門而入的怒吼和雜亂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光柱在雨幕中胡亂地掃射著,如同搜尋獵物的探照燈。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沖刷著陳默的臉,流進他的眼睛、嘴巴,帶著泥土和鐵銹的腥味。他在狹窄、曲折、堆滿垃圾和雜物的巷道里亡命狂奔,每一次拐彎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腳步落在濕滑的地面都帶著隨時可能摔倒的驚險。身后警笛的嗚咽和擴音器的喊話聲如同跗骨之蛆,雖然被密集的棚屋和暴雨削弱,卻始終如影隨形,提醒著他追捕者的存在。
老張是線人!警察里面有他們的人!
女孩那絕望的嘶喊,一遍遍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回響,像冰冷的鼓槌敲打著他的神經。這不再是一場面對未知犯罪組織的隱秘調查,這是一場徹底的背叛!他捅破的不是一層窗戶紙,而是一個將執法力量都腐蝕滲透的、深不見底的巨大膿瘡!他成了整個系統的敵人!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感攫住了他。他能跑到哪里去?家?肯定被監控了。朋友?只會連累他們。大飛?網吧估計也很快會被搜查……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容身之所!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絕望壓垮的瞬間,褲兜里的手機,那個屏幕碎裂、剛剛被“WE SEE YOU”入侵過的外賣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不是電話,不是短信,是極其輕微、短促的一次震動。
陳默猛地剎住腳步,身體因為慣性撞在濕漉漉的磚墻上,冰冷刺骨。他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顫抖著掏出手機。
屏幕亮著幽光。
依舊是那片純粹的漆黑背景。
但這一次,漆黑背景上,沒有猩紅的警告。
只有一個極其簡潔的白色圖標——一個抽象的、由兩個嵌套圓弧組成的眼睛符號,如同某種古老的圖騰。圖標下方,是一行同樣白色的小字:
**“S請求與您建立加密連接。接受/拒絕?”**
S?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是那個入侵他手機、留下警告的“頂尖高手”?還是……那個在“極樂鳥”網吧43號機留下痕跡、被自己追捕的紫發少女?或者是……“SilverCircle”的又一次戲弄?一個更精巧的陷阱?
警笛的嗚咽聲似乎更近了一些,手電筒的光柱在遠處巷口一閃而過。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
沒有時間猶豫了。是獵人遞來的絞索,還是黑暗中伸出的援手?
陳默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如同“全視之眼”般的白色圖標,牙齒幾乎要咬碎。他猛地伸出手指,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狠狠戳向那個冰冷的屏幕!
指尖落下!
**“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