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香樟葉掠過圖書館三樓的窗沿，陸懿行剛把《信號與系統》抽出來，就聽見身后傳來書本坍塌的悶響。

“嘶——”

女生低低的吸氣聲混著書頁散架的嘩啦聲，在安靜的閱覽區里格外清晰。他側過身時，正看見許嘉言半跪在地上，黑色校服裙沾了圈灰。她的手指在書架底層胡亂扒拉著，手腕上的銀色細鏈隨著動作晃了晃，鏈墜是枚小小的六分儀。

“同學，需要幫忙嗎？”周明軒的聲音從靠窗的座位飄過來，這家伙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正支著下巴看熱鬧。

許嘉言沒抬頭，只是把散落的書往懷里攏：“不用，謝謝。”她的聲音有點冷，尾音壓得很低，像冰面劃過石子。

陸懿行的目光落在最底下那本《時間簡史》上。借閱單從書里滑出來，被風卷到他腳邊。他彎腰去撿時，看清了上面的名字——許嘉言，高二（3）班。登記日期是上周，還書欄旁邊畫了個潦草的星號，像是某種標記。

“你的。”他把借閱單遞過去，視線不經意掃過她的臉。

女生終于抬了頭。眉骨很高，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帶著銳氣的長相，卻被左臉頰那片淡紅色的痘印攪亂了輪廓。額角還有顆新鮮的痘，紅腫著頂在皮膚表面，讓她低頭時總下意識用劉海去遮。

“謝了。”許嘉言接過單子塞進校服口袋，抱著書往閱覽區走。經過周明軒身邊時，她的帆布鞋在地面蹭出半道弧線，明明是很隨意的動作，卻透著股說不出的疏離感。

陸懿行坐回原位時，周明軒正用筆戳他的胳膊：“看見沒？三班那個許嘉言，上次運動會八百米跑第一，沖線的時候臉都沒紅一下，跟跑八百米的是別人似的。”他往女生的方向努努嘴，“就是這臉……可惜了這身段。”

陸懿行沒接話，翻開書時卻發現書簽夾錯了頁。他盯著公式推導圖走神，腦子里反復閃現剛才那幕——許嘉言撿書時，脖頸繃出的線條很利落，像某種蓄勢待發的動物，可當她抬頭時，那些散落的痘印又讓她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

他看見許嘉言從筆袋里抽出支黑色水筆，筆桿是最簡單的塑料款。她翻到筆記本某頁，開始用極快的速度抄寫著什么，字跡力透紙背，連筆的弧度都帶著股狠勁。

“喂，想什么呢？”周明軒用胳膊肘撞他，“剛才在公示欄看見沒？天文社招新名單，這姑娘居然報了理論部，據說筆試考了第一。”

陸懿行握著筆的手指頓了頓。他想起借閱單上的星號，還有她手腕上的六分儀項鏈。

許嘉言突然合上書，起身往借閱臺走。經過他們桌前時，她的校服袖口掃過陸懿行的課本，帶起陣淡淡的薄荷味。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她把《時間簡史》放在還書箱里，手指在書脊上頓了兩秒，像是在猶豫什么。

“奇怪，”周明軒咂咂嘴，“她不是剛借走嗎？怎么又還了？”

陸懿行望著女生消失在樓梯口的背影，她的步伐很快，馬尾辮在背后甩得筆直。他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在空白頁上寫下“許嘉言”三個字，筆尖停頓片刻，又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問號。

窗外的香樟葉還在打著旋兒飄落，他重新看向《信號與系統》的公式，卻莫名想起借閱單上那個潦草的星號。或許是出于對這個矛盾的女生的好奇，或許只是覺得她的名字和筆跡有點特別，陸懿行第一次在無關學習的事情上，放慢了翻書的速度。

那個下午，他記住了一個叫許嘉言的女生——她有雙帶著銳氣的眼睛，臉上有沒褪干凈的痘印，還有本借了又立刻歸還的《時間簡史》。

這算不上什么特別的開始，更像是在空白的進度條上，輕輕敲下了第一個模糊的標點。

許嘉言抱著書走在回教學樓的路上，懷里的《天文學概論》硌得肋骨生疼。她把書往胳肢窩緊了緊，指尖摸到校服口袋里那張被揉皺的借閱單，上面“許嘉言”三個字被汗水洇得發藍。

剛走到實驗樓拐角，一陣單車鈴聲突然從頭頂砸下來。

“小心——”

她猛地往側后方跳了半步，眼睜睜看著輛黑色山地車擦著她的鞋尖沖過，車后座的書包帶晃出個危險的弧度。騎車的男生單手抓著車把，另一只手正把校服外套往肩上搭，白襯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半截線條利落的手腕。

是江逾白。

許嘉言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她看見男生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剎車，車身劃出半道弧線，輪胎碾過落葉發出沙沙的響。他側過身去撿掉在地上的文件夾，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眉骨處那顆淡褐色的痣——那是她在天文社招新宣講會上，隔著三排座位看清的細節。

“同學，沒撞到你吧？”江逾白轉過身，嘴角噙著點漫不經心的笑。他的眼睛很亮，笑起來時眼尾會彎出個痞氣的弧度，鼻梁高挺，下頜線清晰得像用美工刀刻過。校服領口松垮地敞著兩顆扣子，露出鎖骨處若隱若現的疤痕，聽說那是去年參加全國天文奧賽時，熬夜調試望遠鏡不小心被鏡片劃到的。

“沒、沒有。”許嘉言低下頭，劉海垂下來遮住額角的痘。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和剛才在圖書館拒人千里的冷淡判若兩人。

江逾白彎腰把文件夾夾在車把上，金屬搭扣撞出清脆的響。“那就好，”他抬眼掃過她懷里的書，目光在《天文學概論》的封面上頓了頓，“報了天文社？”

“嗯。”許嘉言的手指摳著書脊，指甲幾乎要嵌進硬殼封面里。她想起上周宣講會結束后，自己攥著報名表在社團辦公室門口徘徊了半小時，最后還是沒敢進去——那時江逾白正靠在門框上和社員說笑，白襯衫被夕陽染成暖金色，像幅讓人不敢觸碰的畫。

“理論部筆試第一？厲害啊。”江逾白吹了聲口哨，語氣里帶著點夸張的贊賞，卻沒讓人覺得敷衍。他伸手從車筐里拿出個銀色保溫杯，擰開蓋子喝了口，喉結滾動的弧度在陽光下格外清晰。

許嘉言的心跳更快了。她突然想起剛才在圖書館遇到的那個男生——陸懿行，好像也是這樣的類型。一樣的清瘦挺拔，一樣的白襯衫，連低頭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都有些相似。只是陸懿行的眼神更冷些，像結著薄冰的湖面，而江逾白的眼睛里總像燃著點什么，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下周集訓記得帶星圖。”江逾白把保溫杯塞回車筐，腳下輕輕一蹬，單車就滑出半米遠。他回過頭沖她揮了揮手，白襯衫在風里鼓起來，“我在觀測部，有問題可以來找我。”

單車鈴聲再次響起，漸漸消失在梧桐道的盡頭。許嘉言站在原地，懷里的書仿佛燙了起來。她抬手摸了摸發燙的臉頰，指尖觸到那片粗糙的痘印時，突然想起剛才江逾白的目光——他好像根本沒在意這些。

風卷著梧桐葉落在她的帆布鞋上，許嘉言深吸了口氣，把懷里的書抱得更緊了些。她想起自己當初填社團報名表時，在“是否服從調劑”那一欄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在理論部后面畫了個勾——只因為宣講會上說，理論部和觀測部合作最多，而江逾白是觀測部的部長。

原來有些選擇，從一開始就藏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私心。就像此刻，她攥著那本《天文學概論》往教室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完全忘了自己半小時前，還在圖書館因為那本《時間簡史》心煩意亂。

教學樓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長，許嘉言抬頭望了眼三樓的窗戶，突然很期待下周的天文社集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