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兩點(diǎn)的地鐵，不算很空，但也絕不太擠。相比早晚高峰時段，至少能做到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著的人穩(wěn)穩(wěn)拉著扶手，或是倚著車門，不必?fù)?dān)心被擠得前胸貼后背。坐著的人大可以騰出空來翻看手機(jī)，膝蓋絕不會抵著前面人的小腿。各人有著自己的一片空間，互不侵犯。液晶屏幕里滾動放著娛樂新聞，吸引著乘客有一搭沒一搭地觀看。抱著嬰兒行乞的女人，走得猶猶豫豫，此刻沒了人墻肉壁的掩護(hù)，完全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喂奶是無論如何不好意思了，胸口那塊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絲半點(diǎn)也不露。倒是賣報紙的人依然來去如風(fēng)，說著一口洋涇浜的上海話，“《新聞午報》《環(huán)球時報》啊要伐，新版地圖啊要伐”——從這節(jié)車廂走到那節(jié)車廂。

很尋常的一個春天的下午。像紀(jì)錄片里隨意截取的一個鏡頭，無甚出奇之處。若不是接下去發(fā)生的事，只怕眼睛一眨，便要忘卻的。

“有小偷——”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觸電似的尖叫起來。

頓時，整個車廂被驚動了。眾人齊刷刷朝她看去。事件的苦主——女孩留著披肩長發(fā)，睫毛涂得很長很濃，像波斯貓的眼睛。她慌亂地翻著自己的包，一遍又一遍地，“我的手機(jī)——我的手機(jī)被偷了——”

女孩蹲下身子，連椅子底下也找了一遍。有人說，肯定是上車時候就被偷了。女孩哭喪著臉說，不會，我剛才還發(fā)了條短信呢，不到五分鐘。說著，又問旁邊人，借手機(jī)用一下好嗎，我試試打我的手機(jī)。大家都覺得這女孩沒經(jīng)驗(yàn)，一般小偷到手之后，馬上就會把手機(jī)關(guān)掉，誰會傻乎乎地等你來打？

還是有人借給她。女孩接過，撥了一個號碼。

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幾秒后，居然真的響起了一串歡快的鈴聲。大家循著鈴聲找去——坐在靠門邊的青年男子張口結(jié)舌，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他顯然還沒回過神來，眾人已把他——小偷團(tuán)團(tuán)圍住。

“這、這是我自己的手機(jī)。”青年男子從包里拿出手機(jī)——黑色的諾基亞N73，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大家解釋。

太可笑了。誰也不會信他。“居然碰得到這么笨的小偷——”有人手腳麻利地報了警。到站時，兩個保安把這名笨賊帶下車。女孩問保安，我可以不去嗎？保安說，受害人一定要到場，派出所要備案的。女孩便也跟著下車。臨走時還不忘向借他手機(jī)的那個人盈盈一笑：“謝謝哦！”

小插曲告一段落。車廂里又恢復(fù)了平靜。地鐵上失竊的事不少，但像這么人贓并獲圓滿解決，畢竟令人欣喜。只是有些太順利了，反讓人覺得奇怪。一會兒，有人自言自語：“我總覺得那個小偷好像是和小姑娘一起上來的，兩個人本來還坐在一起——”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閉上嘴。旁邊有人聽見了，本想接口，可剛好到站了，只得下車。又上來幾個人，坐的坐，站的站——很快地，便沒人記得剛才的事了。春天的下午，空氣里混著濕濕的花草泥土的氣息，像摻了些鴉片，讓人昏昏沉沉的想睡覺。大家都很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了，誰還有空去多想別人的事呢？

派出所里，女孩被一個老警察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

“我真是輸給你了——你曉得這是什么行為？這是妨礙公務(wù)，浪費(fèi)警力！我要是跟你較真，可以告到法院判你的刑，曉得嗎？——小兩口耍花槍我見得多了，可還沒見過像你們這樣耍花槍的——哎喲真要命，今天碰到赤佬了！”

女孩坐著，一聲不吭。波斯貓似的眼睛眨巴眨巴。

警察罵累了，在她面前“啪”的放一張紙，又扔過來一支筆：

“簽名！”

女孩拿過，看了一眼，在末尾處端端正正地簽上——“董珍珠”。

她走出來，陳程站在門口，手插在褲袋里，一只腳在地上碾來碾去。她見到他，并不停留，徑直往前走。他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兩人走了一段。紅燈時，她停下來打手機(jī)，在包里翻了一陣，沒找到。他提醒她，是不是剛才藏起來了。她這才想起手機(jī)被自己放在夾層里了。戲演過了頭，自己也忘了——拿出來，正要撥號碼，瞥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什么看？”她兇霸霸地道。

“我的老婆，連看都不能看？”他道。

“不能看！”斬釘截鐵地。

他聳聳肩。她打電話回家，是蘇麗娟接的。她讓她轉(zhuǎn)告爸爸一聲——她要離婚。電話那頭顯然沒有過份驚慌，問她，陳程怎么說？她氣呼呼地道，他沒意見，讓我看著辦。哦，那回來再說吧。蘇麗娟掛了電話。

她放好手機(jī)。往前走。陳程跟她并肩走著，問她，是不是去你家？她不理。他又道，旁邊就是家樂福，先去給你爸買瓶酒，老是空手去多不好意思啊。她道，自家女兒，有啥不好意思的。他道，你是沒關(guān)系，可還有我呢，女婿空手上門不像樣子。她嘿的一聲，道，我又沒說讓你一塊兒去。

她說著停下來，朝他看。有些狐疑地。

陳程愣了愣，道：“別這么看我，嚇咝咝的。”

她盯著他，眼珠上上下下地：“我問你——剛才在地鐵里，你怎么不解釋，就那么乖乖地跟著去派出所——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嗤的一笑，兩手一攤：“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跟你講，我也懶得解釋了，隨便你怎么鬧，就算鬧到天邊去我也奉陪。我反正也豁出去了，看看你這個女人到底會鬧到什么地步——董珍珠啊董珍珠，我遇到你，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是秀才遇到兵，一生一世都講不清了。”

董珍珠出生那天，下了場很大的雪，整整一天一夜。很快又是一道彩虹，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衍射成無數(shù)道透明的七彩的光，漂亮極了——上海很少有這樣的景觀。說到底還是自然現(xiàn)象，再正常不過。但到了董珍珠父親眼中，便是天生異象了，和寶貝女兒的出生絕對有關(guān)。董父在工廠當(dāng)會計(jì)，平常的愛好便是文學(xué)，喜歡看書，偶爾也寫點(diǎn)散文詩歌什么的，在《新民晚報》上發(fā)過豆腐干文章。女兒出生，頭一件事便是取名字——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董父搬來《康熙字典》，足足翻了兩天，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焦頭爛額中，倒悟出一個道理“大俗即大雅”，其實(shí)也是偷懶，替自己找個借口——索性便給女兒取名“董珍珠”，瑯瑯上口，意思也明白，真正是父母的掌上珍珠。

董珍珠不到兩歲，便在父親的教育下，背《唐詩三百詩》。董父的意思是，把女兒培養(yǎng)成一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淑女，高貴典雅，氣質(zhì)不凡，要是學(xué)文那更是再好不過了。董父總結(jié)自己一生，覺得除了世道不好，父母不抓緊自己太懶散也是個原因。因此，對女兒便格外嚴(yán)格，一絲一毫也不敢放松。董珍珠也著實(shí)爭氣，一直到初中，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每次開家長會，董父都是穿著中山裝梳著小包頭盛裝出席的。問題出在董珍珠初三那年。董珍珠的媽媽因?yàn)榈昧馨桶┤ナ懒恕：⒆舆€小，家里沒個女人不行，半年后，董珍珠的父親又再婚了。續(xù)弦叫蘇麗娟，在街道計(jì)生辦工作，前夫是病死的，沒小孩。蘇麗娟這個女人不錯，勤勞肯干，對董珍珠也好，真的當(dāng)親生女兒看待。可畢竟又不是親生的，七分疼愛里總帶了三分客氣。該罵的時候不敢罵，該打的時候也不敢打。董珍珠正值青春期，漸漸的，變得有些叛逆。董珍珠的奶奶那時還活著，老人家有些拎不清，說蘇麗娟是故意要把珍珠寵壞，“不是親生的，就不負(fù)責(zé)任”。話說多了，蘇麗娟也有些恨了，索性真的不管不顧了，還扔下一句“我倒要試試看能把一個孩子寵到多壞”——話是這么說，終究不會那么過份。可心里到底還是存了芥蒂，對著一個別人家的女兒，與其吃力不討好，倒不如省些功夫，也落個自在。沒多久，董珍珠的奶奶生病住院，董珍珠的父親是獨(dú)子，天天陪夜看護(hù)，也沒心思管女兒。一個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親爸，一個不愿多管事的后媽，由得董珍珠自生自長，漸漸的，天性中的不羈和野性一點(diǎn)點(diǎn)顯露出來。為了一個鉛筆盒，和同桌打架，把人家臉上劃出幾道血痕；跟別的女孩搶男朋友，幾天幾夜野在外面不回家；成績不及格，冒充父親的筆跡簽名，還很到位地在家長聯(lián)系本上寫“董珍珠成績有所退步，請老師嚴(yán)加管教”，若不是老師突然家訪，只怕一生一世都要蒙在鼓里——董父怎么也沒想到，女兒竟會變成這樣。直到董珍珠奶奶去世，他定下心來準(zhǔn)備好好管教，已經(jīng)為時太晚。總算董珍珠人還是聰明的，再不濟(jì)也進(jìn)了一所區(qū)重點(diǎn)，高中三年被父親拿著皮帶收骨頭，倒也跌跌撞撞考進(jìn)一所二流大學(xué)——只是淑女是再也無望了。

頭疼的事情還在后頭。大學(xué)畢業(yè)不到一年，董珍珠便自說自話結(jié)婚了。新郎只大一歲，也是個毛孩子。董父橫看豎看，都沒覺得這個陳程好在哪里，外表一般，人也傻頭傻腦的。唯一的好處是讀中文系，這點(diǎn)倒是很稱董父的心意，可畢業(yè)后分在一家游戲公司，專寫人物對白——這能叫文學(xué)嗎？有次董父讓他把寫的東西拿來看看，結(jié)果大失所望，不客氣地說，這種玩意兒是寫給傻瓜看的。陳程笑咪咪地回了句，游戲本來就是給傻瓜玩的。董父本來還想把自己寫的那些豆腐干文章讓他拜讀一下，這么一來，也沒了興致。可女兒喜歡有什么辦法——董珍珠也實(shí)在是干脆，偷了家里的戶口簿，請了半天假，回來輕飄飄地一句，我結(jié)婚了。董父一口血幾乎吐出來。蘇麗娟倒還鎮(zhèn)定，結(jié)婚的那些零碎事情，她這個后媽少不得要操心，反正罵不得打不得，倒不如省下力氣，安排后面的事。結(jié)婚那天，親家那邊是寡母，說好讓董父上臺證婚，董父卻死也不肯，說，我脾氣犟，上臺肯定說不出好話。最后還是親家母發(fā)的言。一對新人倒是歡天喜地，臉蛋紅撲撲的像一對無錫阿福。董父終是忍不住，對著親友說，才二十出頭就結(jié)婚，他們——懂個屁啊！那些人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現(xiàn)在替他們操心，說不定他們過得比你還好呢。想開點(diǎn)。

結(jié)婚一年間，小兩口吵吵鬧鬧，“離婚”兩字被董珍珠掛在嘴上，像吃飯睡覺那么隨便。董父起初還有些擔(dān)心，到后來也懶得管了，隨她鬧去。他不管，蘇麗娟更不方便管，董珍珠像脫了韁的野馬——用陳程的話說就是“渾身上下每個細(xì)胞都在作”。她那種“作”，還不是上海小姑娘綿里藏針?biāo)频摹白鳌保桥派降购韯輿皼暗模屓顺圆幌５搅诉@個時候，董父倒是一點(diǎn)點(diǎn)看出女婿的好來了。脾氣好，耐性好，每次總能化戾氣為祥和。一個鍋?zhàn)右粋€蓋，看來這兩個小東西是前世配好的。也不錯。

董珍珠到了家，剛進(jìn)去，便把門“砰”的一關(guān)。后面跟著的陳程差點(diǎn)撞上鼻子。還是蘇麗娟給他開的門。董父在陽臺上練太極拳——是近幾個月剛開始練的。人家說道家的功夫最能平和心性，他讓女兒有空也可以跟著練。董珍珠自然不肯，說，這種東西練多了要走火入魔的。董父說，不怕，你已經(jīng)是小魔頭了，再練也壞不到哪里去。

蘇麗娟給陳程泡了杯茶。陳程接過，說聲“謝謝阿姨”。董珍珠對著陽臺上的父親道，爸，我要離婚。董父嘿的一聲，手里不停，道，行啊，我沒問題，你們商量好就行。陳程在一旁笑道，爸爸老開明的。董父嘆道，不開明不行啊，否則老早被氣死了。董珍珠氣呼呼地道，爸，你別以為我在開玩笑，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在娘家住下了。董父道，那好，讓你阿姨把小房間理一理，還有被子枕頭什么的拿出去曬一曬，黃梅天，晚上睡覺潮兮兮的不舒服——

蘇麗娟說要去菜場買點(diǎn)小菜，問陳程喜歡吃什么。董珍珠插嘴說，他不吃，一會兒就走了。蘇麗娟不理她，又問陳程。陳程說隨便，什么都可以。蘇麗娟讓董珍珠一塊兒去菜場。董珍珠不肯，被蘇麗娟硬拖著走了。

兩人走在路上。蘇麗娟朝董珍珠看，見她反叉著手，眼睛瞧著地下，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蘇麗娟是想拉她出來聊聊，不輕不重地說幾句，聽得進(jìn)就聽，聽不進(jìn)拉倒。董珍珠父親都說了她幾次了，說有些事情，男人不方便出面，女人對女人講會比較好。她想想也是，否則小姑娘一天到晚回娘家，開口閉口就是“離婚”，讓鄰居們看了影響太壞。她在街道里辦事，跑東跑西跟人說的都是大道理，要是自己家里都弄不好，誰還來睬你？

蘇麗娟問她，這次又是為了什么？董珍珠眼睛不抬，道，一兩句話講不清，反正就是沒法過日子。蘇麗娟道，沒法過日子，那當(dāng)初怎么又嫁給他？董珍珠嘿的一聲，道，阿姨，我曉得你要跟我洗腦子了。蘇麗娟道，不是要跟你洗腦子，我們隨便聊聊，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董珍珠嘴一撇，道，說就說——這個人身上毛病實(shí)在太多，上完廁所不洗手，睡覺磨牙吃飯咂嘴，什么家務(wù)也不會做，回到家就是吃零食玩游戲，要么就是給他媽媽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小時，像個小女人，不求上進(jìn)也不曉得再讀個研究生什么的，有空就找他那些狐朋狗黨一起喝酒，走在路上看到人家大胸脯的女人就死命盯著眼睛眨也不眨——說到這里她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蘇麗娟道，沒事沒事，往下說，都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沒事。董珍珠手往褲袋里一插，道，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個人身上沒一點(diǎn)優(yōu)點(diǎn)，千瘡百孔，跟他沒法一起生活。

蘇麗娟笑笑，說，都一樣，剛結(jié)婚誰都有這感覺，都覺得過不下去，可后來不是照樣過一輩子？董珍珠道，離婚的也不少。蘇麗娟道，實(shí)在過不下去也只有離婚，可你們才結(jié)婚多久啊，別急，再過著試試，說不定過著過著，味道就出來了，打耳光都不肯放。董珍珠嘿的一聲。兩人進(jìn)了菜場，蘇麗娟說要買些小排骨，問董珍珠是燉湯還是紅燒。董珍珠想也不想便說紅燒。蘇麗娟道，你啊，從小就喜歡紅燒肉，當(dāng)心吃多了醬油長雀斑。說著，在董珍珠頭上撫了一下——這個動作有些親昵了，半是真心半是做作。董珍珠下意識的朝旁邊一讓。手頓時落了空。蘇麗娟有些尷尬，又有些心涼，想到底是人家的女兒，碰一下也碰不得。本來還有后半截的話，也都咽了回去。不說了。

回到家，陳程在陪董父下象棋。董父夸陳程棋藝好，“下棋跟做人一樣，不能浮躁，一定要沉下心來，珍珠你就不行——”董珍珠嗤的一聲，到廚房幫著擇菜。蘇麗娟說不用，你到外面坐坐吧。董珍珠是為著剛才的事，心曉得讓她難堪了，有些不好意思。推讓了幾下，見她表情淡淡的，也不高興了，想不用幫忙最好，還樂得清閑。便退出來，坐著看電視，見一旁翁婿倆興致勃勃，故意促狹，把電視音量調(diào)得很大。一會兒，飯好了，蘇麗娟招呼大家入座。董父拿出一瓶十年陳的古越龍山，給陳程倒上。自己也倒了半杯。陳程喝了一口，道，這酒不錯。董父道，是好酒，我平常舍不得喝，特地等你來一起喝。陳程忙道，我下次給爸爸多帶幾瓶。董父搖手，道，一瓶酒百把來塊，不作興花那個冤枉錢，你要是錢多，就給我現(xiàn)鈔吧。陳程笑了，說，爸爸老實(shí)惠的。

吃完飯，陳程說要走，眼睛瞧著董珍珠。董珍珠只當(dāng)沒看見，嘴上說，再見。陳程道，你不走？董珍珠說，這里是我家，干嗎要走？陳程道，大連路1456弄13號501室，也是你的家。董珍珠嘿的一聲，道，等過幾天開了離婚證，就不是了。蘇麗娟曉得這樣下去沒底了，便道，陳程你先回去吧，就讓珍珠在家里住一天。陳程只好閉嘴，臨走時還不忘關(guān)照一聲“老婆，明天早點(diǎn)回來哦”。董珍珠哼了一聲，不理。董父一旁見了，想這男人也實(shí)在有些賤骨頭——不過對著自己女兒，賤就賤點(diǎn)吧，也沒啥不好。

陳程走后，董珍珠陪父親看電視。董父眼睛盯著屏幕，嘴里跟女兒說話，“現(xiàn)在后悔了吧，當(dāng)初干嗎那么著急把自己嫁出去呢，在家里多待幾年不好嗎？”董珍珠嘿的一聲：“爸爸幸災(zāi)樂禍。看到自家女兒吃苦頭，開心得不得了。”董父搖頭嘆道：“我幸災(zāi)樂禍？——我是眼淚包在肚子里，說不出的苦啊。”

董珍珠洗完澡出來，手機(jī)響了。她拿起來看，是陳程的短信：老婆，早點(diǎn)休息。董珍珠把手機(jī)一扔。一會兒，短信又來了：老婆，晚安。董珍珠索性把手機(jī)關(guān)了。躺在床上躺書，翻了幾頁，又把手機(jī)開了。很快，一條短信跳出來：老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說晚安，我就不睡了。她忍不住一笑，回了條短信過去：我偏不說，你別睡算了。片刻后，短信又來了：老婆，你真殘忍。

董珍珠打個呵欠，躺下來，關(guān)了燈。晚上有些起風(fēng)了。窗外，樹影不停晃動，聽見葉子悉悉索索的聲音。董珍珠把手機(jī)放在枕邊，看著熒光一閃一閃，像螢火蟲在那里飛啊飛。

第二天是周日，董珍珠睡到十點(diǎn)才醒，吃過早飯便說要出去。蘇麗娟問她去哪兒，她道，就在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董珍珠說這話時心里一跳，生怕蘇麗娟看出她的心思——其實(shí)是想去張捷那兒。張捷去了新疆一年多，要不是昨天買菜時看到他的音像店開門了，她還不曉得他已經(jīng)回來了。

張捷坐在店里，兩條腿蹺得老高。董珍珠走到門口，故意咳了咳嗽。張捷瞥見她，笑道，喲，珍珠妹妹來了。她走進(jìn)去，佯裝翻了翻碟片，問他，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張捷道，《瘋狂的賽車》，絕對合你胃口，搞笑得一塌糊涂。她臉一板，道，誰說我喜歡搞笑的？

他一怔，隨即道，哦，聽說你現(xiàn)在結(jié)婚了，口味肯定也變了，來，哥哥給你找?guī)撞课乃嚻Ｋf著，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又道，怎么我才出去一年，你就把自己給嫁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呼？

董珍珠朝他翻個白眼，嘴一撇，到一邊東翻西翻。眼睛卻是偷瞄張捷——皮膚黑了，剃了個平頭，五官更顯得俊朗，比去新疆前多了幾分男人味。張捷比她大六、七歲，小時候，她是他的跟班，天天屁股后面“張捷哥哥長、張捷哥哥短”叫個不停。他是弄堂里許多小姑娘的夢中情人，也是大人們嘴里的反面典型，“你呀你呀，千萬要好好讀書，別像張捷一樣，吊兒郎當(dāng)混日子”——但這并不妨礙他的人氣，女孩們都鐘意帶些痞氣的男人，被他講幾句瘋話，逗一逗笑一笑，嘴里說“討厭”，心里還是歡喜的。是另一種意味。他的緋聞也特別多，今天跟2號里的阿美關(guān)系暖昧，明天約隔壁弄堂的秀秀一同去吃飯，過幾天又有人看見他從舞廳出來，身邊跟個時髦女郎——從來沒個定數(shù)。董珍珠讀初中時，也就是最沒人管的那陣，曾跟著他出去看過通宵電影，他騎摩托車載她，一路上飛奔狂飆，她從后面牢牢抱緊他的腰，興奮得滿臉通紅。當(dāng)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只是圖個刺激罷了。這事董父還不知道，否則肯定吊起來痛打一頓。后來讀了大學(xué)，人大了，多少矜持了些，便不像當(dāng)初那么顯山露水，相對地，有什么也放在心里，面上自然而然地對他也淡了下去。

新疆好嗎？她問他。他道，沒上海好。她道，那怎么一去就是一年多？他聳聳肩，道，本來是想過去做點(diǎn)小生意，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生意難做，還不如在上海，只好混一陣子，把機(jī)票錢賺到就回來了。她哦了一聲。

他朝她看看，忽的一笑，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先上車后補(bǔ)票？她臉一紅，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道，胡說八道！他問，你老公怎么樣，好不好？她嗤的一聲，道，當(dāng)然好了，不好我能嫁給他？他又問，比我還好？她夸張地做著手勢，嘴里道，廢話，甩你十幾條橫馬路。他笑起來，點(diǎn)頭道，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怎的，她臉上有些發(fā)燙，幸虧這時進(jìn)來幾個客人，張捷去招呼他們。她又略待了一會兒，走出來。聽見張捷在后面叫道，珍珠，有空常來玩哦。她并不轉(zhuǎn)身，伸出手，揮了兩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