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掛在青萍鎮老藥鋪的飛檐角上。檐下風鈴叮咚，驚醒了趴在藥柜上打盹的齊長生。

他揉了揉發麻的胳膊，油燈芯子“啪“地爆了個燈花。柜臺上的《本草綱目》還攤在“七葉靈芝“那頁，墨跡未干的批注歪斜地爬在頁邊——“葉脈走勢暗合先天八卦，當以寅時采摘為佳“。

后堂傳來老周掌柜的咳嗽聲，像把鈍鋸子在鋸木頭。齊長生摸出火折子點燃銅爐，煨上配好的川貝枇杷膏。三個月前他在鎮外亂葬崗醒來，就是被這咳嗽聲引到了這家“回春堂“。

“小齊！“老周沙啞的嗓音穿透布簾，“把曬好的當歸收進來，要變天了。“

齊長生應了聲，推開格柵門。夜風裹著潮濕土腥味撲面而來，他抬頭望了望天——東南方烏云翻墨，確實要下雨。曬藥架上的當歸片排得整整齊齊，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

正收著藥材，忽聽得街角傳來馬蹄聲。三匹黑駒踏著青石板疾馳而來，馬上騎士俱著玄色勁裝，腰間懸著鎏金銅牌。為首者甩鞍下馬，鐵靴踏地“咚“地一響。

“掌柜的！“這漢子聲若洪鐘，震得藥柜瓷瓶輕顫，“取你們最好的金瘡藥來！“

齊長生打量來人，見他左袖洇著暗紅，袖口金線繡的云紋已被血污浸透。身后兩名同伴抬著個青布包裹，布角垂落處露出半截劍柄——吞口處雕著睚眥，是官家制式。

“軍爺稍待。“齊長生轉身取藥，眼角卻瞥見那青布包裹突然動了動。抬著包裹的兩人頓時繃緊臂膀，指節都發了白。

老周不知何時已杵在后堂門口，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老人渾濁的眼睛在那包裹上停了停，突然道：“金瘡藥不夠，得用'九轉還陽散'。“

騎士首領瞳孔驟縮，手已按上刀柄：“老丈識得此傷？“

“二十年前在雁門關外見過。“老周磕了磕煙灰，“被青城派的'摧心掌'所傷，傷口會結冰碴子。“

此言一出，三名騎士齊齊變色。首領“鏘“地拔出半截佩刀，寒光映著齊長生清秀的眉目：“閣下究竟——“

“老朽姓周，諱上木下棠。“老周慢悠悠吐出個煙圈，“四十年前江湖朋友抬愛，喚我一聲'八指神醫'。“

鋼刀“當啷“墜地。首領單膝跪地抱拳：“原來是周老前輩！卑職六扇門銅章捕快趙鐵衣，求前輩救我家大人！“

齊長生幫著把包裹抬進內室。青布掀開，是個面如金紙的中年文士，胸前白衣結著霜花，心口處有個紫黑色的掌印。老周伸出缺了中指、無名指的右手搭脈，眉頭越皺越緊。

“去后院挖壇'燒刀子'來。“老周突然吩咐，“要埋在桂樹下那壇。“

等齊長生抱著酒壇回來，見老周正用銀針挑破文士指尖。滴出的血珠竟在半空凝成冰粒，叮叮當當落進銅盆里。

“寒氣已攻心脈。“老周拍開泥封，濃郁酒香頓時充滿內室，“小子，看好了——“

只見他含了口烈酒，“噗“地噴在文士胸口。右手殘缺的二指并作劍訣，順著掌印邊緣疾點七處大穴。每指點下，就有縷白氣從傷口竄出，被老周左手煙鍋一引，竟化作小蛇般的白霧鉆進了煙袋。

文士突然劇烈咳嗽，吐出大口帶冰渣的淤血。老周這才抹了把汗：“命保住了，但需連服七日'火龍丹'調理。“

趙鐵衣正要道謝，院墻外突然傳來聲夜梟啼叫。兩個銅章捕快瞬間繃直腰背，三把繡春刀同時出鞘半寸。

“來得倒快。“老周冷笑，煙鍋在藥碾上敲了三下。齊長生聽見后院曬藥架“咯吱“輕響，像是有什么機括被觸動了。

墻頭“唰“地落下個黑影。來人青衫磊落，面如冠玉，偏偏生了雙吊梢眼，平添幾分陰鷙。他足尖點在曬藥架的竹竿上，身子隨竹竿起伏，竟似沒有重量。

“寒梅劍客梅長雪。“趙鐵衣鋼牙緊咬，“你們青城派連六扇門紫衣捕快都敢動？“

青衫客輕笑，腕子一抖，三尺青鋒已抵在趙鐵衣喉頭：“陸乘風追查我派秘典二十年，今日...“話音戛然而止——他劍尖突然轉向藥柜陰影處：“誰在那？“

齊長生這才發現柜臺后站著個瘦小身影。是個約莫十二三歲的乞兒，正捧著藥臼偷吃里面的甘草，臟兮兮的小臉上粘著藥渣。

“陳三更！“齊長生忙把這常來偷藥的小乞丐拉到身后，“各位爺臺見諒，這是...“

“好個靈巧的猴兒。“梅長雪突然笑了，“方才我翻墻時，這小家伙竟想用竹簽刺我腳踝。“說著劍光暴漲，直取小乞兒眉心！

“叮“的一聲，老周的煙鍋架住了劍鋒。火星四濺中，老人獨臂一震，竟把梅長雪逼退三步：“梅二先生，在老夫藥鋪殺人，問過這桿'離火煙'沒有？“

梅長雪面色陰晴不定，突然劍走偏鋒刺向病榻上的陸乘風。就在劍尖距咽喉三寸時，斜刺里飛來道青光——是齊長生情急之下擲出的藥碾子。

“小輩找死！“梅長雪回劍削向齊長生脖頸。少年只覺寒芒撲面，下意識閉眼，卻聽見“錚“的一聲金鐵交鳴。

睜眼時，見那叫陳三更的小乞丐不知何時撿了根藥杵，正抵在梅長雪劍脊七寸處。青衫客的劍竟像被捏住七寸的蛇，再難前進半分。

“咦？“老周煙鍋一頓，“小猴兒跟誰學的'打蛇棍法'？“

梅長雪突然變招，劍鋒挽出九朵梅花。小乞丐頓時手忙腳亂，藥杵“啪“地被削成兩截。寒光閃過，眼看要血濺當場，齊長生猛地撲過去拽他，自己后背空門大露。

千鈞一發之際，病榻上的陸乘風突然睜眼，袖中飛出枚銅錢，“當“地擊中劍鋒。梅長雪手腕一麻，驚疑不定地看向這個本該昏迷的文士。

“梅二先生。“陸乘風聲音虛弱卻清晰，“令兄十五年前在洞庭湖底得了什么，真當朝廷不知么？“

梅長雪聞言色變，突然縱身上房。趙鐵衣正要追，卻被陸乘風攔住：“由他去...咳咳...青城派...“話未說完又昏死過去。

老周給陸乘風灌了劑藥，轉頭瞪向兩個小家伙：“一個偷學我曬藥時的步法，一個偷記我配藥的方子，倒是天生一對賊骨頭！“

齊長生訕笑著去收拾打翻的藥柜，卻發現小乞丐蹲在梅長雪方才立足處，正盯著片被劍風掃落的當歸發呆。

“看什么呢？“齊長生湊過去，見小乞丐用斷掉的藥杵在地上畫著什么。月光斜照下來，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赫然是梅長雪使劍時的軌跡。

老周不知何時站在了背后，煙鍋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小猴兒，你怎知要刺他劍脊七寸？“

陳三更撓撓雞窩似的頭發，露出個狡黠的笑：“他劍動起來像后山的菜花蛇，七寸最怕打。“

老周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缺指的手掌按在小乞丐頭頂：“從今日起，你叫陳長生。“又指了指齊長生，“你教他認字。“說完踹了腳藥碾，“現在，都給我滾去煎藥！“

暴雨終于落下時，齊長生蹲在灶前扇火。藥香氤氳中，他看見小乞丐正用樹枝在地上復刻梅長雪的劍招。那些歪斜的線條在雨中漸漸模糊，卻莫名讓他想起自己昏迷時做的那個夢——夢里有個白須老者，在云海上畫著相似的軌跡。

后堂傳來老周沙啞的吟哦聲：“...青萍之末，可御長風...“

檐角風鈴叮咚，蓋過了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