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剛敲過三響，襄陽城還浸在墨色里。齊長生蹲在客棧后院的老槐樹下，指尖沾著露水在青磚上勾畫。昨夜明月姑娘留下的腳印紋路漸漸成形——是半片魚鱗狀的古怪符號，與老周煙鍋上刻的符咒有七分相似。

“齊哥，炊餅都涼了?！瓣愰L生從馬廄陰影里鉆出來，懷里抱著個油紙包。小乞丐眼睛亮得反常，左頰還粘著沒擦凈的灶灰。

齊長生接過炊餅咬了一口，陳年菜籽油的澀味在舌尖漫開。這味道讓他突然想起老周煎藥時用的陳油——老人總說“陳油入藥，方能化開歲月沉疴“。如今想來，這話里怕是藏著別的機鋒。

“昨夜那姑娘...“陳長生突然壓低聲音，從褲管里摸出片柳葉，“我在井臺撿的?！叭~尖上凝著滴半干的膠狀物，湊近聞有股腥甜。

齊長生瞳孔微縮。這氣味他只在回春堂最里間的藥柜聞到過——那格貼著“蛟髓“標簽的抽屜，老周從來不許他碰。

“收好?！八蚜~塞回陳長生褲管暗袋，突然聽見墻外傳來轆轤聲。透過槐樹縫隙，看見明月姑娘作漁家女打扮，正搖著輛水車往魚梁洲方向去。晨霧中她走路姿勢有些別扭，像是右腿使不上力。

陳長生突然拽他衣袖：“齊哥看井里！“

古井水面不知何時結了一層薄冰。冰下隱約有團黑影游過，攪得浮冰碰撞作響。齊長生摸出枚銅錢擲下，“?！暗囊宦?，冰面裂紋竟組成個殘缺的八卦圖形。

“走?！八テ鸢し瓑Χ觥ｊ愰L生像只壁虎貼著墻縫滑下來，落地時連片草葉都沒驚動。

魚梁洲的早市剛開張。漁娘們蹲在葦席上擺弄銀鱗閃爍的活魚，穿蓑衣的漢子們扛著剛出水的藕節穿行。齊長生跟著水車轍印走到渡口，卻見明月姑娘的水車孤零零停在岸邊，人已不見蹤影。

“兩位小郎君要渡河？“老船夫撐著竹篙靠近。這老漢滿臉皺紋里嵌著河泥，右耳只剩半個耳廓，“今晨霧大，只渡有緣人。“

齊長生剛要答話，陳長生突然躥到他身前：“老丈的船吃水這么深，莫不是裝了洞庭銀魚？“小乞丐鼻子抽動，像只發現獵物的小獸。

老船夫獨眼里精光一閃。齊長生這才注意到船板縫隙里滲著淡紅水漬——與昨日江上赤魚陣的顏色一模一樣。

“要渡河，得付船資?！袄洗蛏斐鋈种福讣卓p里嵌著鱗片狀污垢，“三滴心頭血?！?

陳長生“唰“地掏出削芋頭的小刀。齊長生急忙按住他，卻見小乞丐狡黠一笑，刀尖轉向自己衣襟劃開條縫——露出昨夜那片凝著膠質的柳葉。

老船夫臉色驟變，竹篙在船幫連敲九下。霧中突然飄來艘烏篷船，船頭立著個戴斗笠的纖瘦身影。明月姑娘的銀鈴聲穿透霧氣：“唐老，他們是我請的客人。“

船艙里堆著新鮮的菱角，清甜氣息蓋不住底下泛著的腥氣。齊長生假裝彎腰整理綁腿，指尖掠過船板——觸感冰涼滑膩，竟真像是某種鱗片。

“陸大人三日前醒了?！懊髟逻f來竹筒裝的豆漿，腕間銀鈴隨著動作輕響，“說是夢見七星墜入洞庭湖?！八f話時眼睛望著艙外，晨光給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陰影。

陳長生突然嗆住，豆漿灑在艙板上。液體竟像活物般蠕動起來，聚成個箭頭指向西南。齊長生后背沁出冷汗——那方向正對羊皮圖上標注的鹿門山紅圈。

“排教在找這個。“明月從菱角堆里抽出卷竹簡。展開是《神農本草經》殘卷，但齊長生一眼認出那批注字跡——缺筆少劃的“木“字旁，正是老周的習慣。

“周前輩二十年前留下的。“明月指尖撫過某頁被反復摩挲的角落，那里記載著“蛟髓“的用法，“當年藥王谷之變...“

船身突然劇烈搖晃。明月閃電般合攏竹簡，齊長生卻已瞥見關鍵——那頁邊角畫著個碧玉葫蘆，葫蘆嘴正對北斗七星的天樞位。

“到了?！懊髟峦崎_艙門。霧氣不知何時散了，眼前是片蘆葦蕩。晨光里站著個穿麻衣的中年文士，胸前衣襟還沾著霜花痕跡。陸乘風負手而立的樣子，讓齊長生想起老藥鋪后院那株歪脖子松。

“周木棠的徒弟？“陸乘風聲音像砂紙摩擦。他左手始終縮在袖中，露出袖口的鎏金云紋已經發黑，“你師父可曾提過'七星鎖龍局'？“

齊長生剛要回答，陳長生突然躥到前面：“大人袖子里有東西在動！“小乞丐眼睛瞪得溜圓，“像...像條小蛇！“

陸乘風大笑，袖中滑出柄軟劍。劍身刻滿符咒，此刻正詭異地扭動著：“這是峨眉'靈蛇劍'，小娃娃眼力倒毒。“他突然劍尖指向齊長生心口，“周木棠把龍血藏哪了？“

明月急忙攔在中間：“大人！他們才救...“

“閉嘴！“陸乘風劍鋒一轉，挑開明月右腿繃帶。齊長生倒吸冷氣——少女小腿布滿青鱗，傷口處滲出的不是血，而是膠狀黏液。

“排教的赤魚毒？“陸乘風冷笑，“是蛟龍逆鱗的反噬！“他突然撕開自己前襟，露出心口處七顆黑痣，排列如北斗，“周木棠沒告訴你？三百年前玄天宗布下的鎖龍局，今年冬至就是...“

蘆葦叢中突然飛出支羽箭，正中陸乘風咽喉。齊長生只來得及抓住倒下的明月，陳長生已經鉆進蘆葦蕩。遠處傳來馬蹄聲，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是鎏金銅牌在晨風中搖晃的聲音。

“六扇門...有叛徒...“明月咳出大口膠質液體，突然抓住齊長生衣領，“鹿門山...石壁...北斗...“她手指劃過少年胸膛，在心臟位置重重一按。劇痛中齊長生恍惚看見自己皮膚浮現出七點紅痕，與陸乘風心口的黑痣位置分毫不差。

陳長生的尖叫從蘆葦深處傳來。齊長生沖過去時，見小乞丐正對著一潭死水發抖。水面漂著件杏黃僧袍——是那日死在回春堂的戒刀和尚的衣裳。袍子下有什么東西在蠕動，頂得僧袍一鼓一鼓。

“齊哥...水里有東西在寫字...“

齊長生定睛看去，水面波紋確實組成了字跡：「青萍末長生劫」。筆劃間不時閃過鱗片的反光，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水下運筆。

身后傳來明月虛弱的銀鈴聲。齊長生回頭時，正看見少女化作縷青煙消散在晨光中。她最后的聲音順著風飄來：「去找沖虛...他知道鎖龍釘的事...」

日上三竿時，齊長生背著昏睡的陳長生走出蘆葦蕩。小乞丐手里還緊攥著那片柳葉，葉脈里滲出的膠質已經凝固，在陽光下像琥珀般剔透。

渡口老槐樹下靠著個醉醺醺的樵夫，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七星星墜洞庭水哇，鎖龍釘動天下驚...」

齊長生摸出最后的銅錢買下樵夫的柴刀。刀柄纏著的破布上，歪歪扭扭繡著個八卦圖形——坎位被人用血描過，正對應羊皮圖上鹿門山的位置。

樵夫突然抓住他手腕：“小郎君，買刀得搭句話?！熬茪鈬娫邶R長生臉上，“青萍鎮上...可還有藥香？“

齊長生渾身血液瞬間凍結。這樵夫缺了半截的左手小指，切口與老周右手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