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金逐鹿3:烽火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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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天威凜冽
紹興四年(1134)二月,正是吳家軍在仙人關與十幾萬匯聚而來的金軍對峙之際,在川陜待了近五年的張浚一行,經過數月的長途跋涉,終于抵達臨安。
回到臨安的張浚,立刻受到了士子們的熱烈歡迎。過去數年,張浚在陜西雖有富平之敗,然而之后大宋西軍臥薪嘗膽,在和尚原兩戰兩勝,饒風關一戰又重創金軍,使金軍侵入四川,再順江東下滅宋的企圖始終未能得逞。特別是和尚原一戰大敗曾經橫掃江南的兀術大軍,尤其令東南士民大呼痛快,天下士子,早將張浚比作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知難而進的赤膽忠臣。
張浚受此追捧,自是十分感動,也極想交游士林,一吐心中豪氣,但他卻不得不深居簡出,絲毫不敢有驕矜之舉。
回到臨安,立即便有詔書下來,令張浚將隨行軍馬全部交付神武中軍統制楊沂中,接下來三日,卻不見有半點音訊從宮中傳來,既無慰問,也無詔令,讓張浚頗有些忐忑不安。
第四日,終于得到皇上的旨意,令他次日入宮覲見。張浚剛松一口氣,傳旨的內侍卻將一份奏章遞給他,道:“這是御史中丞辛炳的奏章,官家讓樞密看一看?!?
張浚一聽到辛炳的名字,不禁心頭一顫。送走內侍,趕緊回到書房看這份奏章,還沒看幾行,便覺得胸中一股怒火摻和著委屈直往上涌,奏章中把張浚在川陜數年的苦心經營貶得一文不值,道:“富平之役,趙哲轉戰用命,勢力不敵而潰,浚乃誅哲,致其徒怨叛;又信王庶一言,殺曲端于獄中,端之部曲又皆叛去;和尚原之戰,王萬年之功為多,浚乃抑之,王萬年怨憤叛去,與趙哲、曲端部卒力窺川口,金人特因之耳……”
張浚氣得渾身發抖,這叫什么話!就算曲端之死其中頗多曲折,尚可一辨,但趙哲臨陣率先奔逃,以致兵敗如山倒,怎么就成“轉戰用命”了?金人屢次進攻川口,乃是為了先占四川,進而順江東下攻取江南,如何把這賬賴到自己頭上去?
壓抑了數日的情緒像山洪一樣爆發出來,張浚狠狠地將奏章摜在地上,用腳死命地踩踏,直到把奏章蹂躪得如同咸菜一般,自己也累得氣喘吁吁才作罷。
他頹然坐在榻上,回頭一看,幾名仆役像傻子一樣立在后面,不知所措。張浚喘了口氣,整了整衣裳,重新坐好,命人將地上的奏章抹平,仆役又端上來一杯熱茶,張浚喝了兩口,心緒平靜下來,接著看辛炳的彈劾奏章。
奏章后面的話更加尖刻,但張浚都面不改色,甚至讀到說他任用劉子羽等奸邪小人時,也不過在心里冷笑一聲。讀完后,他將奏章擱在案上,陷入了冥思。
他心里忽然平靜下來,皇上將奏章直接交到他手中,雖屬警誡,卻也有回護之意,畢竟沒有公之于眾,算是給他留了幾分面子。既然如此,自己什么也不必爭辯,凜然受訓就是了。
次日,張浚入宮覲見趙構。君臣二人一別五年,離別時都是青春年少,數年磨礪下來,兩人眉宇間各添了幾分滄桑,此中甘苦,只有身在其中方能體會。
張浚百感交集,還沒張口,便哽咽不能成語,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滴答答掉在都堂地磚上,頓時打濕了一大片。
趙構心里頗為觸動,他當然知道張浚為了保住川陜,可謂竭心盡力,縱然才能有所不逮,致有富平之敗,但其后臥薪嘗膽,屢挫敵鋒,將十幾萬金軍拖在陜西數年,才使得朝廷覓得喘息之機,經營東南半壁江山。
挑刺容易做事難,趙構自己接手父兄留下的爛攤子,深知其中艱辛,見張浚流淚,知他心有委屈,便起身離開御座,親自扶起他,道:“張卿矢志為國,勞苦有功,朕縱然不是千古明君,卻也斷非昏聵之主,豈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寒了忠臣的心!”
張浚見皇上親自來扶,又說出這樣一番安慰話來,不禁感激涕零,心中郁積的憤懣之氣頓時煙消云散,只聽趙構又道:“兩年前太后駕崩,臨走誰都不念叨,卻說張侍郎遠在川陜為國效力,要朕多多慰勞體諒你。”
張浚聽到這么體己的話,終于找到機會將滿胸的壓抑、委屈和悲傷一并發泄出來,伏在趙構腳下號啕大哭。
趙構輕輕撫了撫張浚的背,嘆了口氣,轉身回御座上去了。張浚知道此刻不是縱情的時候,便壓抑住內心的激蕩,擦干眼淚,等著皇上垂詢。
見張浚很快平復了情緒,趙構微微一笑,像是隨意地問道:“川陜之勢如何?”
朝野上下,最有資格回答此問的只能是張浚。趙構命人賜座,張浚便打起精神,透透徹徹地將川陜局勢講了一遍。因為在川陜嘔心瀝血了好幾年,事無巨細,無不掌握,再加上早有準備,因此一番論對下來,直聽得虎低頭、猿側耳。朱勝非等幾個宰執侍立一旁,都嘴巴半張,心里既驚且佩,說不出話來。
趙構臉色卻有幾分凝重,聽張浚講完,沉默了片刻,道:“吳玠送來急報,金軍大舉進犯仙人關,聲勢極壯,一場大戰在所難免。原本以為金人接連在和尚原、饒風關受挫,會死了由陜入川的心,如今看來,竟有屢敗屢進之勢,兵無常勝,朕深憂之。”
張浚腦海中不禁浮起一個念頭:既然如此,為何又著急把我召回來呢?一念閃過,不由得一震,想起辛炳在彈劾奏章中說自己“狂悖”,趕緊收攝心神,回道:“陛下所憂極是,不過吳玠自和尚原兩次大敗金軍以來,已經今非昔比,帳下猛將如云,士卒也愿賣力死戰,臣料定兀術這次仍舊討不到便宜?!?
“哦……”見張浚說得如此肯定,趙構放心了些,同時也想到吳玠正是張浚極力舉薦,也算知人善用,便道:“這幾年金人屢次在川蜀用兵,卻讓劉豫竊據中原,與我大宋分庭抗禮,劉豫仗著有金人撐腰,最近在江淮、荊襄一帶頻頻進犯,朕尋思也不能一味退讓,需找個時機反攻,一則守住祖宗之地,二則也是替川陜戰場分擔一些,卿以為如何?”
張浚歷來是主張進取的,一聽“反攻”二字,頓時來了精神,道:“陛下有此一念,則是社稷蒼生之福!建炎以來,我大宋軍民臥薪嘗膽,已今非昔比,早該揮師北進,收復故土,給那些覬覦神器的丑類一展朝廷的威嚴?!?
趙構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有勞愛卿?!睆埧R猹q未盡,但知覲見已近尾聲,便稽首再拜退出。
從都堂出來,張浚這才有心情打量闊別了五年的皇宮,其奢華自然是比不了當年東京的皇宮,但較之幾年前確實像模像樣了許多,處處透出皇家威儀,只不過地面都是青磚鋪就,還是顯出簡樸來。再看四周,極少金貴擺件,最搶眼的不過是一銅香爐,爐身蟠著兩條龍,活靈活現,顯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張浚信步往外走,看到都堂外壁題著幾幅字,像是皇上的御筆,正要細細辨認,前方急急忙忙走來一人,大概是埋頭專心想事,差點撞到張浚身上,倆人各自閃到一邊行禮,一抬頭,不覺都愣了,來者正是屢次彈劾他的辛炳。
雙方都有些尷尬,張??葱帘种羞€捏著份奏折,保不準又是彈劾自己的,便故作不見,不咸不淡地施禮道:“一別數年,中丞還好?”
辛炳將奏折塞入袖中,回禮道:“好好好,勞樞密惦記。樞密遠來,舟車勞頓,為何不多歇息幾日?”
張浚心道:我倒想呢!便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張浚天生的勞碌命,沒那福分高枕臥榻啊。”
辛炳聽他語含揶揄,當下一哂道:“常言說得好,‘過猶不及’。樞密謹守中庸之道便好,萬事不必過于急切,過則反遭其害?!?
張浚聽他口氣不善,也懶得再搭理他,倆人冷淡地作揖而別,走了好幾步,張浚才回過味來,辛炳方才在譏諷他急切冒進,招致富平大敗呢,不禁氣得手足酸麻,卻又無可奈何,忍不住回頭看了辛炳背影一眼,只見他一身朝服洗得泛白,邊邊角角都磨破了,正目不斜視,穩穩當當地往前走。張浚不覺有幾分氣餒,將到了嘴邊的那句“奸佞小人”給咽了下去。
果然,數日后,張浚又收到朝廷批轉下來的彈劾奏折,辛炳攻擊自己被罷去川陜宣撫使一職后,沿途屢次停留,遷延不行,到了衢州后,又上奏需數日修治器甲,然而一旦聽說朝廷有宰執之位空出,卻星夜兼程,不復留滯,此前緩而后急,是何居心?
張浚被辛炳戳中內心最隱秘的心事,真是又氣又臊又委屈,他在衢州風聞呂頤浩罷相后,朝廷中樞缺人,因而日夜兼程趕回來,期待能為國效力。一片報效之心,卻被辛炳生生地描繪成一副權位熏心的丑態,張浚百口莫辯,只能關在書房里生悶氣。
“可惜彥修不在,不然定能想出個主意治治這個吹毛求疵、公報私仇的辛炳!”張浚恨恨地自言自語。
劉子羽返回行在后,便落職閑居,和他一起落職的眾幕僚,無不心懷沮喪,只有劉子羽樂得逍遙,幾乎就在落職的同一日,便派媒人到張浚府上提親。張浚自是首肯,于是他簡簡單單地辦了場喜事,便帶著玉兒施施然上貶所就職去了。
像是心有靈犀,劉子羽竟然就在次日來了封書信。張浚大喜,急急忙忙地拆開看時,卻是一幅山水畫,一看便是玉兒手筆,旁邊錄了一首陶淵明的田園詩,正是劉子羽的字跡,內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之句,張浚端詳了詩畫一番,心中既悵然,又欣慰,還有幾分替他不平。
在家生了幾日悶氣,也沒等到皇上的詔書下來,七八日后,張浚心里淡了下來,不去想那宰執之位了,或許朝廷已經另有人選。
他閑居在家,消息不通,也不便到處探聽,正心灰意冷,卻不知形勢又有突變。在他回臨安后整整半個月,一日黃昏將近,張浚正與家人準備晚飯,宮中一名內侍滿頭大汗直入宅中,對著呆若木雞的張浚道:“官家有旨,召樞密進宮。”
張浚還沒回過神來,問:“此刻?”
內侍道:“此刻。請樞密趕緊收拾一下吧,官家正等著呢?!?
張?;爬锘艔埖厥帐巴.?,換了官服,跟著內侍匆忙進宮,路上小心詢問道:“不知所召何事?”
內侍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只透露了一點消息:“川陜那頭有軍情?!比缓蟊悴辉僬f話了。
張浚心里敲鼓,也不再問,二人悶著頭趕路,片刻便到了宮門口,內侍帶著張浚直入宮門,到了都堂,抬眼一看,朱勝非、席益等宰執都在,趙構沒有坐在龍椅上,而是在前面來回踱步。
見張浚來了,趙構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張浚還要行大禮,趙構道:“免了罷。王似、吳玠同日送來加急奏折,說是金軍勢頭極猛,吳玠在仙人關初戰不利。愛卿久在川陜,深知敵我情勢,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說罷,內侍已經將兩份奏折遞到張浚手中,張浚來不及就座,便站著將奏折瀏覽了一遍。兩份奏折內容都差不多,張浚看完后,又拿起吳玠的奏折細細鉆研起來。
從奏折上看,吳玠對此戰做了充分準備。開戰之前,吳璘率軍從七方關轉戰七晝夜趕來增援,但金軍攻勢極猛,且攻堅器械頗為齊備,吳玠帳下統制官郭震的營寨被金軍攻破,死傷極大,連累得其他各營不得不退卻。交戰數日,吳玠的人馬退守殺金坪主陣地,利用前沿陣地殺傷阻礙金軍的計劃也就此落空。
吳玠的戰報寫得清晰而克制,張浚一字一句仔細琢磨,試圖找出更多信息,他判斷此戰的確不利,吳玠竟然臨陣將郭震斬首,以警醒將士,形勢不到十分危急的地步,吳玠斷不至于做出此事。
張浚捏著奏折入定般地沉思,渾然忘了是在都堂之上,直到朱勝非輕輕地咳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見趙構正眼巴巴地瞅著自己,便道:“陛下,過去數年金軍在川陜屢敗于我,此次似乎學乖了些,一是攻堅器械頗為完備,沖車、鵝車、炮車齊全,給我軍造成很大死傷;二是精銳將士極多,兀術與撒離喝都是金國宿將,手下都有一批嫡系的強兵猛將,如今合二為一,戰力陡增,臣料想吳玠帳下諸將未必人人都有所防備,難免會吃虧;三是……”
趙構見張浚停頓下來,似有顧慮,便道:“但說無妨。”
張浚這才道:“三是王似、盧法原等人畢竟新來乍到,于軍情、民情尚不熟悉,難免調度不及,思慮不周,對前線支援不夠,也是有的?!?
趙構滿臉沉郁之色,默了半晌,問道:“卿有何良策?”
張浚頓了頓,道:“陛下也不必過于擔心。看二人奏折,金軍雖然初戰告捷,但還談不上大獲全勝,吳玠兄弟、楊政、郭浩等人都跟金人數次交手,深知攻守之道,我料他們不會再讓金人得手。況且,如今川陜一帶還有其他大軍駐扎,危急時也會來救援。”
“關師古冒險出師,兵敗后單騎降了偽齊,此事張卿知曉吧?”
張浚在衢州就聽說了,關師古身為主帥,貿然率軍出擊,固然罪無可逭,但這事仔細追究起來,一半責任都在王似、盧法原等人,正是二人接濟軍糧不及時,才逼得關師古深入敵境去搶糧,招致大敗。
見趙構眉頭緊鎖,張浚道:“聽說關師古家人妻小都留在后方,依臣愚見,不可過于苛責,應善待其家人,給他留條后路,山不轉水轉,將來形勢一變,他棄暗投明亦未可知。除關師古外,劉锜、王彥手下都有數萬人馬,二人雖不受吳玠節制,但吳玠身為川陜宣撫司都統制,緊急時亦可檄召二人增援。”
辛炳等人彈劾張浚時,一再說他專權跋扈,逼得不少原西軍將領叛降金軍,此刻他替關師古說話,卻顯得深謀遠慮,通情達理。趙構點了點頭,臉上神情輕松了些,道:“還是有賴張卿在陜西經營有方。”
張浚心里一陣激動,皇上金口玉言,此話一說出口,算給自己在陜西的五年功過定了調。他暗暗地吸了口氣,讓自己心緒平靜下來,但鼻子仍然有點酸酸的。
次日,內侍到張浚府上傳達朝廷旨意,召張浚赴樞密院治事。
仙人關前,兀術旗開得勝后,占據了殺金坪東面的高嶺,在嶺上立柵安營,修連珠堡寨四十余座,沿山勢而下,并利用前方一大片空地,將大隊人馬逐次展開,準備進攻退守殺金坪第一道關隘的宋軍。
兀術命人將所有鵝車和炮車一字展開,從占據高處的關隘俯瞰下去,金軍氣勢極為雄壯。兀術觀看關隘上守軍,靜悄悄一點動靜都沒有,透出一股新敗后的沮喪氣息。
上午時分,撒離喝照例帶著眾將來兀術中軍大帳議事,見兀術正捧著一本書讀得起勁,撒離喝精通契丹文,也能說些漢語,但漢字卻認不了一籮筐,艷羨道:“殿下好雅興,不知讀的是什么書?”
兀術道:“《孫子兵法》。說來慚愧,此書得于天會八年(1130),乃是我率軍南渡追擊趙構小朝廷時,南朝的杭州知府所獻,說是古今用兵之道,全在其中。我當時還想,既然如此,南朝為何被我大軍趕得如喪家之犬?直至上次兵敗和尚原,身上中了兩箭,在上京養傷時,才有空翻看此書,不承想竟是天下第一奇書!”
撒離喝有些不信,從兀術手中接過書翻了翻,只認識幾個字,便還了回去,道:“太祖也不曾看過此書,用兵謀略不比寫此書的人強?婁室乃我大金戰神,也不讀書,試問南朝諸將,可有人是他對手?”
兀術皺著眉頭想了想,沉吟道:“監軍所言,也不無道理?!?
說話間,眾將已經陸續入座,撒離喝也在一旁坐下,兀術將書擱到一邊,問道:“吳玠新敗,已經退守營壘之中,我觀其軍中有沮喪之氣,諸位可有破敵之策?”
韓常首先道:“此次我軍雖然備戰充分,畢竟遠道而來,糧草軍需補給多有不便,宜趁全軍士氣高漲,猛打猛攻,速戰速決,一舉拿下仙人關。”
這打法聽著再合理不過了,眾將都點頭,卻又覺得這話耳熟得緊,兩次和尚原之戰,還有上次的饒風關之戰,金軍哪次不是采取速戰速決的戰術,但就是破不了吳家軍的防線,饒風關一戰雖然僥幸包抄后方,逼退宋軍,但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吳家軍損失不大,金軍反而折了無數人馬。
赤盞暉(字仲明)自富平大戰后,一直遠在云中帶兵,此次也隨兀術出征川陜,他這幾日一直在觀望守軍營壘,便道:“末將近日觀看吳玠所筑營寨石壘,極有章法,確實名不虛傳,我軍雖然運來了不少戰車和炮車,但也不可寄望太高;更可慮的是,宋軍神臂弓、克敵弓制作越來越精良,配備也越來越多,我猜吳玠軍中至少有五千張硬弩,幾十萬支箭,我軍縱然不比從前毫無防范,卻也一直沒有找到克制的好辦法。末將以為,來日大戰,如何防備南軍弓弩仍是個難題?!?
眾將吃足了神臂弓和克敵弓的苦頭,都面色凝重點頭附和,阿里、如海等人,撒離喝帳下幾員大將也相繼發言,畢竟都是百戰之身,談得頗為中肯。
宋金雙方在陜西交戰數次,早已知己知彼,互相毫無秘密可言,臨陣取勝靠的無非就是戰術對路、敢于死戰,外加一點點運氣,兀術看了一眼撒離喝,問道:“監軍有何見教?”
撒離喝撫了撫頜下濃密的虬髯,他在數月前的御前議戰時并不贊同如此直通通地進軍仙人關,還是應當采取聲東擊西的迂回戰術,無奈上次大戰雖然一破金州,再破饒風關,三破興元府,聽上去連戰連捷,最終除了把十來萬人馬拖死一半,什么也沒撈著,反弄得怨聲載道,士氣萎靡,他的話便沒了分量。再加上兀術貴為太祖第四子,又是當今皇上的寵臣,心氣極高,定要直取仙人關,干凈利落擊敗川陜的定海神針吳玠,一舉蕩平川陜?;噬吓c朝廷重臣聽了都心生歡喜,也嫌千里迂回費力不討好,于是兀術便再次掛帥,率大軍直撲仙人關,至少從過去幾日戰績來看,金軍一路都順風順水,也殺了吳玠個措手不及。
但吳玠豈是等閑之輩,如此小敗,豈能挫了他的銳氣!撒離喝心里這樣想著,嘴上道:“我料吳玠無非還是三個戰法:一是靠勁弓硬弩殺傷我將士;二是靠壕溝營壘阻擊我軍強攻;三是戰術多變,絕不甘一味防守,定會伺機反撲,或繞道襲我側翼,甚至斷我糧路,前幾次大戰,我軍都吃了這方面的虧,此次不可不防。”
這話說得無不在理,但兀術聽在耳中,全是不疼不癢的套話。以往數次大戰,在他看來,就是雙方苦苦僵持之際,被吳玠使詐打破均勢,最終取勝,但來日一戰,他已經有了充分準備,要讓雙方的苦戰一直僵持下去,不給吳玠任何包抄偷襲的機會,直至將南軍壓垮為止,這也是他不主張千里繞擊消耗戰力的原因。
“本帥打算過兩日單會吳玠,勸他投我大金,你們覺得如何啊?”兀術突然慢條斯理地問道。
眾將都不禁一愣,撒離喝前不久才招降吳玠,價碼不可謂不高,最后卻自取其辱,難道四太子能開出更高的價碼,讓吳玠做川陜之主不成?
兀術見眾將猶疑不定,笑道:“當年杜充貴為南朝尚書右仆射、江淮宣撫使,不也被我一紙書信勸降了么?難道吳玠志趣高雅,還勝過杜充?”
韓常早已被兀術引為腹心,便盡忠直言道:“殿下,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杜充之所以愿降,乃是因為馬家渡一戰全軍潰散,早已沒了心氣,再加上殿下許他做中原之主,地位之尊,由不得他不動心。但今日吳玠不過是小敗于我,且南軍最近幾年頗有長進,也能打硬仗了,末將以為,此時勸降恐無成算,反而示弱于人?!?
其他人雖不敢像韓常這般直言,但神色之間,都顯得認同此議。
撒離喝看了一眼兀術,見他舉止優雅,面目如神,常人說要勸降如日中天的吳玠,只會惹人恥笑,但這話出自兀術之口,卻又不那么顯得荒唐,轉而一想,便明白了他的心思,無非就是行“先禮后兵”的古禮罷了,順便一探對方虛實。
果如撒離喝所料,兀術道:“本帥勸降吳玠,倒并非真指望他就此降了,而是為了示恩威于天下,讓南朝將士知曉我大金國乃是禮儀之邦,我大金皇帝興的乃是仁義之師,天下正朔,歸于虎踞中原的上朝大國,而非偏安東南的蕞爾小邦!”
眾將都欽服震動,紛紛起身道:“殿下高瞻遠矚,我等不及萬一!”
撒離喝這才想起饒風關大戰前,吳玠派人送來一簍黃桔,也是攻心之意,自己只顧調兵遣將、攻城拔寨,從來不往這方面動心思,細想之下,竟是比人差了一肩。
“監軍以為如何?”兀術轉身問撒離喝。
撒離喝點頭嘆道:“四太子有此等心胸,難怪皇上信任有加?!?
兀術一笑,吩咐侍衛道:“今日便擬一封書信,兩軍注目之下射入吳玠營中,且看他如何回應?!?
正午時分,侍衛便來報,趁兩軍對壘之際,已將箭書射向南軍營中,親眼見一南軍士兵撿了。
兀術笑道:“我與吳玠交手數次,倒是很想親眼看看此人面目究竟如何。”
這邊吳玠率軍與兀術對峙數日,原以為金軍會趁勢急打猛攻,不料金軍竟能沉得住氣,連日來只是頻繁調動,并不進攻,今日又射來一封箭書,說了一些仰慕的話之后,主帥兀術要求單騎與吳玠陣前相會。
眾將都覺得詫異,王喜道:“這倒有趣!不如我伏在大帥身后,用克敵弓陣前射殺他了賬!”
眾將連連表示不可,堂堂吳家軍哪有這樣放冷箭傷人的道理!王喜咧嘴笑道:“全聽大帥吩咐?!?
吳玠沉吟道:“兩年不見,這兀術倒像是沉穩了些,此人不可小覷。”
吳璘將書信來回看了兩遍,問吳玠:“大哥打算如何回復?”
吳玠凝眉略加思索,道:“他敢陣前單騎見我,我豈有回絕之理,何況我也真想見見金國四太子是何模樣。”
眾將聽了也沒話說,便商議了一番如何布陣,以防萬一,吳玠命人修書一封,約定了日期,也綁在箭上射到金軍營中。
不多時,金軍又射來箭書,同意了吳玠約定的日期,雙方約定就在營壘前的一大片空地見面。
兩日后,吳玠帶著二十名精壯勇士,騎著好馬出營去見兀術,那邊兀術也帶了十來名女真勇士前來相會,個個如狼似虎,胯下坐騎更是神俊無比,吳玠料想前頭那名身披大紅披風者必是兀術,細看之下,此人生得鼻直口方,面目如神,不禁暗暗稱奇,見兀術也用同樣的眼光打量自己,便拱手道:“久聞金國四太子殿下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兀術見吳玠客氣有禮,略感意外,回禮道:“吳將軍威名震于西北,我大金國上下人人稱頌,只恨將軍不生于女真,不得與將軍持戈偕行,共創功業?!?
兀術此話雅致有文不說,還暗含勸降的意思,卻讓人不好駁斥,吳玠更覺得訝異,便從容答道:“大宋文質彬彬,海納四方,百族無不向往,以身為宋人為榮,將軍果然有意與吳玠建功立業,只須蓄發易服,南向稱臣,吳玠就算做你的僚屬,亦無不可也?!?
這吳玠不僅打仗厲害,耍嘴皮子也頗有功力,兀術這般想著,微微一哂道:“將軍此言差矣。我大金如今廣有天下,趙宋不過龜縮于東南一隅,亡國只在旦夕之間,康王屢屢遣使送國書至云中,以藩邦自居,這君臣之屬,不是明擺著的么?自古禽鳥擇良木而棲,賢臣擇明主而侍,將軍以天縱之才,屈身于下邦屬國,不亦惑乎!兀術不才,欲救將軍于水火,還望將軍三思?!?
吳玠沒料到兀術說起來一套套的,像個讀了不少書的儒生,自忖說他不過,便直截了當地道:“如今兩軍對壘,無非是你死我活,我數萬將士守此雄關,你有本事過來取便是?!?
兀術正色道:“將軍據守川口,屢戰得勝,然而正所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你我皆多年帶兵,久經陣仗,自然也應知曉‘久勝必有一敗’的道理。貴軍據險而守,無非靠營壘勁弩,將士用命,舍此豈有它哉!而我軍自和尚原、饒風關數戰以來,攻堅器械日益完備,戰法亦有精進,大金戰士之驍勇更不必說,今日之形勢,正是彼消而此長,勝負之數已迥然不同,將軍是明白人,難道還看不出來么?”
兀術從容不迫,娓娓道來,倒聽得吳玠暗暗心驚,金軍兩支勁旅合二為一,幾番交手下來,對吳家軍戰法已了然于胸,此次又是步步為營,有備而來,此戰鹿死誰手,實難預料,當下氣定神閑,沉聲應道:“當年和尚原一戰,我軍只有區區七千潰卒,卻殺退了幾萬貴軍精銳,如今吳家軍已有雄師數萬,莫道是你,就是天皇老子來了,想過此關,也要看看我手下弟兄的臉色!”
兀術已認定吳玠不會降,但還是拋出價碼:“漢中沃野千里,乃是稱王之地,若將軍愿意歸順,我將奏明大金國皇帝,封你為漢中王,開國稱孤,世襲罔替,將來這川陜之地都歸屬于你,豈不比做個藩國的節度使強似百倍!”
吳玠志不在此,但也忍不住尋思:如此高爵厚諾,天下不知有幾人能把持得住?便淡然一笑道:“本帥已效忠于趙宋,不敢再有二心?!闭f罷拱了拱手,以示言盡于此。
兩邊人馬緩緩退后,各自退回營中,吳玠身邊衛士都詫異道:“沒想到這番王竟能講一口中原話!”
吳玠攬轡徐行,道:“這兀術勇謀兼備,心思縝密,而且在金國位高權重,將來必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剛回中軍大帳坐定,駐守各處營壘的將官便紛紛派人過來告知,金軍營中人馬頻繁調動,有大舉進攻的苗頭。
吳玠冷笑道:“這兀術倒愛附庸風雅,搞什么先禮后兵。傳令駐守中路的王喜、田晟,叫他二人將軍中雪藏的床弩炮推出來,給金軍一個下馬威!”
旁邊吳璘道:“大哥,這床弩炮乃是我軍此戰的制敵利器,不是說好戰事最激烈時亮出來,一舉摧毀敵膽么,現在就用是否為時過早?”
吳玠搖頭道:“兵無常勢,不可拘泥。此次與和尚原之戰大不相同,和尚原金軍乃驕兵,我軍正好示弱,令其自曝破綻,今日之敵,卻頗沉得住氣,又與我軍交戰多次,知根知底,備戰充分,因此極難對付。前向我軍初戰失利,亟需鼓舞士氣,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出其不意,狠狠地打擊一下敵軍銳氣,令其心有忌憚,不敢放膽進攻。”
軍令傳到王喜、田晟軍中,正合二人心意,立即喜滋滋地從庫房中推出精心保養的五十臺床弩炮。這床弩炮乃是過去數月趙開在川中一帶遍尋能工巧匠趕制出來的,因為選料挑剔,做工繁復,又不比尋常弓弩,十分笨重,運輸極為不便,加上不知實戰效果如何,因此只造了五十臺,趕在去年入冬前送至吳玠軍中,很多將士也只是聞其名而已,并未真見過。
這五十臺床弩炮一擺出來,立即讓眾將士眼睛發亮,弩身由四根柱形木腿支撐,正中是箭槽,足有六尺五寸長短,也不知那箭該有多長,箭槽前方依次橫臥著三張巨弓,弓身都由上好松木制成,粗如壯漢胳臂,后方左右各有一副絞盤,兩名士卒取出牛筋制的弓弦,約有一根拇指那般粗,在眾人協助下,將弓弦裝上,又抬出一捆箭,每支箭都像一根梭槍,箭鏃寒光閃閃,極為鋒利,眾將士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嘴里道:“乖乖,這是要射九天外的大鵬鳥么!”
王喜、田晟之前已經秘密試射過數次,早知這床弩炮的威力,當即下令這五十臺床弩炮一字排開,準備迎敵。
這邊才忙完,只聽營壘外“轟隆隆”作響,金軍已將幾十臺炮車推了出來,田晟立馬便要下令用床弩炮攻擊炮車旁邊的金軍,王喜制止道:“且慢,這床弩炮且留著,先用我駐隊的克敵弓應付一下?!?
王喜極善弓弩,田晟便聽了他的。轉眼間,金軍的炮車便將磨盤大小的石塊甩了過來,砸在石壘和木柵欄上,頓時憑空現出一個大坑,有幾名士兵被迎頭擊中,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倒在地上,王喜命上百名神射手持克敵弓回擊,兩排箭下去,便聽到對面遠遠地傳來慘叫聲。
緊接著,兩塊大石相繼從天而降,正好分別砸在兩臺床弩炮上,立即將厚重的箭槽砸得粉碎,眾將士都大叫可惜,王喜心疼不已,也不惜箭支了,咬牙又從駐隊抽出二百名好手,命他們快射了幾輪,接下來一頓飯工夫,幾乎沒有一塊石頭飛過來。
雙方遙遙相對,你來我往斗了一個多時辰,金軍石頭耗盡,便撤下炮車,推出幾十輛高大鵝車,每輛鵝車的車斗里藏著十來人,一直推到宋軍的營壘邊上,然后車斗里的金軍用長槍和弓箭襲擊營壘內的宋軍將士。
這鵝車極難對付,守軍一面要應對下方自云梯攻上來的敵軍,一面又要提防頭上車斗里的明槍暗箭,經常顧此失彼,十分狼狽,車斗內的金軍有擋板護身,常常有恃無恐,但這次,吳家軍將用雪藏的大殺器狠狠地教訓一下金軍。
吳玠聽說中路交戰正酣,便和吳璘率幾十名親兵過來督戰,正看到王喜和田晟二人指揮士兵將床弩炮推到鵝車正面,準備停當后,一名士兵拿起根一人多長的弩箭,箭桿粗細如同手腕,擺放在箭槽中,兩名士兵將三根弓弦用絞盤拉滿,然后將準頭調好,前后忙了約一盞茶的工夫,王喜見所有床弩都已準備停當,大喝一聲:“放箭!”只聽一陣“砰砰”撞擊之聲,梭槍般大小的箭支閃電般地飛了出去,幾乎同時,便聽到清脆的爆破之聲,眾人探出頭去看,鵝車上的車斗幾乎全被洞穿,驚叫聲和哀號聲響成一片。
守軍營壘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吳玠見這床弩威力如此之大,心里一塊大石落了地,在他看來,這床弩雖然看著嚇人,但實戰中并不太管用,一則費半天工夫才能發出一箭,頂多也只能傷敵一人;二則挪動起來極不方便,敵軍攻無定勢,總不能讓自己這邊人扛著這笨重的床弩跑來跑去。但今日看來,這床弩炮卻正是金軍鵝車的克星!
守軍一擊得手,個個情緒高漲,手忙腳亂地準備第二輪發射,不等金軍回過神來,又射出去一輪,這次準頭較上次更好,車斗內空間本來就極小,十來人擠在一起,根本無處躲閃,長箭一旦射透車斗,便如同穿糖葫蘆一般,連傷數人,金軍從未見過這種大殺器,驚慌失措,頓時沒了斗志,紛紛爬出車斗逃生,王喜的駐隊神射手早就候在一旁,一排箭雨下去,將那些爬到半路的金軍全部射落地下。
正沿著云梯往上爬的金軍見戰況驟然逆轉,都不知所措,守軍操起撞竿,狠狠地砸在云梯上,很快便將幾架云梯砸得稀爛,金軍摔得鼻青臉腫,死的死,傷的傷,狼狽不堪。
兀術在后面遠遠看到鵝車陣突然大亂,也不知到底是何種情況,正在疑惑,旁邊親兵大叫道:“殿下小心!”兀術抬頭一看,只見數十支巨箭自半空疾速飛來,破空之音尖銳刺耳,趕緊嚴陣以待,好在這數十支箭都飛到了別處,驚呼與慘叫聲此起彼伏。
兀術在親兵簇擁下,往后撤了幾百步,早有人將一支箭呈上來,眾人看著那支梭槍般的長箭發愣,作聲不得。
撒離喝從左翼趕過來,看了這支箭,也咂舌不已,道:“殿下,吳玠果然詭計多端,這長箭正是我攻城鵝車的克星,不如先將鵝車撤下來,以免多增傷亡?!?
兀術吃過吳玠的虧,見形勢不對勁,也不敢再一意孤行,立即傳令收兵。但吳家軍豈是好惹的,趁著金軍撤退,一支人馬從營壘缺口沖出來,將落在后面的金軍殺得一個不剩,等金軍大隊鐵騎過來接應時,又借著營壘上強弩掩護安然撤回。
如此干凈利落被吳玠報了一箭之仇,兀術頗覺得臉上無光,卻也并未失了方寸,他已看出吳玠此次鎮守仙人關,采取的乃是“守關而不守于關”的策略,盡量將防線外推,除了在仙人關外建了兩道營壘,還在營壘外依據地勢設兵防守,無非就是想逐次消耗對方戰力,然后故技重施,伺機全力反攻,以求全勝。計劃不可謂不周密,還好自己一舉摧毀了守軍前沿陣地,不然十幾萬大軍連營寨都無處可扎。
“不承想南朝西軍竟出了如此虎將!此戰切不可掉以輕心?!蓖砩显诖髱づc眾將論戰時,兀術不禁嘆道。
赤盞暉早聞吳玠大名,但并不盡信傳言,今日攻堅的士卒敗退下來后,他挑人仔細詢問了戰況,已經心里有數了,見眾將臉上頗有畏難之色,便道:“吳玠今日攻破鵝車的巨弩,看著確實嚇人,但末將以為,其實虛有其表,不必過慮?!?
眾將都相顧無語,這口氣未免也太大了,但赤盞暉資歷極老,戰功累累,且善使弓箭,為人又沉穩有方,斷不至于虛言妄語,便都轉身聽他細說。
“我聽敗退下來的士卒說,這巨弩極大,需四五人操作,發出一箭要費不少工夫,而且這巨弩構造精巧,制作定然不易,我料南軍陣中也沒多少,今日之所以成功,不過是因為這長箭正好能穿透鵝車車斗,我軍猝不及防,才吃了虧,真要兩軍陣前交鋒起來,并不太頂用,還沒等射出兩排箭,對手都已經沖到面前了。”赤盞暉從容道。
韓常立即接口道:“仲明兄所言極是!這巨弩挪動起來只怕也極不方便,倘若我軍聲東擊西,讓南軍摸不清主攻方向,這巨弩一旦失了方位,定然威力大減?!?
阿里擔心道:“上次和尚原大戰,吳玠突然使出克敵弓,我軍全無防備,死傷慘重,原本沖天的士氣也一落千丈。兩位方才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將士們卻未必能想到這一層,何曾見過如此厲害的巨弩長箭,只怕又是人心惶惶。”
赤盞暉森然一笑道:“明日攻堅,我率親兵沖在最前面,以為示范。”
韓常身為軍中第一勇將,豈甘落后,慨然道:“仲明兄在左翼,我在右翼,南軍以為我軍已然膽寒,不料我軍反而更加拼死向前,定會大出意外,如此一來,明日一戰,我軍已占先機!”
二人都已貴為萬戶,卻仍有這般血性,眾將都大為傾倒,兀術更是喜不自禁,起身道:“有兩位將軍領頭,明日必勝!”說罷,取下頭上的金盔,賞給赤盞暉,又解下腰帶賞給韓常,二人跪謝,一時間中軍大帳一片熱火朝天的請戰之聲。
撒離喝見赤盞暉、韓常二人身為宿將,悍勇不遜血氣方剛之士,自是贊嘆不已,但更讓他暗暗吃驚的是,這些將領為了討兀術歡心,真能豁出命去報效,也不知這四太子身上有何魔力。
“監軍有何見教?”兀術與眾將商議完畢,回頭問一直不作聲的撒離喝。
撒離喝笑道:“大金有如此將帥,我只有欣羨快慰的份,哪里敢談見教!”
兀術含笑不語,他現在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等著明日開戰。
次日一早,吳玠與諸將站在碉樓上瞭望金軍動靜,只見對面金軍陣中令旗揮舞,鐵騎左右馳騁,所有炮車與鵝車都聚集到中路,顯然是要有大動作。
楊政瞇著眼看了片刻,道:“番狗這云山霧罩地想做甚?”
田晟道:“還能做甚?定是想從中路突破我軍。來得正好,今日再用床弩炮射幾串番狗,看他們服是不服!”
王喜已經傳令架好床弩,張弓搭箭,只等金軍進入射程。
吳玠盯著前方看了一會兒,對楊政道:“把你手下三千人全部調來,看番軍的意思,像是要集重兵一舉突破中路?!?
楊政領命而去,吳玠又對吳璘道:“你也將手下長槍手調過來,待會兒番軍攀云梯進攻時用得上?!?
吳璘也拍馬前去調兵,吳玠叫過兩名傳令兵,命他們分別去告知鎮守左右翼的王俊和姚仲,隨時準備增援中路。
才安排妥帖,金軍的炮車便開始發炮,幾十斤重的大石塊接二連三地飛過來,王喜命弓箭手回擊,雙方各有死傷。
僵持了半個時辰,只聽金軍營中一聲炮響,兩隊鐵騎慢慢地涌了過來,遠遠地看不清旗號,但兵強馬壯,隊伍嚴整,必是精銳無疑。
“番狗今日動真格的啦!”田晟笑道,說著策馬沿著營壘巡視,大聲激勵士兵奮勇殺敵。
天色突然轉暗,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烏云低垂,隆隆的雷聲隱隱約約自遠方傳來,一陣疾風和著濕氣,卷起馬蹄揚起的塵土送入雙方將士口鼻之中,吳玠心里一動,倘若一場驟雨下來,固然對頻繁調動人馬的金軍不利,但吃虧更多的似乎是自己這邊,軍中幾千張克敵弓和神臂弓一旦弓弦被打濕,威力會大減,更不用說這五十臺床弩炮。
但戰事至此,再做調整只會自亂陣腳,只見中路金軍步騎并進,幾十臺鵝車也被緩緩地推了過來,吳玠這時才看清對方旗號,打頭的是兩路金軍,一路是韓常的“常勝軍”,一路是赤盞暉的“神機軍”,這兩路精銳看架勢都是傾巢而出。
王喜不等金軍完全進入射程,便喝令床弩炮發射,幾十支長箭呼嘯而出,聲勢極猛,床弩射程較克敵弓還多出一倍,這幾十支長箭深深地插入金軍前方的地面,金軍陣勢略有凝滯,隱隱傳來將官呼喝之聲。
守軍的床弩炮準備好第二輪發射時,金軍又逼近了一百多步,正好進入射程,王喜喝令發射,有二十來支長箭射中前排金軍,立即像釘螞蚱般將那些個倒霉的士兵結結實實地釘在地上,然而出乎守軍意料,金軍竟然毫不在意,連驚呼聲都沒人發出來,依舊步調整齊地向前推進。
吳玠在后面看得真切,立即斷定領頭的將官絕非尋常將校,便命所有床弩炮瞄準領頭的金軍將領發射,只是這床弩威力雖大,操作實在繁復,好幾臺床弩折騰半天,硬是合不上弦,王喜見敵軍越來越近,也等不及了,命令搭好箭的床弩發射,長箭破空而出,直接飛向兩路金軍的領頭將領。
只聽驚呼聲一片,又有十來名金軍應聲落馬,但令人詫異的是,領頭的那兩名大將,卻氣定神閑,在馬上連身子都不晃一下,依舊從容前行,這兩人顯然也成了金軍的定心丸,金軍陣型極為嚴整,已經推進到五百步內。
王喜臉上輕松的笑容消失了,用略帶焦躁的口氣命令駐隊準備發射克敵弓,田晟已經策馬走了一圈回來,神情嚴峻,目光如炬,路過吳玠身邊時,幾乎都忘了參見。
“大帥,番狗此次來者不善,待會兒此處必有一場苦戰,請大帥稍稍退后,免為流矢所傷?!碧镪衫兆●R頭,匆匆說道。
“不妨事?!眳谦d淡淡說道,他已意識到此戰將空前激烈,但在下屬面前,必須保持從容鎮定。
王喜駐隊的二千余名弩手,已經占好位置,準備給進入射程的金軍大隊人馬迎頭猛擊,王喜手中腰刀高高舉起,只等他狠狠地劈下,一陣密集的箭雨將傾瀉到金軍頭上。
就在此時,領頭的兩名金軍將領一改從容不迫之態,突然策馬狂奔,一個往南,一個往北,率領手下鐵騎旋風般卷向守軍營壘的左右翼,中路人馬配合著兩翼騎兵,也迅速加快了推進步伐。
吳玠不禁渾身一震,金軍變陣之快、行動之果敢,出乎他的意料,正疑惑間,一眼看到突向兩翼的金軍鐵騎中很多人竟扛著云梯,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吳璘、楊政的預備軍都在往中路調,甚至兩翼王俊和姚仲也已抽出部分兵力支援中路,即便立即傳令調頭,一來一去之間,金軍鐵騎早已兵臨營壘兩翼。
“放箭!”前面王喜一聲怒吼,上千支箭劃出一道道長長的弧線,落在中路逼近的金軍頭上,金軍雖被射得鬼哭狼嚎,陣形卻不見亂,仍然堅定地逼近。
吳玠已傳令吳璘和楊政分別火速增援左右翼,甚至將手下五百親兵也派了過去,只留二十名親兵貼身護衛,他選了處稍高的地面,貼在一塊大石后,觀察兩翼金軍的動向。
攻打左翼的正是赤盞暉的“神機軍”,三千多鐵騎縱馬狂奔到營壘邊,立即翻身下馬,化騎為步,扛起云梯直撲守軍營壘,一路上竟然毫無阻礙,因為王俊已將軍中的一千弓弩手派去增援中路了。
這三千生力軍都只經歷過富平大戰,沒吃過吳玠的敗仗,因而心氣極高,爭先恐后,上百架云梯一搭上石墻,便立即爬滿了人,與守軍開始激戰。
赤盞暉立在后軍一邊督戰,一邊命人看好戰馬,前方戰事十分激烈,他腦海中對宋軍的印象還停留在富平大戰,因此見到宋軍雖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卻抵死不退,拼命反擊,不由得頗為吃驚,心想難怪眾將都稱南軍今非昔比,看來絕非虛言。
王俊這邊只有五千人,其中一千還被抽走了,而金軍后續部隊卻源源不斷沖上來,云梯越架越多,很多金軍已經爬上營壘,與守軍爭奪立足點,王俊率領手下三百親兵,如同救火一般,哪邊危急便撲向哪邊,不到半個時辰,已是血染征袍,累得手足酸麻。
右翼姚仲戰況也不大妙,好在他比王俊多個心眼,沒將弓弩手全部送走,還留了三百人,這三百人幾輪齊射下來,雖不能阻擋韓常的“常勝軍”,卻也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韓常為激勵士氣,策馬立于中央,挺著一桿碗口粗的長槍,吼聲如雷親自督戰。
“韓無?!痹谒诬娭蓄H有威名,眾人見他神威凜凜,不禁有畏懼之色,姚仲見狀,一把跳到石壘最高處,也不避流矢,挺著桿長槍,指著韓常大吼道:“誰與我射殺那獨眼狗賊,賞銀五千兩!白身加正侍郎!”
守軍一看主將氣勢如虹,也都來了精神,紛紛探出頭來,一邊大聲鼓噪,一邊將長槍伸出營壘,槍桿在石壘上敲得“梆梆”亂響。
轉眼間兩邊便交上了手,雙方都不是省油的燈,立刻殺得昏天黑地,戰況極為慘烈,金軍借著人多勢眾,不斷突入守軍陣地。
相比于兩翼的順利進展,金軍在中路的進攻受到的阻礙最大,在密集的箭雨下,士卒死傷甚眾,但仍然頑強地突擊到石壘邊,架起云梯與守軍短兵相接。
雙方激戰正酣,猛地半空響起一聲爆雷,驚得遠處的戰馬嘶叫不已,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正在來回督戰的吳玠仰頭看了看天色,臉上神情如同鐵鑄一般。
吳璘氣喘吁吁地策馬趕到,到了吳玠跟前,壓低聲音道:“大哥,兩翼吃緊,左翼已有幾百名金軍沖上石壘,王統制親自率死士沖了好幾次,都趕不下去,爬上石壘的金軍反而越來越多,我的人馬趕到時,已經無力回天,只能扼守后方,阻止金軍深入。右翼那邊估計也形勢危急,楊統制率人去支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平常無論好壞他都會有個信兒……”
吳玠還未答話,便聽王喜叫道:“大帥,這鬼天氣看樣子要下雨,弓弦一濕,勁道不足,克敵弓和神臂弓威力大減,只怕會遂了番狗的意!”
吳玠此時已斷定第一道關壘守不住了,必須搶在金軍大舉攻入前撤入第二壘,否則一旦軍隊被擊潰,后果不堪設想。
吳玠叫過王喜,道:“你跟田晟轉達我的帥令,準備撤退到第二壘,撤退之前,務必拼死反擊,能將番狗逼退多少算多少,到時你二人聽我號令,趁金軍不備,立即率人馬后撤。”
王喜不禁一愣,再看吳玠臉色,便知軍令如山,拱手道:“末將遵命!”
吳玠轉頭又對吳璘道:“你率人馬與王俊一起反擊金軍,趁金軍勢頭有所消退時,聽我號令撤退。”
二人領命而去,吳玠立即叫過身邊一名得力親兵,命他火速前去右翼傳令楊政與姚仲,先全力反擊,再聽號令撤退。
親兵領命而去,吳玠還不放心,又派出兩名親兵分頭去兩翼傳達帥令。
王喜舍不得五十臺床弩,命人抬起床弩先行撤退,吳玠本想制止,但見王喜十分愛惜地手撫床弩,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安排停當,吳玠率親兵策馬直奔第二壘的高地,俯瞰戰場情形,果然左右翼都已經被金軍占了一大塊地,爬上來的金軍足有三四千人,后面還源源不斷地往上拱,倘若兩翼失守,金軍從兩邊一包抄,中路守軍便腹背受敵,陷于絕境。金軍都認定此戰必勝,士氣極為高漲,喊聲震天,而自己這邊正苦苦支撐,人心動搖。
吳玠命帥旗前舉,親自掄起鼓槌,死命地擂了下去,旁邊幾面大鼓也一起擂響,眾將士聽說主帥親自擂鼓,個個血氣上涌,加上吳璘、楊政等人無不身先士卒,更加激起將士斗志,猛然間掀起一輪瘋狂反擊,竟將金軍逼退數十丈,后面剛爬上來的金軍士兵立足不穩,不少人被擠下石壘。
雖然反攻得手,但吳玠知道不是纏斗的時候,趁著金軍略微往后收縮,立即停止擂鼓,命人鳴金收兵,各營將領早有默契,立即撤退的撤退,斷后的斷后,還沒等金軍明白過來,守軍已經有條不紊地撤了一兩箭地。
瓢潑大雨終于澆了下來,守軍的撒手锏強弓勁弩已然派不上用場,但地面濕滑泥濘,也極不利于金軍進攻,赤盞暉與韓常在陣后督戰,雖然明知乘勝進軍,或可一舉拿下仙人關,但一則守軍撤退有序,未現敗象;二則自己這邊狂攻大半日,士卒早已十分疲累,加上冷雨一淋,衣甲似有千斤之重,此時若再硬攻,恐怕反被守軍算計,二人一合計,便傳令停止進攻。
吳玠率軍撤入第二道石壘,這道石壘利用地勢與仙人關相連,從兩側修至城樓匯合,從城樓頂上俯瞰,這道營壘就像一對展開的翅膀,在茫茫雨霧中,仿佛就要飛升一般。
吳玠見將士進了營壘,還驚惶未定,冒雨加固營寨,便傳令各營只派數人警戒,其余人立即躲入帳中避雨,免得春寒上身,生出疾病。
很快,剛才還殊死拼殺的兩支軍隊安安靜靜地各自歇息了,戰場上一片寂靜,只剩泥地里垂死的士兵還在掙扎呼號,雙方都派出士卒去清理戰場,運回傷員和尸體,有些尸體滾在泥地里,分不清是哪邊人。兩邊士兵互相吆喝確認,那樣子,根本不像以死相拼的仇家,倒像太平時節水田里薅雜草的農夫與田埂上的過路客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