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趙鼎拜相
- 宋金逐鹿3:烽火中原
- 許韜
- 9938字
- 2025-03-19 15:12:28
南方的戰事在盛夏時分如火如荼進行之時,北方卻是一片清涼安逸。大金國的都元帥粘罕、右監軍兀室、左副元帥訛里朵、左監軍撻懶等人齊會上京,覲見金國皇帝吳乞買,兀術和撒離喝在結束川陜戰事后,也趕往了上京。
難得各路掌兵重臣云集上京,吳乞買心情大好,對兀術與撒離喝的仙人關之敗不以為意,輕輕帶過,只有粘罕盤問不休,兀術便一一作答。
“川陜似已不可圖。”粘罕問完后,嘆道。
撻懶道:“前向劉豫急報,岳飛收復了襄陽三郡,其他三郡岌岌可危,想來搬救兵,皇上和都元帥意下如何?”
兀術冷冷道:“我料其他三郡早已落入岳飛手中了。”
劉豫是粘罕一手舉薦的,自然要回護一下,便道:“去年我軍與大齊聯手,在開封西北牟驪岡大敗南軍主力,一直將他們趕到大江以南,由此切斷了趙構小朝廷與川陜聯系,趙構自是不甘命脈被掐,狗急跳墻反擊也是有的。”
牟驪岡之戰與其說是兩軍聯手打的,不如說就是兀術打的,齊軍不過是敲敲邊鼓罷了,且被擊敗的南軍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劉豫卻被他們打得無還手之力,實在讓兀術看不上眼,要不是看在粘罕面上,早就出言譏諷了。
吳乞買慵懶地聽著眾人議論,往常他對重臣之間的語含機鋒洞若觀火,一眼看透,今日沒那份心思去琢磨,只是歪在榻上,雙眼微閉,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聽。
粘罕興致勃勃,道:“前幾日劉豫有書信過來,說是趙構在杭州,在錢塘江內常備大船二百艘,一旦軍情緊急,便從此上船,從另一條河入越州,爾后從明州出海至昌國縣,而昌國縣乃是宋朝聚船積糧之所,大小船只不下兩千艘,糧草足夠十萬大軍一年用度。劉豫建議我大軍可直取昌國,先攻取船糧,然后直趨明州城下奪取趙構的御船,直抵錢塘江口,一舉攻占杭州。”
撻懶道:“我軍無船,如何直取昌國?”
粘罕白了他一眼,道:“我軍何須備船,自然是劉豫出船來載我軍南下,據他說,自密州上船,如遇順風,五日五夜可抵達昌國,如風向不佳,十日或半月也可到達。”
聽上去倒像是一塊大肥肉在眼前,嘴一張就能吃到,放在前幾年,眾人早就嚷嚷著南下了。但如今不比從前,大金國傾舉國之力進攻川陜,數戰下來,卻始終過不了吳玠這道關,而趙構的小朝廷,竟然敢提兵北上,收復襄陽六郡,放在幾年前,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卻在金國眼皮底下發生,兩國實力此消彼長,已頗不比從前。
不過粘罕興致極高,眾人也不好拂他的面子,都只不作聲,頂多微微頷首。
還是兀術打破沉默,道:“江南卑濕,我大金將士久居北方,極不適應,何況最近連年征戰,人馬都十分疲憊,糧儲又不豐盛,如此勞師遠征,只怕難以成功。”
粘罕不以為然,道:“此言差矣,昌國縣所積糧草足夠供十萬大軍一年,只要拿下昌國,何須擔憂糧草?”
兀術淡淡地道:“元帥,倘若那劉豫所報不實,我軍千里出師,攻下昌國,發現并無那么多糧草,或者宋軍把糧草運到別處,那我數萬大軍吃什么?”
粘罕一愣,道:“我軍也并非空著手南下,糧草自然還是要帶的,江南物產豐饒,我軍哪次不是因地就糧,都監為何多此一問,莫非是打仗久了,心生倦意?”
訛里朵見粘罕語氣不悅,便打圓場道:“倘若真如劉豫所言,有如此大的好處,出兵倒也未嘗不可,但就怕劉豫諜報不明,匆忙便報過來,而且他剛吃了敗仗,自己無力反擊,想誘使我軍幫他出力,亦未可知。”
訛里朵所慮合情合理,粘罕想了想,正要說話,突然旁邊一陣鼾聲響起,眾人轉頭一看,吳乞買竟然歪著身子睡著了,嘴角還淌出口水來,臉色浮腫蠟黃,全無神采。
兀術上前,從侍衛手中接過手帕,替吳乞買拭去口水,并輕輕地將他肥碩的身體扶正。
眾人見皇上如此倦政,都沒了興致,又不敢驚擾皇上,便待在一旁,默默地喝酒吃肉。
過了半晌,吳乞買突然翻了個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道:“宋使才剛來過,大金回了國書,如今沒來由地舉兵南下,是謂師出無名,此事須慎重。”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趕緊起身聽命。粘罕仔細看了看吳乞買,他滿臉困倦,與之前的風姿英發判若兩人,只在偶爾皺眉說話時,眼神中犀利依舊。
已經遷入汴京皇宮的劉豫最近喜憂參半,喜的是去年牟驪岡一戰,金齊聯軍大敗攻到汴京附近的宋軍,并一路將他們趕到江南,中原地區的局勢總算穩定了下來;憂的是宋朝今年五月份發動反擊,僅僅兩個月便以摧枯拉朽之勢奪取襄陽六郡,其中唐州和信陽軍原本還是他大齊的地盤,也被一并奪了過去。
江南的正統朝廷死而不僵,還有壯大之勢,讓他這個僭立皇帝如芒刺在背,坐臥不安。數次請金國出兵,金國也是勉強應付,只派了個不頂事的偏將劉合孛堇,聽說打起仗來跑得比誰都快,根本指望不上。眼看盛夏將盡,馬上就秋高馬肥,金國卻仍無南下之意,讓劉豫憂慮日增。
更讓他胸中不快的是,宰相張孝純等一干臣子,不思進取,日日念叨讓他施仁政,與民休息,則江山自固。劉豫聽到這些老生常談就頭疼,表面俯首恭聽,作圣君狀,心里卻想若不是手上有十來萬兵馬,后面有金國撐腰,只怕趙構早就揮兵北上了,哪里還輪得到自己施仁政?
這日劉豫正在御花園中賞花,旁邊內侍還背著一袋奏折供他隨時批閱,他并不嫌累,登上皇位才四年,他的新鮮勁兒還遠沒過去,對于昃食宵衣、早朝晏罷仍有著極大的熱情,很多個深夜,他突然醒來,為自己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感到不可思議,喟嘆不已,心潮澎湃之余,他會把幾個兒子或者心腹大臣叫來徹夜長談。
他看著修葺一新的御花園,心中又生感慨,有些地方還留有前朝皇帝的遺跡,其他皇帝的他都叫抹去了,唯獨那個千古明君仁宗皇帝的任何遺跡,他都恭敬地保留著,他對此頗為自負:后世史家,當會為此寫下重重一筆。
“陛下,奉議郎羅誘求見。”內侍的通報打斷了他的浮想聯翩。
劉豫略感奇怪,今日乃是他父親,大齊太上皇的忌日,因此早早散了朝會,這羅誘有何事偏偏要在朝會散了之后再說?
劉豫點點頭,示意內侍傳羅誘進來,此人乃是偽齊阜昌四年(1134)的狀元郎,劉豫對他還是優容有加的。
不一會兒,羅誘由內侍帶著快步走來,他三十來歲,生得白凈面皮,身形略瘦,見了劉豫,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大禮,劉豫命賜座,親切地問寒問暖,羅誘一一答復。
“羅卿有何事要奏?”寒暄過后,劉豫轉入正題。
羅誘從懷里取出一札厚厚的奏折,道:“陛下,臣今日所奏,事關我大齊生死存亡,臣花了一個多月,昨晚才寫畢這份《南征議》的折子,一刻也不敢耽擱,趕來進呈陛下!”
劉豫一聽“南征”二字,心不禁突地一跳,道:“羅卿所議南征之事,可否要而言之?”
羅誘離座跪在劉豫面前,神情莊重地道:“陛下,以臣觀之,今日朝中眾臣讓陛下行仁政、與民休息,實在是誤國誤君之論!”
劉豫聽了此話,心里暢快得不行,臉上卻作色道:“這是什么道理!行仁政、與民休息乃我朝立國之本,何誤之有?”
羅誘道:“我大齊當下的立國之本,除了滅趙宋,興大齊,豈有他哉!當年張邦昌還要如何仁義,卻落得個銜冤屈死,陛下切莫重蹈覆轍!如今趙構小朝廷不過是懾于大金國兵威,才不敢對我朝大舉用兵,然而江南富饒之地,人口眾多,一旦趙構羽翼豐滿,定會提兵北向,到時我大齊實難與其抗衡!”
劉豫的臉色有些發白,張邦昌的命運于他是抹不去的噩夢,也是昭示他得位不正的巨大陰影,思來想去,唯一出路只能是滅掉趙宋,斷了天下人的念想。
“卿有何良策?”
羅誘便將早已爛熟于胸的奏對侃侃道來:“趙宋之弊,即我大齊之利,臣以為我大齊今有六利,其一,趙宋輕守兩淮,而退保吳越,此地利失其守也,我軍可長驅直入。其二,宋廷百官平庸,黨爭不休,此宰相非其人,計無所出。其三,南宋之將,互不相能且桀驁不馴,此將驕而不和,縱有襄陽小勝,又豈能長久?其四,趙宋之兵,多是烏合之眾,不聽號令,不敢死戰,此兵縱而不戢。其五,趙構既失宗室,又無子嗣,若有軍情,乏人與謀,此主孤而內危,哪里比得上陛下瓜瓞綿綿,宗室興旺。其六,趙宋賦斂苛重,百姓怨望,此民窮而財匱。為今之計,當乘其疲弊,奮力擊之,創我大齊五百年基業!”
這番話聽下來,直把劉豫喜得眉開眼笑,大齊的首科狀元,說出如此一番震古爍今的奏對來,難道不是天意?當年諸葛孔明的隆中對,亦不過如此吧!
劉豫從步輦上下來,親自扶起羅誘,無比感慨道:“朕日夜所思者,乃是中興大齊,今日聞卿國士之言,真是如聞仙音,茅塞頓開,朕胸中縱有萬千心事,也煙消云散了!”
羅誘見劉豫如此激賞,自是心花怒放,劉豫又將他數千言的《南征議》仔細看了一遍,贊不絕口,道:“明日便與百官商議南征事宜!”
果然如劉豫所料,新科狀元的筆力才氣非同小可,羅誘洋洋灑灑的《南征議》一出,群臣都看得傻眼,只恨這花團錦簇的文章不是出于己手。群臣中許多是宋朝舊臣,心底里原有愧疚,但倘若宋朝干干凈凈地壽終正寢了,他們反能圖個安心,至于那些新被提拔的朝臣,更是死心塌地護佑大齊國,于是都堂一片喧囂之聲,請求皇上興兵南下,一舉蕩平趙宋。
劉豫眼看“君臣一心”,更是雄心勃勃,知樞密院事盧偉卿出列奏道:“陛下,臣以為要掃平江南,全憑大齊一己之力,恐不可行,還須大金出兵助戰方可。”
這話讓劉豫冷靜了些,上回岳飛攻取襄陽六郡,他向大金請救兵,結果大金只派了個叫劉合孛堇的偏將,今秋大舉南下,必須得有大金鼎力相助才行,見盧偉卿似是有備而來,便問:“卿所言極是,前向宋廷攻取襄陽六郡,大金并未派多少兵馬來助,此次如何才肯來?”
盧偉卿胸有成竹,道:“上回我朝使臣,只動之以利,固然管用,然而已不足以說服大金國君臣。”
劉豫瞇著眼,微微頷首。
盧偉卿接著道:“如今要大金興兵,不僅動之以利,更應動之以勢。宋廷自大梁五遷,國土日漸逼仄,如今在吳越之地經營數年,財貨子女極多,倘若大金出兵五萬下兩淮,南逐五百里,宋廷必又南遷,東南財貨,不求自得。攻下兩淮之地后,將金國一位賢王或有德者立為淮王,定都盱眙,如此一來,便與我大齊成唇齒相依之勢,大齊可以無憂矣!”
這話聽著在理,劉豫揣摩著金國君臣聽到此番話,會不會動心。
“陛下,”盧偉卿道,“如今趙宋三番五次派使臣出使大金,許以歲幣,這是想賄賂大金哪!倘若跟大金皇帝講明白,這兩淮之地,乃是青、冀上土,只要天下平定,耕桑數年,富庶不亞于江南,趙宋那點小小賄賂豈能與之相比?”
劉豫瞇著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這套說辭比先前昌國縣糧倉誘惑力大多了,金國沒有不動心的道理。
盧偉卿見劉豫面露喜色,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臣料想大金攻下兩淮,也無意治理,定會直接將其劃歸大齊,如此大齊疆域便可席卷江南。”
劉豫拼命壓住滿肚子的快活,板著臉道:“此事全憑大金國皇帝裁斷,你先不要妄議。”
盧偉卿連連稱是,劉豫起身,在龍椅前踱了幾步,停下看著宰相張孝純道:“永錫以為如何?”
張孝純道:“倘能如此,可延大齊帝祚百年。”
劉豫臉上終于忍不住綻開舒心的笑容,問:“何人出使大金合適?”
盧偉卿主動請纓道:“臣愿往!”
張孝純便順水推舟道:“有亮公去,定可搬動大金兵馬。”
劉豫大喜,躊躇滿志道:“我大齊能臣輩出,此乃上天托付江山社稷于朕,朕豈可負于天!眾卿勉之!”
于是張孝純帶著文武百官跪下,齊聲頌圣,都堂上下,頓時一片歡聲。
退朝出來,張孝純走在前面,御史中丞李鑄趕上來,道:“羅誘所呈的《南征議》,頗有可取之處,張相以為然否?”
張孝純嘴角一哂,道:“他倒是極明白皇上的心思。”
李鑄也笑道:“話雖如此,奏章中所陳趙宋之弊,確是十分中肯。”
張孝純面色嚴峻起來,道:“那我大齊之弊呢?明于知人,暗于知己,他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
李鑄不禁愣住了,還想再說,張孝純卻擺擺手,加快腳步徑自走了。
正所謂“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臨安的皇宮中,趙構與群臣正在議事,他們不敢在岳飛收復襄陽六郡帶來的巨大喜悅中沉浸太久,因為不知不覺間,秋防又至。
派往兩淮宋齊交界處的探馬每日一趟,不過一直到九月中旬,仍不見金兵蹤影。
為岳飛授節的使臣王義已經從鄂州返回,在都堂上細敘了授節詳情,說岳家軍上下極為感奮,士氣高漲,言語中對岳飛治軍頗為推崇。
“朕素聞岳飛行軍極有紀律,有古名將之風,但卻沒想到他如此能戰,竟只用兩個多月便大破敵軍,倘若戰事拖延至今,與秋防擠在一處,卻又生事。”趙構感慨道。
新任簽書樞密院事胡松年道:“軍隊有了紀律,才能破敵,倘若號令不明,紀律不整,自己士卒恐怕都彈壓不住,哪里還能破敵!”
朱勝非道:“岳飛已授清遠軍節度使,南渡以來,諸將建節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岳飛以三十二歲建節,實屬古今少有,不過他也實至名歸。”
趙構點頭道:“朕所喜者,不只是收復了襄陽六郡,而是岳飛還知收撫人心,屯田拓荒,如此則荊襄之地可以固守,東南與川陜之路亦可暢通無阻。”
戶部侍郎梁汝嘉出列奏道:“陛下,明堂行禮殿已經建成,臨安皇宮終于有了些氣派,主事官員頗為辛勞,臣請陛下也予以封賞。”
趙構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見梁汝嘉正畢恭畢敬地立在都堂下,一副蠻有把握的樣子,不禁心里來氣,道:“國家名器,豈能濫賞!岳飛及麾下諸將得以封賞,乃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拿性命拼殺而來,倘若土木之功也能封賞,豈不愧對戰士?”
梁汝嘉滿臉通紅,趕緊跪下請罪。
趙構語氣緩和下來,道:“土木之功到底也是功,只是不可轉官,按律支付賞銀即可。”
梁汝嘉碰了一鼻子灰退下去了,朱勝非提醒道:“陛下,秋防在即,魏良臣與王繪已經備好行裝,使臣應盡早派出。”
吏部員外郎魏良臣,被任命為大金國軍前奉表通問使,武德郎王繪為副使,二人只等詔令一下,便即刻動身。
趙構道:“既已準備停當,明日便可出發,今日散朝后,召二人進宮,有些事朕要當面叮囑他二人。”
魏良臣與王繪得知皇上要召見,二人便早早地到都堂外等候,朝會散后不久,內侍便出來叫二人進去,趙構已經換了便服,見了二人,慰問幾句后,便話入正題,道:“卿等此去,打算如何行事?”
魏良臣道:“臣等既入敵國,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絕不敢辱沒大宋威儀。”
趙構聽了只是搖頭嘆氣,半晌才道:“朕要那臨死不屈的威儀有何用?能讓金軍不南下否?能讓江山社稷安穩否?能讓黎民百姓脫難否?”
魏良臣與王繪互相看了一眼,不知皇上這一通連珠炮問下來,是何用意。
趙構自覺話說得有點急,便緩了緩,道:“卿等此行,不須與金人計較言語得失,誤了正事!前向有使臣與金人爭論是非,一連數日,既惹得金人發怒,也未談半句正事,于國于民毫無益處,使臣倒是得了忠直的虛名,卿等戒之!”
魏良臣和王繪連連點頭,這話朱勝非之前便叮囑過二人,二人也覺得有道理。
趙構又道:“只要金人一提到歲幣、歲貢之類,千萬不要嫌多一口頂回去,金人提到歲幣、歲貢,便有是求和之意,先應承下來再說,其他再做計較。”
魏良臣聽了心里直敲鼓,萬一金人獅子大開口,自己滿口答應,豈不是要背個千古罵名?
趙構接著道:“金人若問起襄陽六郡之事,就說襄陽諸郡乃故地,因李成侵犯不已,百姓飽受荼毒,朕才命岳飛收復。”
魏良臣與王繪點頭稱是,趙構最后叮囑道:“卿等見了金國都元帥粘罕,就說宇文虛中久在金國,其父母日漸老去,日夜盼望兒子回歸,請求他將宇文虛中早日放還。”
二人都一一記在心上,然后拜別出來,正好在都堂門口撞見急急忙忙趕來的張俊,魏良臣與張俊乃舊相識,便打招呼道:“太尉,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張俊抬頭一見是魏良臣,只說了一句:“剛接到探報,金人大舉南下,已經過了應天府。”說罷,往都堂內快步走去,把二人目瞪口呆地晾在當地。
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怏怏地往宮門外走。出了宮門,二人相對無言,正沒奈何,只見朱勝非心急火燎地趕來,見二人神色,便問:“聽說了吧?”
魏良臣道:“聽說了。朱相,有句話不知講得不講得?”
朱勝非喘了口氣,道:“但講無妨。”
魏良臣便道:“剛才遇到張太尉,說金軍已經大舉南下,其實不必他講,我等也知金人必定舉兵,南北軍情如此,三歲小兒都知,朝廷為何仍要派遣什么通問使?有何益處?”
朱勝非道:“你說的,朝廷不是不知,只是不想斷絕使路罷了,只要通問使還在兩國間奔走,便總有一線生機在。”
魏良臣和王繪皺眉咀嚼著這句話的意思,朱勝非安慰二人道:“如今不比建炎年間,彼時通問使皆有去無還,近年韓肖胄、胡松年,以及章誼、孫近等人,都平安返回,金人也派使節來過,你們此去,倒不必擔心滯留北地不歸。”
二人都道:“此去只為國家,不敢貪生畏死。”
兩邊不再多說,互道珍重,揖手而別,朱勝非轉身進了宮門。
都堂內,各宰執都已趕到,趙構正聽張俊奏報前線形勢。見朱勝非進來,只做了個免禮的手勢,又命賜座,朱勝非便悄悄地坐下,轉頭一看,旁邊正坐著從荊南路趕來的趙鼎,二人點頭示意,心里頭都有幾分心照不宣。朱勝非已經三上辭呈,皇上批準是遲早的事,一旦罷相,以趙鼎目前在朝中的聲望,接替相位者非他莫屬。
“金軍此次來勢到底如何?”趙構問道,語氣中有幾分焦躁。
張俊道:“幾路探報都說,金軍人馬似乎不比前次,動靜不很大,這也是臣覺得怪異之處,金軍哪次南下不是十來萬人馬,為何這次人馬卻不多?”
趙鼎插話道:“太尉可曾想過,今日不比從前,從前金軍南下,都在我大宋境內,因而四處擄掠,大張聲勢,此次南下,江淮以上都是偽齊地界,金軍入境,如同就在本國境內,自然就不四處擄掠,是不是就顯得人馬少了?”
張俊愣了愣,恍然大悟道:“慚愧慚愧!張某久在軍中,竟不如參政明白,定是這個道理!金軍與偽齊此次南下,人馬當不下十萬。”
趙構問群臣:“眾卿以為當如何應對?”
徐俯道:“金軍遠來,兵鋒正盛,正想與我軍速戰,我軍應避其鋒芒,與之周旋,待其糧草不繼,疲敝困頓之時,大舉反攻,可獲全勝!因此,臣以為還是應謹慎行事,當年呂相的應敵之策‘彼入我出,彼出我入’,仍為上策。”
席益也附和道:“陛下萬金之軀,不可陷于刀兵之陣,當遣散百司,南遷避戰,待來年天氣轉暖,金兵退卻時,再回來不遲。”
都堂內一片安靜,片刻后,張俊搖頭道:“當初在中原時,還可退至江北,在江北時,尚可退至江南,如今已經在江南了,還能退到哪里去?”
趙構看了一眼朱勝非,又看看趙鼎,朱勝非尚在沉吟,趙鼎便道:“呂相‘彼入我出,彼出我入’之策,當年用是極好,如今還用此策,定要出大事。”
趙構和其他宰執的目光都投了過來,趙鼎繼續道:“當年金軍南下,無非就是為了擄掠,待來年開春,天氣一轉暖,就待不住了,必定北返,我軍乘虛而入,所占之地,也重歸我手。然而今日之勢已大不相同,劉豫僭立大位,狂言要六合歸一,金軍北撤之后,他定會派兵駐留不走,狼子野心之徒,竊據要津,到時恐怕陛下想入而不可得也!”
朱勝非一聽此話,便知正中要害,可惜不是出于自己之口,再看趙構,臉色蒼白嚴峻,顯然是深受震動。
趙鼎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退避容易,但就怕退了再也回不來。眾臣都是明白人,自然是一點就透,深知其中利害,都不言語了。
張俊打破沉默道:“退是斷然不能退的,不如進而一戰,依臣看,可將各路大軍集中于平江府,敵軍敢犯臨安,就在平江與敵決戰!”
趙鼎微笑道:“太尉所言,趙某只取一半。進而一戰,可以;集天下之兵守一州之地,不可以。”
張俊看了一眼趙鼎,覺得他在荊南、湖廣歷練了幾年,似乎務實干練了許多,便拱手道:“參政所言極是。”
趙構見群臣別無異議,終于下定決心,拍案而起道:“朕以兩宮萬里,一別九年,又因投鼠忌器,不愿生靈涂炭,才三番五次卑辭遣使,屈己請和,而金國逼人太甚,年年用兵,真以為我中國無人,朕當親總六軍,臨江決戰!”
眾臣也知無路可退,都奮然起身道:“愿隨陛下死戰!”
趙鼎冷不丁道:“戰而不捷,再退不遲。”
趙構才提了一口氣,聽了此話,不禁啞然失笑,眾人也跟著笑,朱勝非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心想這宰相之位,不給趙鼎還真有點說不過去。
果然,三日后,朝廷制下,拜趙鼎為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朝野上下動色相慶,辭去相位的朱勝非則與三五老友告別后,不聲不響地前往湖州上任去了。
得知金軍大舉渡淮后,駐扎淮西的韓世忠深知金軍戰力,權衡再三,還是覺得不必在金軍兵鋒最盛時與之硬碰,先與之周旋,待到明年開春,金軍疲憊懈怠時,再伺機反攻不遲。黃天蕩之戰那樣的千載良機是不敢奢望了,但江淮之間,湖汊縱橫,山嶺錯雜,總有金軍栽跟頭的時候。
他率大軍渡江退到自己的大本營鎮江,正欲上書朝廷陳述用兵之策,卻先收到了皇上要御駕親征的消息,韓世忠頗感意外,便召集眾將來都堂商議。
眾將尚未到齊,三匹快馬趕至府衙,人馬都大汗淋漓,看服飾都來自臨安皇宮,領頭的一名內侍手托一封黃布包裹的詔書,直奔大門而來。
早有親兵飛奔至都堂告知韓世忠,韓世忠趕緊迎到外面來,內侍見了韓世忠,道:“官家有旨,軍情如火,太尉不必多禮,這有官家御賜的詔書,請太尉當面過目。”
韓世忠跪下,接了詔書,又向東拜了幾拜,才拆開詔書,一看那字,便知是趙構親筆所書,韓世忠粗通文墨,一邊自己看一邊聽軍中文書講解,趙構在親筆詔書中道:“今敵氣正銳,又皆小舟輕捷,可以橫江徑渡浙西,趨行朝無數舍之遠,朕甚憂之。建康諸渡,舊為敵沖,萬一透露,存亡所系。朕雖不德,無以君國之子,而祖宗德澤猶在人心,所宜深念累世涵養之恩,永垂千載忠誼之烈。”
韓世忠問道:“官家這意思,是不是說讓我不要看在他的份上,而是看在大宋列祖列宗的份上,為國殺敵?”
文書點頭道:“官家正是此意。”
韓世忠拿過詔書又仔細看了一遍,本來生就一副忠義心腸,見皇上如此憂心忡忡,不禁流淚道:“韓世忠愧有忠勇之名,不能橫刀立馬,阻擋金軍,讓主上憂懼到這種地步,做臣子的還有什么臉面,不如一頭撞死在地上!”
眾將都已趕到,也聽說了皇上的詔書,都看著韓世忠,等他定奪。
韓世忠收好詔書,當著傳旨內侍的面,對眾將道:“韓某與金軍交手無數回,大仗打了三次,一是建炎初京西之戰,我軍苦戰不支;二是淮北之戰,金軍勢大,韓某自知不敵,一退再退,竟無一戰而潰不成軍;最可惜的是黃天蕩之戰,原可大獲全勝,卻一時疏忽,反招致大敗。如此算來,韓某與金人交手,竟無一次拿得出手的戰績,反倒賠了無數兄弟的性命,如何對得起官家贈予的這面‘忠勇’旗幟!”
各營統制官呼延通、董旼、解元等人都面有愧色,低著頭不作聲。
韓世忠決心已下,威嚴地掃視了一遍眾將,道:“本帥決定明日渡江北上,與金人來一場迎頭硬戰,愿去的跟我走,不愿去的自可留下!”
眾將齊刷刷地跪下,大吼道:“愿隨大帥一起北上殺盡番狗!”呼延通更是大叫:“大帥,不要等明日了,今日動身就行!”
內侍見了這場面,也感動得淚流滿面,道:“官家若是聽說韓家軍上下如此忠勇為國,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呢!”
韓世忠道:“韓某深受皇恩,今日正是報答之時,請轉告官家,韓世忠也等不及明日了,即刻便渡江進駐揚州,此次不殺敵立功,決不再回鎮江!”
“好好好!”內侍歡喜得連連點頭哈腰,“我等這就回去告訴官家,好讓官家也高興!”
韓世忠大軍早就厲兵秣馬,戰船、糧草無不齊備,韓世忠渡江號令下去,三軍將士無不感奮,軍營中一片吶喊之聲。
韓世忠對眾將嘆道:“孩兒們都憋著一口氣呢,我這做主帥的還有什么好畏畏縮縮的!”
于是韓家軍四萬人馬分乘幾百艘大小船只,當天便渡江到了北岸。到了江岸,韓世忠令大軍屯駐揚州以南,然后在帳中與眾將商議破敵之策。
呼延通指著地圖道:“聽探報說,金軍分三路南下,以淮西地勢,金軍騎兵必從泗州下揚州,步兵必從楚州南下取承州,還有一路卻不知如何走?”
董旼極善地圖,立即道:“還有一路必是直取天長,以作兩路人馬策應。”
眾人看了看地圖,董旼所判應是八九不離十,韓世忠起身道:“金軍行動神速,我軍應搶先占據地形,這仗才有勝算。”
眾將互相看了看,聽主帥的意思,不是就地阻擊敵軍,而是主動北上迎擊敵軍先鋒精銳。建炎以來,官軍雖然也打過勝仗,但那都是被逼到無路可退時,借助地形奮起反擊得勝,還從未有人敢主動迎戰金軍精銳。
韓世忠看著解元道:“本帥親率兩千背嵬軍前去揚州,善良率本部人馬去承州如何?”
解元字善良,乃韓家軍中一員虎將,濃眉俊目,長身玉立,因極善騎射,因此有“小由基”之稱,見韓世忠下令,起身道:“末將豈敢不遵命!不過大帥只率兩千人馬去揚州,揚州又是金軍鐵騎必經之地,兩千人馬恐怕太少。”
韓世忠道:“用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在于快!金人南下,常以軍中鐵騎為開路先鋒,人數不過數百,都是以一當十的精銳,只要殲滅了這股金軍先鋒,就好比敲斷了金人的槍尖,金人這桿長槍一下子就威力大減。”
眾將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韓世忠道:“誰愿往天長?”
董旼搶先道:“天長地形末將再熟悉不過了,愿率本部人馬前往。”
韓世忠點頭,對手下另一員猛將呼延通道:“你從本部人馬中挑三百最精壯者,跟我同去揚州。”轉身又對陳桷道:“你留在此地居中策應,金人騎兵馬快,很快便會南下,倘若揚州交戰不利,你便率人馬去揚州接應,倘若我軍在揚州得勝,你得消息后立即趕赴承州增援。”
安排妥當后,韓世忠照例將軍中好酒、好肉統統拿出來,大饗士卒,又親自騎馬巡視各營寨,鼓勵將士奮勇殺敵。當他與眾將回營時,已是黃昏將盡,一輪血紅的夕陽正在天邊,緩緩墜落,韓世忠見此景致,呼吸猛地急促起來,當年黃天蕩激戰的情形頓時浮上腦海,一股不甘和憤怒的情緒充塞在胸腔里,讓他恨不能立刻與金軍對陣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