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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鬼谷風雪夜行人
南嶺北麓的山勢本就如上古神兵劈削而成,壁立千仞處可見青黑色巖脈如怒龍盤曲,此刻卻被漫天風雪裹成一片混沌。那雪并非北地鵝毛,而是帶著嶺南瘴氣的冰霰,粒粒如碎玉般砸在崖壁上,迸出細碎的銀花。一條羊腸小道貼著谷底溪流蜿蜒蛇行,青石板路被千百年風霜磨得發亮,此刻覆著薄冰,踩上去喀嚓作響,每一步都似踩在琉璃盞上,稍一趔趄便能聽見脛骨撞在冰面的脆響。
道旁荊棘叢中半埋著白骨骷髏,頭蓋骨上嵌著半截銹箭,經雨雪沖刷更顯森然——三十年前官兵圍剿“黑風寨”時,此處曾是尸山血海,如今唯有骷髏頭的牙床還保持著臨死前的嘶吼狀。當地山民說這谷中每到朔風怒號時,便能聽見兵刃相擊與慘嚎之聲,是以取名“魔鬼谷”。谷中云霧最是詭譎,時而如棉絮般聚作濃團,將前路遮得不見五指,時而被山風撕成碎帛,露出兩側峭壁上倒掛的冰棱,粗如兒臂,在灰蒙天光下映出冷冽的青芒,恰似無數柄懸在頭頂的玄冰劍。
忽有一隊人馬自云霧深處踉蹌行來,共十八人,皆是紅巾包頭,灰布短打已被雨雪浸得透濕,凍成硬邦邦的甲胄狀,行走時衣料摩擦竟發出“沙沙”聲響。為首一人騎匹棗紅大馬,那馬原是蒙古王公的坐騎,曾在塞北草原上一日千里,此刻卻被南方濕冷的風雪凍得鼻孔結霜,四蹄踩在冰面上不住打滑,每走一步都要奮力刨地才能站穩。
馬上將官身材魁梧,紅袍馬褂外罩著油皮披風,那披風邊緣已磨出破洞,蠟油順著破口往下滴。黃巾小帽下是張國字臉,額角有道三寸長的刀疤,自鬢角斜劃至眉骨,疤痕處的皮肉遇冷便泛起青紫,更襯得雙目如寒星般銳利。他腰間皮鞘大刀隨著馬身顛簸,發出“哐啷哐啷”的碰撞聲,刀鞘上用金線繡的“太平”二字已被血與雪浸得模糊,唯有刀柄處纏著的猩紅布條還透著幾分煞氣。
隊伍中十余人皆肩挑兩只黑檀木箱,箱子約莫二尺見方,邊角包著黃銅,銅鎖上刻著纏枝蓮紋,卻用浸過蠟的麻繩層層纏繞。挑夫們邁步時肩頭下沉足有三寸,杉木扁擔被壓得“咯吱”呻吟,可見箱中所物何止百斤。幾個年輕士卒的草鞋早已磨穿,腳趾凍得通紅,每走一步都在冰面上留下血印,血珠落地便凝成小紅冰坨。殿后的五人各持刀矛,矛尖上挑著褪色的黃巾,雖是步履蹣跚,眼神卻如鷹隼般掃視兩側密林,指節捏得刀柄上的牛皮纏繩“吱呀”作響——須知這“魔鬼谷”自古便是綠林響馬的巢穴,傳說當年闖王殘部曾在此用硫磺火藥制造云霧,官兵入谷便如瞎子摸象,是以百姓又暗稱“神仙谷”,只是對過往客商而言,卻是十去九不回的“斷頭谷”。
“石旅帥,容弟兄們歇口氣吧!”隊中一精瘦漢子忽然將擔子往地上一撂,擔子落地時震得冰面裂開蛛網般的紋路。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刮擦,“從桂林府到這兒,咱們五日五夜沒合眼,鐵打的羅漢也熬不住哇!”此人臉上雨水混著汗水,順著下頜滴在結冰的衣領上,嘴唇凍得發紫,正是伍長朱姓漢子。他肩頭磨出的血痕透過破布滲出來,與冰水混在一起,結成暗紅的冰晶,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騎在棗紅馬上的將官聞言勒住韁繩,正是太平天國的石旅帥。他翻身下馬時,皮靴踩在冰面上發出“咯吱”聲響,那靴子本是上好的牛皮所制,此刻卻硬得如同鐵板,靴底的防滑鐵釘竟嵌進冰里,拔腳時需得用刀鞘撬動。他走到朱伍長身邊,目光從先前的銳利轉為痛惜,伸手欲扶,卻見自己手掌滿是血泡,有的泡破了結痂,有的還在滲血,碰在朱伍長肩上時,兩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朱兄弟,你當哥哥不知疼惜?”石旅帥的聲音被風雪灌得沙啞,“翼王在九江被清妖圍了三個月,城里樹皮都被啃光了,此刻就等著咱們這批物件救命。若是誤了時辰,不光前線弟兄要喂清妖的洋槍,咱們……”話未說完,一陣狂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他嘴里,將后半句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凍硬的麥餅,餅上還沾著體溫融化的冰水,“拿著,墊墊肚子,過了前面那道山梁,就有暖火烤了?!?
朱伍長捏著那硬如石塊的麥餅,指腹觸到餅上粗糙的麩皮,眼眶不由得一熱,卻又推了回去:“旅帥,您昨兒就吃了小半塊,還是您留著吧。”兩人推讓間,忽聽身后卒長慕容氏急步上前。此人面如重棗,頷下三縷短須結著冰珠,背插鬼頭刀,刀鞘上刻著細密的纏枝蓮紋,行走時刀身與鞘摩擦,發出細碎的“錚錚”聲,如同有人在暗中彈撥琴弦。
慕容卒長抱拳道:“旅帥,某家年輕時在這帶打過獵,熟門熟路,去前方探探,若有避雨處,也好讓弟兄們緩口氣。”說罷不等回應,已如貍貓般竄入前方雨幕,腳不點地,竟在冰面上走出數丈遠,鞋底似有吸力,踏碎薄冰時幾乎不聞聲響。他腰間掛著的野豬牙哨在風雪中微微晃動,那是當年在瑤寨打虎時酋長所贈,此刻卻沒時間吹響。
此時風雪更緊,山風卷著雪粒子打在人臉上如刀割般生疼。石旅帥望著弟兄們凍得發紫的嘴唇,忽然解下腰間酒葫蘆——那葫蘆用狍皮縫制,上面烙著“翼王贈”三個字,入手尚溫?!斑@是翼王親賜的烈酒,每人抿一口驅寒,可莫貪杯?!本坪J在眾人手中傳遞,每個士卒都只小小呷一口,烈酒入喉如火燒,凍僵的筋骨似乎都“咔吧”響了一聲,便又恭敬地遞回。
便在此時,慕容卒長已從前方奔回,發髻上掛滿冰珠,跑動時冰珠紛紛墜落,在地上砸出小坑。他氣喘吁吁道:“旅帥!前方半里有座破山神廟,廟旁有棵老槐樹,樹干中空,能塞進去三四個人生火!”他說這話時,哈出的白氣在眉梢結了層霜,可見跑得極快,連內力都用上了。
石旅帥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好!都打起精神來!進了山神廟,吃些干糧便繼續趕路。誤了時辰,咱們都得提頭去見翼王!”說罷翻身上馬,棗紅馬似也知主人心急,前蹄猛地刨了下冰面,竟強撐著精神,踏碎薄冰向前行去,馬蹄聲在空谷中回蕩,驚起幾只縮在巖縫里的寒鴉,撲棱棱飛入風雪中,羽毛上還掛著冰碴。
隊伍里的弟兄們互相攙扶著扛起擔子,雖個個累得腰脊難直,肩頭的木扁擔被壓得彎如滿月,卻無一人再言疲憊。他們胸背處縫著的黃布方巾已被血與雪浸染,“太平圣兵”四字的金線繡線斷了大半,唯有“圣”字的一豎還透著亮色,那是他們用保命的血線補過的。有個年輕士卒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身旁的老兵眼疾手快,用矛桿撐住他的后背,低聲道:“小子,挺??!想想金田村起誓時,咱們說過‘生為天父戰,死為圣兵魂’!”
行至山神廟前,但見廟門破敗,匾額上“山君廟”三字已缺了半邊,“山”字的豎鉤斷作兩截,倒像是把劈柴的斧頭。廟內蛛網遍布,供桌上的香爐積滿灰塵,里面插著三根早已熄滅的香,香灰結成硬塊,顯是十年以上無人拜祭。眾人將木箱靠墻放穩,那箱子落地時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竟震得供桌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下面半幅燒焦的黃紙,上面似有朱筆寫的“護國安民”四字。
眾人各自尋了角落坐下,從懷中掏出凍硬的麥餅啃食。那麥餅摻了觀音土,凍過后更是難以下咽,需得用門牙一點點啃下碎屑,再用口水濡濕了才能咽下。有個老兵拿出火石想生火,卻發現火絨早已濕透,只得作罷。石旅帥卻未坐下,他走到廟門口,手按刀柄望著谷中翻涌的云霧,那云霧時而聚攏如墨,時而散開如紗,隱約可見谷底溪流已結了薄冰,映著灰天,宛如一條僵死的銀蛇。
他忽然對慕容卒長低聲道:“你瞧這風雪來得蹊蹺,往年五月端陽,這兒早該穿單衣了,哪有這等天氣?我在廣西轉戰五年,從未見過六月飛雪?!蹦饺葑溟L撕下半塊麥餅塞進嘴里,含糊道:“莫非是……響馬的詭計?用硫磺硝石在山梁放火,冷熱相沖,便能聚起妖風。某家曾聽老獵戶說過,這山谷地形如葫蘆,口小肚子大,最易聚氣?!彼f著,手不自覺地按上背后的鬼頭刀,那刀柄用鯊魚皮包裹,入手微溫,是他當年在湖南剿匪時從一個團練頭子手里奪來的,據說那刀殺過七十二人。
話音未落,忽聽廟外林子里傳來“簌簌”聲響,似是有人踩斷了枯枝。眾人皆是一凜,握刀的手瞬間收緊,連啃餅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朱伍長將麥餅揣回懷里,悄無聲息地挪到木箱旁,從靴筒里摸出一柄尺許長的匕首,刀刃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幽藍的光——那是翼王親賜的“寒星”,據說淬過苗疆“見血封喉”的毒藥,刀柄上刻著極小的“殺妖”二字。
石旅帥眼神一厲,對身后弟兄使了個眼色,眾人便呈扇形圍到木箱旁,將兵器握在了手中。他自己則貼著廟門內側,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廟外的風雪似乎更急了,吹得破廟的木門“吱呀”作響,門軸處的朽木被風一吹,發出“咯咯”的呻吟,如同鬼魅夜啼。忽然間,“嗒”一聲輕響,一枚銅錢從廟檐上滴落,不偏不倚砸在供桌的積灰上,驚起一團細微的煙塵。
那銅錢約莫是康熙年間的制錢,邊緣磨得光滑,卻在正面“熙”字的左下角缺了個小角,似是被利器削過。慕容卒長眼尖,低呼一聲:“旅帥,那銅錢……是‘白蓮教’的‘缺角令’!當年咱們在永安突圍時,清妖收買的內奸就用這玩意兒傳遞消息!”他曾在賭場混過幾年,認得這等江湖暗號,“缺角錢”意為“點子已到,準備動手”。
石旅帥臉色驟變,猛地抽出腰間大刀,那刀出鞘時“嗆啷”一聲清越,刀身狹長,刃口閃著寒光,竟是柄百煉精鋼打造的斬馬刀,刀背刻著“殺盡清妖”四字,每個字里都嵌著紅銅,此刻遇冷泛紅,如同凝固的血。“保護箱子!”他沉聲喝道,話音未落,廟外忽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呼哨聲,至少有四五十人。風雪中傳來一個粗嘎的嗓音:“廟里的太平狗,把東西留下,饒你們不死!再不開門,爺爺們就放火燒廟了!”
眾人皆是一震,朱伍長低聲道:“旅帥,是‘穿山豹’的人!我認得他們的呼哨!去年在柳州劫糧船,就是這調子!”這穿山豹乃是魔鬼谷的匪首,據說手底下有百余人馬,專劫過往客商,尤其恨太平軍,曾把被俘的圣兵釘在樹上做箭靶子。石旅帥緊握刀柄,指節發白,沉聲道:“弟兄們,咱們是太平圣兵,生是天國的人,死是天國的鬼!箱子里的東西關系數萬弟兄的性命,絕不能落入賊寇手中!”
他說這話時,目光掃過眾人,見有的士卒嘴唇哆嗦,有的兵器發顫,卻無一人后退,不由得點了點頭:“慕容兄弟,你帶三人守左墻,朱兄弟帶兩人守右墻,其余人護著箱子,我來開門!”說罷,他深吸一口氣,運起丹田內力,猛地一腳踹開廟門——那破門“哐當”一聲砸在墻上,震落許多塵土,露出外面風雪中黑壓壓的人影。
廟外的世界瞬間涌入,風雪更急,冰棱似的雪粒子打得人睜不開眼。而那幾只黑檀木箱靜靜立在廟角,銅鎖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冷光,仿佛沉睡的巨獸,即將睜開眼睛。供桌上那枚缺角銅錢旁,細微的煙塵還在緩緩飄散,如同江湖風雨的預兆,而箱子里藏著的秘密,也似這山谷中的云霧般,正漸漸露出猙獰的輪廓,等待著刀光劍影來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