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神廟雖處窮山惡水之間,形制卻頗為講究。外砌青磚如鐵,內筑泥磚似土,正是江湖中俗稱的“金包銀“構造,可見當年建造者頗費心血。前后兩進大殿均帶閣樓,飛檐翹角雖覆著厚厚雪塵,仍可見雕梁上殘存的丹漆龍鳳,雖經風雨剝蝕,那龍鱗鳳羽的紋路里,依稀還透著往昔香火鼎盛時的金粉微光,恰似一位落魄英雄藏在粗布衫下的玉佩,雖蒙塵卻難掩貴氣。
廟內神像只剩兩丈來高的泥塑金身軀干,頭顱不知何時失落,斷頸處露出干枯稻草,倒像江湖傳說中被仇家斬去首級的綠林巨魁。供桌上香灰厚積,唯有角落半塊發黑的糯米糕,硬如石塊,卻還留著些許人間煙火氣。《禮記?祭法》有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古人封山為神,原是求個風調雨順,如今兵荒馬亂,便是這山神爺也如那過江泥菩薩,自身難保,哪還有閑心護佑黎民?能留得這殘軀敗體在風雪中不倒,已是萬幸了。
軍士們聽聞有避身之處,頓時精神一振,本已累得腳如灌鉛,此刻卻三步并作兩步,踩著冰棱往廟門疾奔。慕容峰伸手去扶仍癱在地上的朱楠,指尖觸到他肩頭血痕,那血已與冰水凍在一處,硬邦邦的竟似鐵甲。“楠弟,再撐一撐。“他話音剛落,卻見朱楠已掙扎著起身,臉上滿是羞愧:“峰哥,是我拖累了大家......“
兩人自小在桂北山村長大,光屁股時便一起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后來又同被地主老財逼得走投無路,一同投了太平軍。當年在蓑衣渡血戰,朱楠為救慕容峰,后背挨了清軍一刀,至今留著碗口大的疤痕;此刻慕容峰袖中鬼頭刀輕顫,似在替主人道出未說出口的話——這對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兄弟,早已把命拴在了一起。
廟內早已生起熊熊篝火,枯枝爆裂聲中,紅通通的火苗竄起半人高,將神像殘軀照得忽明忽暗。軍士們把凍硬的衣衫搭在丫型木架上烘烤,水汽蒸騰中,胸背處“太平圣兵“的黃布方巾若隱若現,雖已被血雨浸得發暗,針腳卻依然結實。朱楠將黑檀木箱靠在神龕旁,那箱子黑黃發亮,單看一兩只并不起眼,十數只摞在一處,卻透著說不出的沉重——箱中所物,便是翼王石達開在九江被圍三月,日夜期盼的救命軍餉。
慕容峰逐個檢查箱子,指尖觸到銅鎖上的纏枝蓮紋,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武昌軍械庫,也曾見過類似的鎖紋,那是西洋傳教士帶來的“機關鎖“。他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繞著廟墻走了三圈,目光掃過墻角蛛網、朽木裂縫,最后停在門檻左側——那處青石板上,竟有個碗口大的圓圈,圈內炭灰雖被風雪沖刷,邊緣卻異常清晰。
“旅帥何時出去的?“慕容峰問向烤火的侯榮,那兩司馬正用匕首削著凍硬的麥餅,聞言抬頭:“剛見他去了后殿,說是看看有無暗渠。“話音未落,石旅帥已掀簾而入,肩頭落滿雪沫,手里握著半截燒焦的黃紙,紙上朱筆寫的“護國安民“四字已模糊不清。
兩人蹲在墻角,石旅帥用枯枝在泥地上畫出山谷地形圖,枯枝劃過處,竟滲出暗紅泥水。“你看這廟,“他筆尖頓在大殿位置,“左臨深澗,右靠峭壁,唯一出路是前面這條蛇形小道。若遇伏擊......“慕容峰接話時,鬼頭刀鞘在掌心磨出沙沙聲響:“腹背受敵,便是插翅也難飛。“
石旅帥忽然拽他到廟門,指著那炭灰圓圈:“此乃綠林道上的'探路圈',專記肥羊落腳處。“他拂開圓圈上的薄雪,炭灰下竟露出半枚銅錢,錢眼處穿繩的痕跡猶新。慕容峰猛地想起三日前在柳州茶寮,那兩個操北方口音的“茶商“,一人喝茶時無名指總蹭著刀鞘,另一人袖口露出半截鎖鏈——那分明是鎖匠的鐵指套!
“難怪那兩人進谷后消失,“慕容峰一拍大腿,“定是去給陳大麻子報信了!“此時一陣狂風卷過,供桌上的缺角銅錢突然跳起,“嗒“地翻了個面,背面隱約顯出個“殺“字。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寒意——這是白蓮教與綠林匪幫勾結時用的“血殺令“,意味著十里之內,必有三十名殺手潛伏。
廟外風雪驟緊,檐角冰棱斷裂聲清晰可聞,恰似無數把尖刀落地。石旅帥將大刀抽出半寸,刀身在火光中映出冷芒:“箱子里的東西,看來瞞不住了......“他話音未落,后殿突然傳來瓦礫碎裂聲,朱楠驚呼一聲,眾人抄起兵器時,卻見一只寒鴉撲棱棱從破窗飛出,翅膀上竟綁著半幅藍布——那是清軍號衣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