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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1評論第1章 臘月
1978年的冬天,農歷臘月二十三,太陽很高,云很淡,天空很空。
天氣冷得增慫。
陳力躺在一蓬枯草中,腦殼嗡嗡的,兩個空洞的眼眶里,盛滿了蒼白而冷冽的陽光,反而讓他什么都看不見。
‘這是重生、還是穿越?’
‘或者說,我已經死了,來到另外一個世界?’
強忍著頭疼欲裂,他盡量保持著心底間的那一絲清明,試圖讓自己從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
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經歷過鐵血與炮火,見慣了生與死……對陳力來說,生命的意義,其實無關輕重。
只不過,就像所有上過前線的老兵,他早已學會了坦然赴死,同時,更是習慣了珍惜生命,熱愛生活。
即便這幾十年里,拖著一副半殘之軀,中年喪妻,膝下無子女,以書為伴二十幾年,他的生活并不如意……
“陳力、陳力你醒醒!”
“陳力你沒事吧?求求你別嚇我了……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書蘭,常書蘭……”
“陳力……對不起啊……是我害了你,嗚嗚嗚……”
耳邊廂,一個少女淚如雨下,低聲哭訴,柔弱而無助,帶著一抹難以遮掩的驚懼和不安。
這少女一邊哭著,一邊絮叨著,兩只冰涼小手,還忙不迭的幫他揉胸口順氣,掐他的人中進行‘急救’。
手法生澀,但還不算太笨,應該學過一些基本的急救手法。
這是誰啊?
陳力的腦海里,漸漸浮現出一個遙遠、陌生而熟悉的身影,以及那張靈秀、文靜的臉龐。
常書蘭?
對了,她不是當年老家小山村里,常大夫家的那個……大閨女嗎?
也是一個可憐人。
她父母曾經是省城人,下鄉改造時,父親常大夫半夜出診給村民看病,遭遇暴雨,被洪水沖走;母親文老師成了寡婦,拉扯著七個女兒,好像沒等到回城,她就去世了。
這個比陳力小一歲的常書蘭,在1978年的冬天,遭到苦水鎮供銷社營業員張朝陽的糾纏,差點就失了身。
那一次,他正好去給父母上墳,半路上撞見這樁爛事,仗義出手,算是暫時為她解了圍。
后來,后來聽說,常書蘭終究還是難逃厄運,忍氣吞聲,嫁給了張朝陽。
再后來,供銷社轉型,張朝陽搖身一變,調回縣城的商業系統當了個小頭頭,作風方面不太好,名聲很差;
1985年春天,常書蘭跳河自盡了。
很多年以后,聽同村的一個人說,常書蘭的命很苦,活著的時候,三天兩頭的挨打,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張朝陽是個畜生,每次喝醉了酒,都會用繩子將她吊起來,往死打;
她的尸身打撈上來后,有人私底下傳說,她的腳腕上,還戴著一根栓狗的鐵鏈子,一條胳膊和幾根肋骨,似乎也被人給打折了……
對了,正是在這一次!
陳力的意識開始恢復,一些塵封多年的零碎小事,在他的腦海里,一點一滴的開始浮現。
正是在這一次,1978年的寒冬,農歷臘月二十三。
在給父母上墳的途中,他剛好撞上這樁爛事,想都沒想就沖上去,打了張朝陽幾棍子。
結果可想而知。
當年他剛滿十八歲,雖說個子很高,可他畢竟是第一次打人,根本沒什么經驗,被張朝陽奪走木棍后,照著他的腦門,狠狠的就是十幾下……
頭很疼,身上很冷。
頭臉、脖頸和衣領里全是血,濕漉漉的,將他的破棉襖都浸透了,貼在身上很難受。
陳力默默調整著呼吸,掙扎著睜開眼。
驟然間,陽光入目,讓他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呻吟出聲:“呃……”
常書蘭吃了一驚,旋即大喜:“陳力你醒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少女嗚嗚嗚的哭出了聲。
陳力掙扎了一下,想翻身坐起來,結果,眼前一黑,差點再一次眩暈過去。
張朝陽那個畜生,下手真黑。
“陳力你別動。”
常書蘭跪坐在地上,吃力而笨拙的抱著陳力,讓他斜躺在自己溫軟的懷中:“先別急著起來,你失血太多,得休息一會兒了才能動。”
陳力強打著精神,氣若游絲的說道:“好吧,那就歇一口氣……對了,張朝陽走了?”
常書蘭嗚嗚嗚的哭著:“嗯。”
她的身子抖得厲害,就像一只無助的鴿子,顯然,尚未擺脫之前的那一場噩夢。
她將自己滿是淚水的臉,輕輕貼在陳力的臉上,哽咽著說道:“陳力你真傻,你就不怕被人給打死啊?”
“張朝陽是個畜生。”
“他是供銷社營業員,他爸爸是公社的頭頭,你這一次惹了他,以后怎么辦啊……”
常書蘭的模樣隨她父親常大夫,高挑,靈秀,文靜;性格隨她母親,柔弱溫婉,屬于那種小鳥依人的女兒家。
可是,這樣的好姑娘,生在某些年代,落在一些個畜生手里,可不就成了逆來順受、任人宰割的羔羊……
陳力暗嘆一口氣:“放心吧,我不怕他。”
這還真不是他吹牛。
別人怕張朝陽,怕他供銷社營業員的‘公家人’身份,怕他那個在公社當頭頭的老子……陳力還真不怕。
俗話說的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陳力父母雙亡,家里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眼看著日子都要過不下去了。
可是,他畢竟是陳家溝的‘老戶’,親房戶里,還有一個伯伯和五個叔叔,一個比一個窮,一個比一個狠。
尤其是他大伯陳耀祖,早年參加過抗美援朝,打過仗,殺過西洋鬼子,即便少了一條胳膊,那也是響當當的一條好漢……
“那個畜生再敢來欺負你,我就弄死他。”陳力低聲說道,臉上沒什么表情。
常書蘭‘嗯’一聲,哭得卻更厲害了:“可是我怕啊陳力,他是供銷社營業員,他壞得很,他說以后每天都要來陳家溝。”
“他還說,你家欠他錢,過年前如果還不上,就帶人拆了你家的房……”
陳力微微搖頭,說道:“不是欠他的錢,而是欠人家供銷社大商店的錢。
你放心吧,就算他是營業員來催賬,我也不怕,反正我很快就能還清。”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可是,跟張朝陽那個畜生沒多大關系。
上一輩子,陳力參軍后攢了一年多的津貼,委托大伯陳耀祖專門跑了一趟苦水鎮,才還清那一筆103塊錢的欠款。
他記得很清楚,入伍第一年,每個月的津貼是6塊2毛錢……
說了一陣話,常書蘭的情緒終于穩定下來。
她的身子,也終于不再瑟瑟發抖,卻還是一臉的愁云,低聲說道:“陳力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陳力笑了笑,想要開口說話。
結果,他略微一動,嘴角上便滲出幾絲血,常書蘭再一次被嚇哭了:“陳力你沒事吧?”
‘這么軟弱的性格,怪不得下場不好。’
陳力忍不住再一次暗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張朝陽,真是一頭畜生。’
當年,常書蘭其實私底下找過幾次陳力,她告訴他,她想要嫁給他。
結果,陰差陽錯的,為了不受她父親常大夫‘特殊身份’的拖累,為了順利穿上軍裝,從此徹底離開小山溝……
陳力聽從了大伯陳耀祖的話,拒絕了。
如果說當初,他答應下來,她應該就不會落入張朝陽的手里,也就沒有后來的那一場悲劇吧?
躺在常書蘭溫軟的懷里,望著高而冷的天,聽著她的柔聲細語,看一眼山坡下,那一片破敗的小山村,沒來由的,陳力的鼻子就很酸。
這便是故鄉啊。
當年,因為父母早早亡故,陳力只能掙一半工分,挨了太多的餓,受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罪。
所以,對這個貧窮而閉塞的小山溝,他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十八歲那年,他報名參軍,義無反顧的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
如今看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他掙扎著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山坡,看著那兩個光禿禿的小土包,眼底泛出一抹淚光,心中默默喊一聲:‘爸。’
然后,在心中,他輕輕喊了一聲:‘媽。’
荒山寂靜,白草輕顫。
自然沒有人笑瞇了眼,答應一聲‘哎’,也沒有人伸出溫暖的手掌,再揉一次少年人的腦袋。
人世間,最親的兩個人,此刻就在那片坡地長眠……陳力突然很愧疚。
當年,自從他參軍入伍后,幾十年間,竟然只回過一次陳家溝,匆匆上了一次墳,燒了一些紙錢,就再沒來過。
“書蘭,你先回家去吧。”
陳力掙扎著起身,胡亂抹幾下臉上的血污,搖搖晃晃的走向父母的墳堆:“我要去給我父母上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