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陳力、常書蘭二人回到村子里,走在崎嶇而逼仄的黃泥巷子里,兩個人都沒說話。
很快的,二人走到常書蘭家門口。
“進去喝口水吧,”常書蘭低聲說道,“我燒一鍋熱水,幫你洗一下頭。”
陳力笑了笑:“不了,我回家自己洗。”
常書蘭咬著下嘴唇,遲疑一下:“你等一下,我給你找一件干凈棉襖,你這件沾了血,今晚我就給你漿洗干凈……”
話還沒說完,似乎害怕陳力不答應(yīng),她一溜煙跑進家門去了。
站在常書蘭家門口,陳力的眼睛,卻看著斜對門的一個破敗小院,心情復(fù)雜。
那里,便是他的家。
低矮的土墻,破敗的木門,煙熏火燎的一間土窯,加上門前院后不足三分地的自留地園子,便是他如今所有的家當(dāng)。
他清楚記得,缸里沒米了。
也沒面了。
能夠充饑的,應(yīng)該只有掛著屋檐下的一些風(fēng)干野菜,半缸腌蘿卜了。
陳力低頭,看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褲,一雙爛草鞋,露出好幾根凍傷的腳趾……他不禁搖頭苦笑。
還別說,人的一條賤命,有時候還真耐操。
當(dāng)年的少年,究竟是如何熬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又是如何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沒有凍餓而死?
小巷彎曲,逼仄,又細又長。
這一條黃泥巷子里,有十五戶人家,東頭第一家,是大伯陳耀祖,依次是三叔、四叔、五叔、六叔和七叔家。
還有張大元家,李建國家,陳援朝家,陳抗美家,常書蘭家……
曾經(jīng),有多少個中午、黃昏和晚上,陳力一聲不響的走在巷子里,聞著別人家的飯香味兒,饑腸轆轆。
曾經(jīng)有多少次,他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有人出門看見他,并會熱情讓他進門,喝一碗稀粥。
可是,每次看見有人出門。
陳力都會不經(jīng)意的掉頭,不著痕跡的,迅速回到自己家,看著空空如也的米缸犯愁。
唯一的例外,便是在母親去世那一年,某個冬天的夜晚,他像一條受傷的野狗,在黃泥巷里獨自游蕩。
那一晚,他碰見了常書蘭的母親,文老師。
文老師在下鄉(xiāng)改造前,曾是省城的中學(xué)老師,很美,很溫和,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她喊住掉頭便走的陳力,硬塞給他半袋紅薯干,揉一揉他亂蓬蓬的腦袋,嘆了一口氣……
“給你,這是我爸爸的棉衣,你先湊合著穿吧。”
就在陳力陷入回憶時,常書蘭快步出門,將一個藍布小包袱塞過來:“你先回家換衣服,我等著。”
陳力沒有矯情,接過小包袱后,便向家里走去。
走出去七八步,他突然回頭,笑問一句:“常書蘭,你喜歡吃兔子肉,還是喜歡吃山雞肉?”
常書蘭張口結(jié)舌好幾下,呆萌呆萌的說道:“我都沒吃過。”
陳力擺擺手:“書蘭你先回家,別等了,衣服明天再洗,回頭我請你們吃肉……”
……
回家后,陳力在破敗不堪的家里,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換上干凈棉衣。
他提了一桶清水,將頭臉和脖頸上的血污清洗干凈,便直接出門了。
常書蘭果然還站在她家門口,伸長了脖子,向這邊不停張望著,一臉的嬌憨與期待。
陳力的心頭,莫名一陣熱乎。
被人關(guān)心、惦記的感覺,真的很好……他走到常書蘭面前,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趕緊回家去,外面冷。”
常書蘭瞅著陳力沾了血的破棉衣,一臉的疑惑:“陳力,衣服呢?怎么沒換上?”
陳力搓了幾下臉頰:“我晚上還要跟著大伯巡邏,掙工分,黑燈瞎火的,把新衣服弄臟了咋辦?”
常書蘭生氣了,咬著嘴唇,柔聲說道:“弄臟了怕啥,我給你洗啊!”
陳力笑了笑,叮囑一句‘聽話、趕緊回家’,便大踏步向東頭大伯家走去。
走出去好長一段路,他回頭,看見常書蘭還站在那里。
小丫頭挺倔,好像還跺了幾下腳。
“不聽話,再不理你了!”陳力撂下一句狠話,快步進了大伯陳耀祖家的門。
同樣是矮墻小院,唯一的差別,就是多了兩間煙熏火燎的土窯,掛著臟兮兮的草簾子。
大伯是傷殘老兵,每個月能領(lǐng)到一點補助,可是他家的日子,卻比陳力過得還要緊巴。
沒辦法,孩子太多,四個姑娘,三個兒子,一大家子人,能掙工分的,只有大伯、大伯母和大姐翠蘭。
現(xiàn)在是1978年的冬天。
翻過年,1979年,西部地區(qū)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就會松動,大約年底前后,才能正式開始。
熬過這大半年,應(yīng)該就好過了……陳力進門,剛好碰上大伯家吃晚飯:“大伯,怎么才吃飯?”
大伯放下飯碗,笑瞇了眼:“小力啊,怎么,又要吹噓自己吃的太飽,出門溜達著消食來了?”
大伯母、大姐翠蘭和一幫弟弟妹妹們都笑了起來,能聽得出來,其中并無惡意。
大姐翠蘭,還快步跑了一趟廚窯,端來一大碗熱乎乎的雜面稀粥:“小力,別顧著吹牛,來喝粥。”
陳力咧嘴笑著,鼻子卻很酸,默默道了一聲‘謝謝’。
上一輩子,他在陳家溝的最后一個冬天和大半個春天,基本上每天都在大伯家蹭飯,直到參軍入伍。
當(dāng)然,他也不是白吃,而是將自己掙的那點可憐巴巴的工分,全部算到了大伯家。
也幸好1979年有兩次征兵,一次在春季,一次是常規(guī)的秋季,要不然,他真的快要熬不下去了。
“你頭上、衣領(lǐng)上的血,怎么回事?”大伯突然問道。
大伯母、大姐翠蘭和弟弟妹妹們,這才發(fā)現(xiàn)陳力的棉襖領(lǐng)子上,浸染了一大片血污,都變黑了。
“張朝陽打的。”
陳力慢慢喝著稀粥,神情淡然的說道:“那畜生欺負書蘭,我上去打了他幾棍,他奪去棍子,在我頭上打了十七下。”
嘭的一聲。
大伯陳耀祖放下手中大黑碗,慢慢直起腰:“真打了十七棍子?”
陳力無所謂的笑了笑,道:“他不會打人,看著流了很多血,沒傷著腦子。”
大伯的臉色陰沉下來,端起大黑碗,一聲不吭的喝著稀粥,再沒過問一句。
陳力知道,老爺子這是動了殺機,已然在盤算著如何整治張朝陽那個畜生了。
老陳家的種,好像都不怎么出聲,人狠話不多。
事實上,上一輩子,就因為此事,大伯懷揣一根56型三棱軍刺,次日一大早,便去了一趟苦水鎮(zhèn)公社。
聽說,張朝陽的老子,當(dāng)場就嚇尿了。
還聽說,當(dāng)天晚上,張朝陽的老子,便將張朝陽吊在房梁上,用蘸了冷水的棕繩,抽打了半夜,鬼哭狼嚎的,就像是在殺豬……
“大伯,張朝陽的事情,我自己解決。”
陳力喝完稀粥,放下大黑碗,用手背抹一下嘴:“我在野驢灘發(fā)現(xiàn)了一群黃羊,今晚去一趟?”
大伯陳耀祖幾大口喝完稀粥,放下大黑碗,順手拿了旱煙鍋子和煙袋,一聲不響的出門了。
“你們爺倆小心些,”大伯母攆出來,小聲叮囑一句,“陳新田說,野驢灘那邊有狼,還有一大群野狗。”
陳力點頭:“大媽放心吧,我們會小心的。”
大伯母不放心,又叮囑一句:“小心巡邏的民兵隊……”
大伯轉(zhuǎn)頭,沒好氣的罵道:“還不滾去洗鍋!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個屁!”
“我就是咱陳家溝的民兵連長,你讓我小心誰?”
大伯母登時便蔫了,嘀嘀咕咕的罵了好幾句‘糟老頭子’,去廚房忙乎了。
陳力默默給大伯陳耀祖點了一個贊,跟著老爺子轉(zhuǎn)到后院,輕車熟路的進了牲口圈。
大伯掀開食槽,露出一個黑咕隆咚的地道入口:“走吧,進去先挑一把趁手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