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地道’,其實,不過就是大伯自己挖的一個‘地窨子’,蜿蜒曲折,足足三米深、三十幾米長。
用大伯陳耀祖的話說,備戰備荒,永不過時。
在地窨子盡頭,有一個七八平米大的空間,在大伯的‘精心裝修’下,有點類似野戰部隊的‘藏兵洞’,不僅用木樁圍了墻壁,還鋪了一層‘木地板’。
木頭墻壁上,掛著十幾支好東西。
老套筒,漢陽造,中正式,三八大蓋,兩把56式半自動,還有一挺捷克式輕機槍。
“輕機槍的子彈打光了,”大伯指著一把三八大蓋,“你背那把,子彈多,容易上手。”
陳力卻選了一把56式半自動。
這槍他熟,當年打靶訓練時,三個月時間,他消耗了差不多三千發子彈,硬生生堆出一個特級神槍手。
看見侄兒挑了56式半自動,大伯陳耀祖眼前一亮,笑瞇了眼:“這槍好……會使不?”
上一輩子,為了在冬閑時間多掙一點工分,陳力跟著大隊部巡邏隊,進了好多次山,卻連一槍都沒放過……
他捏著半自動,細細感受一番。
然后,便開始熟練的拆卸、擦拭、上油,最后,還手動給自己和大伯,每人壓了兩個彈夾。
自始至終,大伯陳耀祖都沒有說話,而是仔細看著陳力的每一個步驟,眼底蘊著一抹淡淡笑意。
不愧是老陳家的種,就適合當兵吃糧……
“要不要喊上巡邏隊其他人?”陳力抬頭問道。
“不用了,沒必要,”大伯淡淡說道,“巡邏隊的獵物,全部歸大隊部,就算吃一些腸肚下水,都是違法行為。”
陳力點頭,心中說了一句不太幽默的玩笑話:‘私獵就不違法了……’
……
黎明時分,雞叫二遍。
天還很黑。
寒風刺骨,村莊靜謐,陳力和大伯陳耀祖,一前一后的,悄然回到陳家溝。
那個年代,只要靠近山區、林地和沼澤地,獵物其實很多,但他們一點都不貪心,只扛回來了兩只黃羊、三只兔子、五只野雞。
“這只黃羊,兩只兔子,四只野雞,你先拿到咱們家,我去一趟常書蘭家。”
黃泥巷東頭,大伯家門口,陳力挑了較小的一只黃羊,提在手里掂了一下,低聲笑道:“差不多有五十斤。”
此外,他又提走一只肥大的野雞,一只兔子。
大伯陳耀祖欲言又止。
最終,老爺子只是嘆一口氣,用獨臂提了一大堆獵物,一瘸一拐的回家了。
陳力看在眼里,心中挺不是滋味。
在進山打獵時,他大致說了一下自己與常書蘭的情況,明確告訴大伯,他想娶常書蘭當媳婦。
大伯當時就生氣了。
老爺子的理由很簡單,就三句話:常書蘭是個好姑娘;老常家的人,都是好人,但成分不好;陳力想當兵,就不能娶常書蘭。
陳力告訴大伯,他不想當兵了。
他想換一種活法。
當然,有些話不能說,說了也沒人信。
77年,高考恢復了;78年、79年,高考題比后世的中考題還簡單;再過三兩年,萬元戶不僅不怕被‘割尾巴’,還成了企業家,還會帶著大紅花去縣城、省城參加‘夸富大會’。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吧。
說不定,換一種活法,才是一個好男人,唯一正確的打開方式……
背著幾十斤重的黃羊,他警惕觀察著四周情況,快步來到常書蘭家,輕輕叩響了門板。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一輕三重,重復兩遍,這是他跟常書蘭提前約好的‘暗號’。
沒辦法,打著大隊部巡邏隊的旗號,為自己家打獵,這在當時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弄不好會出事……
院子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一聽就是常書蘭。
“陳力……啊,你又受傷了?”
破舊的木門打開一條縫,常書蘭向外看一眼,就嚇了一大跳:“你干啥去了?臉上哪來的血?傷得重不重?”
她手忙腳亂的打開木門,卻發現滿臉灰塵和血污的陳力,對著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干凈整潔的牙齒。
“沒受傷,是獵物的血,”陳力提著一只黃羊進門,“門口還有一只兔子,一只野雞。”
常書蘭睜大了眼:“陳力,你去打獵了啊?”
她突然就生氣了。
同時,看著臉色蒼白、渾身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陳力,她心疼不已,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她抱住陳力的胳膊,低聲說道:“陳力,我不想吃肉,我不要你黑燈瞎火的進山去打獵……”
陳力騰出一只手,擦一把臉上的汗水:“你不吃我吃啊。”
白天農田基建,背一天土方,晚上要巡邏……就算是鐵打的筋骨,也扛不住餓著肚子掙工分。
不過,這些話他沒說出口。
“抱些柴火,先燒一大鍋開水,黃羊兔子要剝皮,野雞除毛得用滾水燙。”
他提著黃羊,大踏步走到廚窯門口,一屁股坐在臺子上,整個人都要累垮了。
常書蘭躡手躡腳的出門,抱進來一大捆柴火,開始生火燒水。
陳力歇了一口氣,從綁腿里摸出一把剔骨刀,趁著天光未亮,開始處理黃羊、野兔,手法熟練老道。
“陳力,謝謝你救了書蘭。”
就在陳力埋頭忙碌時,身后傳來一聲溫和的道謝,不用回頭,他便知道是常書蘭的母親,文老師。
陳力趕緊起身,下意識的伸手撓一撓后腦勺,有些拘謹的問候:“文老師您好。”
文老師披著一件打了補丁的棉襖,很嚴肅的看著陳力:“聽書蘭說,你的頭部受傷嚴重,流了很多血,為什么晚上還要進山去打獵?”
陳力咧嘴一笑,沒吭聲。
沒辦法,少年時代的陳力,天不怕地不怕,整個陳家溝,他就怕這位溫和、善良而端正的文老師。
給他當過幾年老師,應該只是其中一個緣故。
更深一層,在陳力的內心深處,在這位文老師身上,依稀能見到他母親的模樣,才是真實原因……
“剩下的活兒,讓書蘭干,”文老師轉身進屋,“你進來,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敷點消炎藥。”
陳力‘嗯’了一聲,三下五除二的,便將一只黃羊、一只野兔處理完畢。
他走進廚窯,讓常書蘭舀了一盆熱水,認真洗了一把臉,這才去見文老師。
文老師家有三間箍窯,兩間住人,一間當藥房兼書房。
此刻,文老師就坐在藥房里。
她戴著黑框眼鏡,湊在一盞煤油燈下,翻看著幾本破舊泛黃的課本,似乎有什么心事。
“文老師您好。”陳力進門,老老實實問了一聲好。
文老師抬頭,指著一個長條凳,溫言說道:“陳力,你先坐。”
言畢,她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幾個瓶瓶罐罐,神情專注的開始給陳力配藥。
陳力坐下,打量著這間簡陋而神圣的‘藥房兼書房’。
一個藥柜,一個小書架,一張老榆木桌子,一張椅子,三條陳舊而結實的長條凳,一只小火爐。
墻壁上,掛著一盞馬燈。
還有一個破舊的藥箱,上面的紅漆剝落嚴重,卻被擦拭得干凈明亮,一看就知道,這藥箱,應該是常大夫的遺物。
聞著濃郁的中草藥清香,聽著小火爐里,柴火燃燒時的‘嗶嗶’之聲,陳力的心神,一下子就松弛了。
他在心里想著,這里是別人家。
可是,大量失血后,又熬了一個通宵去打獵,他的身子骨和精氣神,早已到了臨界點。
不知不覺間,他進入了夢鄉……
……
在夢里,陳力見到了父親,挺年輕,挺精神,跟他自己一樣,又瘦又高。
可是,無論他怎么努力,卻始終沒看清父親的容顏。
后來,他又夢見了母親。
她的氣色很好,臉色紅潤,就像她生病前那般健康、美麗而溫柔,笑瞇瞇瞅著兒子,好像說了很多話。
再到后來,夢境開始變得凌亂起來。
他報名參軍,離開了陳家溝,進入一片叢林打仗,一槍一個敵人,每一槍,都是150米開外狙擊爆頭;
一轉眼,夢境風格突變。
他娶了常書蘭。
他搞養殖,搞種植,包工程,成了萬元戶、陳百萬、陳萬萬;捎帶著,他們兩個人都考上了大學,努力生活,生了一炕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