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三

渝州城外的渝江上，一個人影漂浮在江面上。

江面上的波濤并不算大，那人影卻沒有任何掙扎的動作，顯然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意識，只能任由這江水將自己帶往深淵。

一艘小船上的人發現了這一幕。

“小姐！江上有一個死人！”

一名穿著青色素錦的侍女指著江面上的人影驚呼道。

原本閉著雙眼養神的紅衣女子睜開了雙眼，看向侍女指著的方向，只心念一動，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那人身上，還有極微弱的氣息存在。

“那人還有半口氣在，阿瓷，救他上來吧。”

被稱為阿瓷的侍女不是很情愿，擔憂地看著紅衣女子：

“小姐，我們還在被那幫偽君子追殺，你現在又受傷不輕，救這個只剩下半口氣的家伙會拖累我們的……”

紅衣女子也不說話，只是看著阿瓷。

目光并不嚴厲，反而有些溫柔。

只是其中不容置疑的意味卻表示地很明顯。

小侍女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垮了下去。

面對自家小姐的明確要求，她無法拒絕，只得運使輕身之法，在江面上連踏了幾下，將不遠處江面上飄著的“尸體”撈了上來。

這幾下踏波而行的輕功身法，若被尋常江湖人看見，必然會引得一陣驚呼。

水上漂很多武者都能做到，但能如這小侍女般在江面上如履平地上的高手，即使是在內氣境中也并不常見。

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侍女，竟然是一名難得一見的好手。

“砰！”

一聲不輕不重的悶響，一百多斤的身軀砸落在這艘不算太大的船上，將船頭都砸得微微晃動了一下。

很明顯，不得不救這個半死不活的陌生人，讓小侍女的心情很不美麗。

但她對自家小姐是忠心無二的，即使是在心中腹誹也不愿意，于是只能將不滿發泄到那個半死不活的家伙身上了。

紅衣女子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任性了一些，沒有開口責怪，只是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后便看向被救者。

被救者是一名黑衣青年，身上有三道劍傷，每一道都深可見骨。

只看了一眼，紅衣女子就蹙起了眉頭。

“殺心門的劍氣？”

阿瓷聞言立馬驚呼：

“不會吧？我們救了殺心門的目標？”

“小姐要不我們還是把他丟回到江里去吧？就當從來沒看到過這個人！”

“不然被殺心門的人看到，該怪咱們故意壞他們生意了。”

紅衣女子又搖了搖頭道：

“不對！這三道劍傷雖然狠辣，卻被他躲開、擋下了大部分殺機，雖然傷勢不輕，卻不至于讓他和現在這樣重傷瀕死。”

“真正讓他重傷昏迷的是胸口這一記掌刀！”

“出刀者是一女子，用的是一門上乘刀法，雖然只是化掌為刀，卻又快又狠，殺意十足。刀勁透骨入胸，很是純熟精湛，只是不知為何在最后又收了三分力道……”

紅衣女子的武道修為，竟然高絕到只看了一眼就能看出傷人者的性別、招式甚至是心態，這已經是宗師級強者才有的能力了。

她又看了躺在船上的青年一眼，接著說：

“殺心門的肉身境刺客出任務，不死不休，決不允許無功而返，現在卻輪到旁人下手了結，那名殺手應該已經被他反殺了。”

“但這女子的一刀能正中此人的胸膛，恐怕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設防，否則以他能反殺殺心門刺客的手段，就算力竭也不應該被此女如此輕易地擊中要害。”

聽到這里，阿瓷輕輕舒了口氣。

雖然以小姐的身份，就是真壞了殺心門的任務，對方也不敢多說一句。

但說出去總歸不好聽。

尤其是前不久自家才欠了殺心門天大的人情的情況下。

現在是殺心門的任務先失敗，這青年被旁人所傷，再好運地遇上了她們，她們就完全沒有理虧的地方了。

紅衣女子看著青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

“這螭江的江面上冷若冰窟，他受此心肺重傷竟然還能留一口氣熬到遇上我們，也算命不該絕……”

小侍女還在糾結，紅衣女子已經上手救人了。

只見她手心一團血紅色的真氣凝聚，彎下腰輕輕在那黑衣青年的胸膛上一拍，血光便從紅衣女子的手中進入被救者的體內。

那黑衣青年體內有三道劍傷，一道刀勁。

雖然都并非內氣境好手的劍氣、刀氣，但這種上乘武功凝聚力道所成的特殊勁力一旦打入人體內，也是足以催肝碎膽、毀心裂肺的。

但在紅衣女子血光的作用下，那道差點讓黑衣青年致命的刀勁，就像是一層薄雪忽然遇見了三伏天的烈日一般，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就被融化了。

至于那三道劍傷上附著著的劍勁，雖然比掌力強出不少，其表現卻更是不堪——

它們在遇到了紅衣女子的真氣后，仿佛是老鼠遇到了貓一樣。

在血色真氣入體的瞬間，三道劍勁就乖乖滴放棄抵抗，順著那道真氣一起流動，最后從黑衣青年的口中激射而出。

像是三個老實聽話的狗腿子一般，甚至在排出體外的過程中都沒對黑衣青年的身體造成絲毫傷害。

“噗嗤！”

一口黑血從黑衣青年的口中猛然噴出，也讓他從昏迷之中蘇醒了過來。

“呃……”

睜開雙眼后，黑衣青年第一反應是觀察周圍的環境。

他叫路千山，是來自地星的穿越者，與之這個黑衣青年恰好同名同姓，兩人相貌也幾乎一模一樣。

就像是兩個世界中相似的兩朵花。

這個世界的路千山因為被人襲擊，重傷跌入螭江之中，在地星路千山靈魂穿越而來的時候——

對方的靈魂就已經破碎消散了。

是真的徹底死了。

只剩下一些重要的記憶，隨著那一筆不算菲薄的靈魂能量一起，融入了地星路千山的靈魂之中。

吸收了另一個世界自己的靈魂能量，將這具身體的修行資質拔高了一截。

如果說前身的天賦只是勉強能算上等，那如今路千山的天賦就摸得到頂尖那個層次的邊了，尤其是在悟性、精神方面。

也算是前任給路千山留下的遺產了。

路千山艱難地爬坐起來。

“這是……螭江上？”

“是你們救了我？”

阿瓷沒好氣地回道：“不是我們救了你，難道是你自己昏迷的時候飛到我們船上來的嗎？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東西，沉死了……”

路千山露出了抱歉地表情，很勉強地朝兩人低頭拱手道：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叫路千山，二位的救命大恩我一定會銘記在心。”

對于救命大恩，只用【銘記在心】顯然是遠遠不足以報答的。

但路千山此時一無所有，除了說【銘記在心】以外，許諾太多反而顯得更加虛偽。

阿瓷本也并不是真的想要責怪路千山，見他這么說也不再為難，只是輕輕“哼”了一聲，便別過頭去。

紅衣女子則是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質地的小瓶子，打開瓶子，還沒看見瓶子里的東西，一股幽幽的藥香便從那瓶口中散發出來。

只是聞了一口，路千山便覺得自己身上的傷勢稍稍穩定了兩分。

若能將其吞服，恐怕這一身重傷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

這枚丹藥一看就是珍品，是能夠輕易送給路千山這樣隨手搭救的路人的嗎？

路千山正在疑惑。

卻見紅衣女子將玉瓶朝自己的掌心傾倒，倒出了一顆氤氳著淡淡紫氣的丹藥，然后將玉瓶重新蓋上，收回了懷中。

倒出的那一枚丹藥，放在了路千山的面前。

“我們沒太多時間照顧你，我身后的敵人比那個給你留下劍傷的殺手要強大千百倍不止，你服下這顆丹藥之后，就在下一個渡口下船，自己逃命去吧。”

見狀，路千山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竟然會為了自己消耗這等靈丹妙藥？

何況她們自己也正處于被追殺的危機之中？

而一旁的阿瓷也連忙勸阻道：

“小姐不可以！”

“這紫霞玉露丹是長生門煉制的頂級療傷圣藥，在十幾株百年靈草上采集百滴吸收了朝霞靈氣的露水，再配合三種上品靈藥，花費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煉出一爐。”

“我們花了大錢才請長生門幫忙煉出了三顆，你如今自己也只剩下兩顆了。后頭這一路何等艱險，你身上又還有傷，怎么能這么輕易地將這救命的丹藥贈予一個外人？”

紅衣女子卻只是淡然一笑道：

“留一顆便夠了。”

“如果這一趟我無法如愿，再多的紫霞玉露丹也是枉然。既然相見，便是有緣，不如把活著的機會分這位小兄弟一點。”

聽到這話，本就氣鼓鼓的阿瓷更是生氣了：

“小姐！”

“我不許你這么說！你這一趟一定能夠得償所愿的！”

阿瓷一個小侍女，為了一句話竟然敢和自家小姐紅臉，可見紅衣女子剛剛所說的，是小侍女的絕對雷區。

她決不允許自家小姐有這種喪氣的想法。

“好啦好啦！”

知道是自己失言，更知道阿瓷是真心關心自己，紅衣女子一時反而不好和小侍女頂嘴了。

只是一邊抓著她的手，哄小孩一樣的糊弄對方。

另一邊偷偷給看著丹藥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路千山一個眼神：

還不趕緊吃藥？

再不吃這紫霞玉露丹就得被我的小侍女搶回去了！

路千山二話不說，連忙用兩根手指從紅衣女子的掌心捏過那顆丹藥，迅速地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雖然這紫霞玉露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不配吃的樣子，哪怕自己還是原來那個路家的大少爺，恐怕也享用不到這個等級的丹藥。

更別說路千山如今已經身敗名裂，被逐出了路家。

但自己如今這副五勞七傷的身體，沒有這樣一枚活死人、肉白骨的靈丹，恐怕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養好。

反正已經欠了人家天大的救命之恩了，也不在乎再多欠一些。

小侍女見狀正要阻止，卻冷不防被笑瞇瞇的紅衣女子抓住了雙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路千山將丹藥吞入腹中。

“小~姐~！”

阿瓷不甘心地掙扎了一句，但看見丹藥已經被吞入腹中，也不再多說什么了。

她畢竟是紅衣女子的貼身侍女，也是極有教養的，既然事已成定局，也不會太過惡語相向。

服下丹藥的路千山瞪大了雙眼。

這紫霞玉露丹不愧是長生門的煉藥狂人采天地之靈氣所煉制的上品靈丹。

哪怕他已經盡可能高估這枚丹藥的效用了，卻仍然是低估了。

剛一如入口，路千山就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清氣分散開來，迅速流入了自己受創的五臟六腑和各大經脈之中。

那些至少需要休養三個月以上的傷勢，在這顆丹藥的滋養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著。

不僅如此，路千山能夠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經脈在被拓寬，體魄在增強……

原本在穿越后已經得到了提升的資質，在這顆靈丹的作用下，仍然在緩慢地提升著。

……

一個時辰后，路千山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在這寒冬臘月的江面上，這口氣息中的水汽不僅沒有像尋常霧氣一般逸散開來，反而像一道利箭般，隨著路千山吐出的氣流射到了一丈開外。

吐氣入箭。

這是修行上乘筑基功法小成，達到了肉身境境圓滿的表現。

這還不止。

路千山可以感覺到，有更多紫霞玉露丹的藥性潛藏在了自身經脈、腑臟的深處，或許在未來不短的時間內，他都將因這枚極品丹藥而受益。

自己的這位救命恩人，到底是什么層次的大能啊？

給出了一顆療傷丹藥，竟然能有如此神效？

這一次，可真是欠了潑天的人情啊……

路千山睜開雙眼，感覺全身上下從來沒有像現在一般爽利過。

“恭喜你，肉身境的修行圓滿了，內氣境就在眼前。”

紅衣女子微笑著對路千山說道。

路千山此時傷勢盡愈才發現，這女子的容貌竟不似人間應有的。

她身形高挑，一頭青絲入瀑般垂下，一對彎月眉濃淡適宜，下方那雙明眸比最澄澈的秋水還要更加明亮三分。

如果不是眉心處有一滴猩紅的血滴印記，在她的面容上增添了三分冷厲，路千山都要懷疑她是月宮的嫦娥下凡到人間了。

但有了這血滴印記，她便不像溫婉的嫦娥。

反倒是像主宰戰爭的九天玄女了，或是讓人間赤地千里的女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