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北方悶熱難耐，天空仿佛一個巨大的罩子，把萬物都悶在一處，蒸騰出發酵的氣味。

養老院的走廊發酵的格外厲害，消毒液都掩蓋不住的腥臊熏的朝嵐幾欲作嘔。

這里的老人大都失智，吃喝拉撒幾乎都要在房間內完成，盡管護工每天都要收拾好幾遍，也無法徹底清除殘留的氣味。

最初的時候朝嵐一刻都待不了，隨著次數多了，也就忍了下來。

何況這還不算什么，因為這里還有讓她更加抓狂的存在——

那些腦子時好時壞、又能走動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

朝嵐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白天被突然竄出來的老人拉扯的可怕觸感就如手背上留下的淤青，如何都洗刷不掉。

這里是她最不愿意來的地方，可又不得不隔段時間就來一趟，因為爸媽都在這，因為只有這里才是勉強能被她稱之為“家”的地方。

好在這一切都快結束了，她已經在省會找了家外資藥企的工作，薪資高、待遇好。只要母親愿意，一家人就可以搬去那里生活，就算還得租房，總好過這里千倍萬倍。

至于父親的意見，朝嵐心中澀了一下。

如果他還能交流的話，或許會興高采烈的和她一起離開，也或許會瞪著眼睛反對……

可是他現在什么反應也不會有了，因為他只能躺在床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盡管如此，她心中還是樂觀的，畢竟人總得向前看。因為她已經有能力撐起這個家了，最重要的是，還有母親。

想到母親，朝嵐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凌晨三點，是母親起夜巡視的時間。

母親萬秋紅作為護理員，每隔幾小時就要巡查一次，給負責片區的老人翻身、擦洗、換尿布、喂水、喂藥……

這種不分晝夜的工作，極大的消耗身體和耐心。

朝嵐不忍再想下去，這一次她已經做下決定，待會兒等母親回來，就說服她跟著自己搬走。

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中，朝嵐只覺得身心被愉悅包圍，竟還生出了一股困意。

豈料就在迷迷糊糊間，她突然聽到一聲大叫。

“啊！”伴著一聲輕呼，朝嵐捂著胸口坐起，額頭冷汗涔涔。

周圍一片安靜，她意識到剛才的聲音似乎只是短暫的夢魘，可還沒等她平息心跳，又是一道聲音傳來。

“啊——”

這一次的聲音格外清晰，在這寂靜的夜里，仿佛要從耳膜穿入人心。

是母親的聲音！

朝嵐跳下床，鞋也來不及穿便沖出門外，但見母親慌亂的從走廊盡頭的房間沖出，跌跌撞撞的跑來。

“怎么了，媽？！”朝嵐上前想要扶她，可母親一把推開她，喉嚨中發出尖銳又扭曲叫喊：“尹曇啊！尹曇！出事了啊！”直奔院長尹曇的門口。

朝嵐被母親的反應嚇呆了，沒等她回過神，就看見母親和尹曇先后從眼前奔跑過去。

“臥槽！”沒一會兒走廊盡頭就傳來尹曇的叫喊，他的聲音充滿了驚懼和質問，“紅姐，這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

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強行拉回了朝嵐的神智，她即刻沖了過去。

盡管回神的瞬間腦海中已經閃過不好的念頭，可是當親眼看見房內的畫面，她還是險些窒息——

一位老人滿頭是血的倒在地上，面目全非。

她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是李伯，因為昨天傍晚他就穿著這身衣服，經過她身邊時冷不丁的拉住了她的手。

昨晚的不適感陡然襲來，與眼前的血腥感重疊，讓她站立不穩。

可是母親卻在她之前“咕咚”一聲向后倒去。

“媽！”朝嵐轉過去扶母親。

只見萬秋紅雙手將圍裙緊緊揪起，蒼白的臉色被汗水打濕的頭發裹住，沒有血色的嘴唇哆嗦著：“李伯……死……了……他……我……”

“紅姐，你說什么？”尹曇趿拉著拖鞋走近，湊過來想要聽清，“你說李伯怎么……”

“我媽嚇壞了！”朝嵐打斷尹曇，之后猛的一吸鼻子，兩串淚珠緊接著從臉蛋滑落。

“這……”尹曇呆住，被她的語氣和反應嚇到。片刻之后，他無力的嘆了口氣，“你還能扶得動她嗎？”

朝嵐用手臂胡亂擦了一下眼淚，重重點頭。

尹曇起身讓開：“那你先扶她回去休息吧。”

朝嵐彎身致謝，用力架起母親的胳膊，將她帶回房間。

“咔嗒——”

進門將母親扶到床上，朝嵐迅速折回去落下門鎖，一系列的動作下來，她的后背早被汗水濕透。

明明是暑熱時節，她卻冷的發顫，心頭發寒。

還沒開口跟母親談要離開的事兒，養老院就出了人命？

母親可是這個片區的負責人啊！

這還叫她們怎么走？

“李伯他……死了，怎么……死了呢？”萬秋紅倒在床上，失了魂般的喃喃。

“沒事沒事，你別擔心啊媽，”朝嵐趕緊過去低聲安慰，她咬了咬牙，強調，“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我……可是我……”萬秋紅牙關顫抖著，“昨天……我、我推他了呀，我……”

“媽！”朝嵐忽而抬高聲音打斷，兩手緊緊抓著母親顫抖的肩膀，死死盯著她因恐懼變得慘白的臉，“媽，記住，這里發生的一切都跟你沒關系！”

“……”萬秋紅張了張嘴，她現在腦子里亂得像團漿糊，因著女兒狠厲的神色和生硬的語言，一時失了聲。

朝嵐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炎夏的自來水都帶著一股子燥熱，她的火氣也被激了起來。

昨晚那種情況，如果不是母親及時沖出來大力拉開李伯，誰知道李伯會對自己做出什么來？

不可否認，母親的做法的確是極端了一些，可是換位思考，任誰面對女兒有危險的時候都不能保持冷靜吧？任誰長年累月的與這些神志不清的人打交道，都不能保持一直的好脾氣吧？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母親推了他，與他的死又什么關系！

對！和母親沒關系！和我們沒關系！

水龍頭流出來的水逐漸變涼，朝嵐再次抹了一把臉，漸漸冷靜下來。

必須要即刻跟母親攤牌：明早就走，必須走！

朝嵐走出洗手間，看到母親瑟縮在被子里，伸手扯了扯，可是看到她顫栗的模樣，又向上拉了拉。

就在她站在母親床邊思索著要不要開口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了。

“紅姐，紅姐？”是尹曇。

聽到尹曇的聲音，先前還緊閉雙眼的萬秋紅一下有了反應，她掙扎著想要坐起，卻被朝嵐按住。

朝嵐清了清嗓子，對著門口的方向：“院長，您有什么事嗎？”

尹曇聽到不是萬秋紅，聲音明顯遲疑：“我，就是問問紅姐好了沒有。”

朝嵐撒了個謊：“我媽剛才磕到腰了，現在沒法起來。”

“那……那讓她先歇會兒吧。”

門外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應該是有其他人趕來，尹曇的聲音被夾在其中，包裹著走遠了。

“嵐嵐，你怎么……”萬秋紅被女兒按著不讓說話，語氣有些不好，“你這是干什么啊？”

“都說了叫你別管！”朝嵐也帶上了火氣，“人命關天的大事，你確定要摻合進去嗎？你昨晚推了他，萬一家屬訛上你，你拿什么賠？！”

朝嵐下意識抓緊手機。

賬戶余額里少之又少的積蓄是打算要和爸媽在新的城市租房生活的，那是她全部的希望，怎么可能拿來賠償？

而且，那么丁點兒錢，哪里夠賠的！

“……”

這句話仿佛抽走了萬秋紅所有的力氣，她再一次癱倒下去。

她也明白，她和她的家，再承受不住任何的風吹雨打。

“……我就是怕尹曇自己應付不來。”過了良久，萬秋紅為自己的畏縮和懦弱找了個出口。

“你歇著，我去看。”朝嵐用力按了下母親的手，起身走了出去。

……

走廊里一眾人圍在李伯的房間門口嚷嚷個不停。

“哎我去！”

“我的個天！”

“完了完了完了！”

他們有人點開燈，有人上前查看李伯的狀況，幾分鐘后，在刺眼的燈光中大家得出一個最害怕面對的結果：

李伯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