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做下決定，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
這個決定甚至讓朝嵐在這并不應景的時刻，產生了一絲絲輕松的感覺，就好像一直以來罩在頭上的罩子被撕開一個口子，然后新鮮的空氣擠進來，讓她從窒悶中得以喘息。
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訴尹曇自己的決定，可是他卻毫無察覺。
此時的尹曇正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痛苦的情緒早已將他緊緊包圍，屏蔽掉了外界的所有。
那些被時間的齒輪碾壓過的扁平記憶，因著眼前人痛苦的表情，嘶啞的聲音，扭曲的身體而變得立體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這樣的距離，透過形容枯槁的錢伯，他好像望見了記憶深處的那張臉——
那張照顧他十年之久的老伯的臉。
他的老伯也經受了這樣的痛苦折磨吧？
一定是的。
尹曇痛苦的想。
老伯離世的時候尹曇其實是沒在身邊的，所以這也加劇了他的痛苦。此后的這么多年，他陷入無盡的悔恨當中，后悔到后來開始試圖篡改記憶。
他經常會編故事給自己聽：老伯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沒有痛苦地、平和安詳地離開了。
但老天似乎并不想放他好過，讓他被張與倫騙、被迫接手養老院、被迫每天面對這么多的失智老人……
每一天，都讓他循環在痛苦當中。
他把這些經歷當做老天爺對他的懲罰，懲罰他這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此時此刻，他想老天爺對他的懲罰一定是沒有結束，或者說加重了。
誰叫他這三年來只知道逃避呢？
他對老人的喜怒哀樂都視而不見，對整個養老院都不注入絲毫的感情。
于是，他的逃避導致養老院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的冷漠使得萬秋紅也倒下了，老天爺讓他再也無處可逃，逼著他必須來親自面對這一切。
“咳咳咳……”
錢伯一連串劇烈的、痛苦的咳嗽聲打破了尹曇的思緒，強行將他拉回現實之中。
一瞬間的慌亂過后，尹曇定了定神，然后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用力的抹了把臉，將情緒里可能會中傷到他人的刺一根一根收回，做下一個決定——
他要竭盡所能減輕錢伯的痛苦。
于是他收起以往懶懶散散的態度，專注的、輕輕的向錢伯的方向移動，直到慢慢走進錢伯的視野，然后站在一個既能讓他看到自己，又不會因為突然的出現嚇到他的安全距離。
他的動作輕緩又耐心，像要安撫一個受驚嚇而哭鬧不停的嬰兒，這讓朝嵐的眼眶莫名熱了起來。
她看著尹曇高高的個子、佝僂著身子、屏著呼吸，用一種朝圣的姿態去面對那個連子女都嫌棄的老人，仿佛看到尹曇的身上散發出微微的光——
是照亮死亡與黑暗的光。
可她又忍不住為尹曇捏了把汗。
奄奄一息的錢伯，像燈油即將耗盡的燈芯，閃著脆弱的火光，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他熄滅。
尹曇何嘗又不怕呢？
他怕極了。
怕到站過去之后屏住呼吸，不敢再有其他動作。
所幸，錢伯沒什么激烈的反應。
過了一會兒，只見錢伯的眼皮動了動，渾濁空洞的雙眼逐漸聚焦，慢慢的鎖定在尹曇身上，然后喉嚨里的聲音發生了短暫的停滯。
這讓朝嵐想起昨夜發生的種種，想要開口提醒，卻見尹曇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朝嵐抿嘴收聲，急救流程在腦海里快速地過了一遍，如果有突發狀況，至少不會像昨夜那樣慌亂，也能給救護車的到來爭取點時間。
至少……
還能幫著尹曇躲過一場可能會因為善良而招致的災禍，或許，還能減輕一些自己的愧疚。
這么會兒的功夫，尹曇已經向前湊近了許多，只見他又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輕聲叫道：“錢伯。”
好的是錢伯依舊沒有出現異常。
他的眼神聚焦之后就沒再從尹曇身上離開過，喉嚨里的聲音時而不受控制的呼呼作響，時而又像是有意識般停頓好幾秒，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反應。
可是從朝嵐的角度看過去，分明能看到錢伯雙眼透出來的光似乎不再那么渾濁，好像恢復了些許的生命力，甚至偶爾停頓的幾秒鐘里，還在盼著些什么。
然而這荒唐的想法很快被她否定了，畢竟她昨晚才因為一廂情愿遭了殃，她怕尹曇重蹈覆轍，更怕老人再受傷害……
可是！
尹曇已經慢慢走過去，蹲在了老人的面前，和昨夜的朝嵐同樣的角度，同樣的姿勢。
完了完了。
朝嵐閉了眼不敢再看，甚至堵上了耳朵，她只能聽到自己清淺的呼吸聲。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沒有。
直到朝嵐感覺到有一抹溫柔撫過她輕顫的眼皮，于是她緩緩地睜開眼。
原來是夕陽。
夏天的傍晚，陽光斂去鋒芒，此時最是溫柔。
它透過窗子照進來，給整個房間都覆上了一層淡淡的橙色，那片柔和之下，尹曇正輕輕握著錢伯的手，淺淺的沖他笑。
也許是因為夕陽，也許是因為尹曇的笑容，朝嵐只覺得房間里的先前還彌漫的沉沉死氣散去許多。
……
晚些時候，尹曇親自給錢伯喂飯，老爺子出奇的配合，吃下去不少。
這讓一旁看著的護工提心吊膽，有口無心地說了句：該不是那個……回光返照吧？
好一個回光返照！
尹曇也似乎感覺不太對，給老人喂完飯就趕緊給老錢打電話問他在哪。
電話打通了他又不敢貿然說出實情，怕他在路上著急出什么危險。在得知他正在隔壁城市的服務區休息，天亮就能回來之后，這才把錢伯的情況告訴他。
鋪墊了半天，叫他心里有個準備，回來之后第一時間過來，雖沒有說明，但尹曇知道老錢能明白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老錢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哽咽，跟他說你們已經做的夠多了，我們做家屬的都明白。放心，如果老爺子真走了，跟他養老院沒關系。
尹曇感動之余又是免不了一通心煩，養老院出了事兒，遠在外地的老錢都知道了。
盡管老錢有言在先，尹曇也不敢睡覺，他想守著錢伯，哪怕是守到老爺子見到兒子再說。
于是這一夜過的極其漫長，睡不著的尹曇只好和高英杰發微信打發時間。
從高英杰那里，尹曇得知霞姐挨了打不肯善罷甘休，民警還得繼續調節，所以萬秋紅還得再等等才能回去。
他還說自己雖然從案子上調離，但也去看了萬秋紅。
說萬秋紅想讓尹曇幫著勸勸朝嵐，讓她趕緊回去上班，再不回去，她怕孩子工作都沒了。
尹曇這才想起，傍晚之后，就再沒見朝嵐了。
他的心里一驚，這不省心的小丫頭，又跑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