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手從沾滿油污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發出“當啷——”一聲刺穿耳膜的銳響，瞬間撕裂了“老兵汽修”車庫里沉悶的嗡鳴。林逸像一頭受驚的豹子，猛地從一輛銹跡斑斑的舊吉普車底滑出，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地面。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不是因為工具脫手的意外，而是因為車窗外——十幾輛漆黑如墨、線條兇悍的改裝轎車，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悄無聲息地填滿了修理廠外本就不寬敞的街道。車門整齊劃一地打開，金屬鉸鏈的摩擦聲像是磨礪著骨頭。陽光被車身切割，投下濃重、令人窒息的陰影，將整個“老兵汽修”籠罩在一片無形的、粘稠的寒意之中。

空氣中彌漫的機油、汽油和鐵銹混合的刺鼻氣味，此刻仿佛凝固了。林逸撐起身，指尖傳來地面細碎砂礫的粗糲觸感。他抹了一把額角的汗，汗珠混著黑色的油污，在年輕卻帶著幾分過早成熟堅毅的臉頰上劃出一道污痕。汗水浸濕了他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背心，緊貼在精瘦卻線條分明的背肌上。他有著一雙異常沉靜的眼睛，像兩口深潭，映照著車庫頂棚昏暗的白熾燈光，也映著窗外那片令人心悸的黑色。這雙眼睛常年專注于精密零件的間隙，此刻卻敏銳地捕捉著每一絲危險的信號。

“老、老板……”柜臺后，微胖的汽修店老板老王聲音發顫，像被掐住了脖子。他手里捏著的記賬本邊緣，被汗水洇濕了一片深色的痕跡。他慌亂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鏡，試圖看清來人的臉。

沒有多余的喧囂，一個男人排開人群，走了進來。他身形并不特別魁梧，卻帶著一種山岳傾軋般的壓迫感。裁剪合體的黑色西裝包裹著結實的軀體，皮鞋踩在滿是油污的地面上，發出“嗒、嗒”的清晰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經上。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淡地掃過堆滿零件的貨架、沾滿油泥的工具臺，最后落在林逸身上。那目光冰冷、銳利，如同手術刀，仿佛要剝開皮肉，審視骨骼。

“那輛車，”男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質感，在空曠的車庫里回蕩，“‘暗夜幽靈’。聽說，只有你這兒能修？”

林逸的目光越過他，投向停在門口被簇擁著的那輛龐然大物。即使在眾多兇悍的改裝車中，它也如同鶴立雞群——低矮流線的車身覆蓋著啞光黑漆，如同吞噬光線的黑洞；夸張的尾翼和巨大的進氣口，無聲地訴說著狂暴的力量。但此刻，它的左前輪附近，一道猙獰的劃痕撕裂了完美的漆面，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屬光澤，像一道丑陋的傷疤。

“限量版，全球只有十臺。”林逸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專業性的審視。他走上前幾步，無視了周圍那些如刀鋒般刮過皮膚的視線，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那道裂痕的邊緣。冰冷的金屬觸感下，是極其復雜的復合材料結構。“引擎蓋下的‘心臟’沒傷到，但這里的碳纖維骨架和冷卻管路……很麻煩。”他抬起頭，迎上男人的目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沒有任何諂媚或恐懼，只有對機械本身的專注，“需要特殊材料和精密儀器，還要時間。”

男人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絕不是笑容，更像是某種捕食者確認獵物位置后的紋路。“麻煩？”他重復著這個詞，聲音像砂紙摩擦，“我的人告訴我，整個南城，只有‘老兵’的‘齒輪之手’可能還有一線希望。你叫林逸？”他微微俯身，陰影完全籠罩了蹲在地上的年輕人，“時間，我給你。材料，我來找。儀器，我給你弄來。但結果……必須是完美的。”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加重，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否則，你這雙手，和你老板的店，就沒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轟——”一聲沉悶的引擎咆哮突然在門外炸響，如同巨獸的警告。老王嚇得一哆嗦，手中的賬本“啪嗒”掉在地上。

林逸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慢慢站起身，指尖還殘留著那冰冷裂痕的觸感。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新舊劃痕、油污深入掌紋的手。這雙手無數次在精密的機械結構中穿梭，感受過引擎運轉時最細微的震顫，也無數次在深夜里，被噩夢驚醒——夢里是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金屬扭曲的尖嘯，還有父親那雙在飛濺的零件和機油中瞬間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機油，有時像血一樣粘稠。

“齒輪之手……”林逸低聲重復這個外號，像是在咀嚼一個苦澀的諷刺。他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那輛傷痕累累的“暗夜幽靈”上，眼中那份沉靜被一種更深邃、更執著的東西取代——那是對機械本身近乎苛刻的敬畏，對安全不容妥協的底線，是父親用生命在他靈魂深處刻下的烙印。

“材料清單，”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現在寫給你。修可以，但必須按我的規矩來。每一步，我說了算。”他直視著黑幫老大那雙冰冷的眼睛，“安全，沒有否則。”

黑幫老大盯著林逸看了足有十秒，車庫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終于，他微微頷首，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

“好。”他吐出一個字，轉身走向門外，留下一屋子沉重的死寂和濃得化不開的機油味。陽光重新從門口涌入，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林逸彎腰，撿起地上那柄冰冷的扳手。金屬的寒意透過掌心，直抵心底。他看著門外那排沉默的黑色車隊，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油污的手。

命運的齒輪，就在那柄扳手墜地的銳響中，開始轉動。這一次，它咬合的，將是鐵與火，還是……血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