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引擎的余嘯被甩在身后,彌漫著輪胎焦糊味和汽油蒸汽的終點線區域此刻卻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青煙裊裊中,只有剃刀近乎癲狂的大笑和林逸因激烈沖撞帶來的心跳轟鳴在耳膜里回蕩。
那拍在肩膀上的幾下巨力,幾乎要將林逸釘進地面。
但他只是微微晃了一下,身體本能地穩住重心,那雙沉靜的眼眸掃過圍攏而來的人群,將每一張臉上的震驚、敬畏、嫉妒與審視都刻印下來。
“怪物!怪物!‘齒輪之手’?聽見沒?!以后這他媽就是你的名號!”剃刀還在用力搖晃著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逸臉上,“老子這輩子沒這么爽過!你小子……你小子他媽的到底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林逸皺著眉,不動聲色地掙開他那鉗子般的手。
名號?他不需要那種東西。
剛剛經歷的一切,腎上腺素褪去后,殘留的只有被極限速度壓迫的生理不適和對這臺被暴力駕駛的機器的本能擔憂。
“車,”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現場的嘈雜,“冷卻系統是臨時處理,引擎和懸掛承受負荷過大。
現在需要徹底檢查?!?
“檢查?當然!必須的!”剃刀眼睛放光,仿佛發現了絕世珍寶,“走走走!老子的地盤就在這附近!
現在就回‘狼穴’,隨便你怎么搞!材料你隨便挑!”
他一把攬過林逸的肩膀,幾乎是夾著他就往自己那輛散發著濃烈“硝煙味”的改裝車走,對周圍試圖搭話或祝賀的人視若無睹。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目光復雜地目送著這兩個剛剛創造了奇跡的組合離開。
所謂的“狼穴”,是碼頭區深處一座早已廢棄的巨大倉庫。
腐朽的鐵皮外墻銹跡斑斑,巨大的卷簾門半邊塌陷,露出里面別有洞天的景象。
刺鼻的防銹劑、機油、高辛烷值燃料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巨大的空間被分隔成幾個區域:幾輛覆蓋著帆布、形態猙獰的賽車骨架裸露在燈光下;
一排貨架上堆滿了各種規格的輪胎、引擎零件和工具;
正中央,一架可升降的龍門架下,停著兩輛正在改裝的跑車,車漆斑斕閃爍。
幾個穿著沾染油污工作服的人影在埋頭忙碌,焊槍的藍光和砂輪切割金屬的火星不時迸射。
空氣中回響著氣動工具的嘶鳴和重金屬搖滾暴躁的鼓點。
這里是剃刀的小王國,一個純粹的、只為速度而存在的鋼鐵與汗水的巢穴。
一進狼穴,剃刀就用力拍了拍手,巨大的回音響徹倉庫:“都他媽停手!看看誰來了!”
那些忙碌的工人紛紛停下手里的活兒,直起身子望過來,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他們都聽說了一點剛剛比賽的風聲,但此刻看到被剃刀親自帶回來的,竟是一個如此年輕、穿著廉價工裝褲、臉上還帶著污跡的生面孔。
“禿鷲!阿凱!大飛!看清楚了!”剃刀指著林逸,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狂熱,“這位,林逸!‘齒輪之手’!
剛從碼頭那幫廢物手里幫老子贏了輛‘地獄貓’回來!
以后,他就是我們‘剃刀’隊的頭號工程師!
不,是總技師!
老子說的話不算數的時候,聽他的!”
人群一陣低低的騷動。
被叫到名字的三人,一個留著光頭、下巴有刀疤的壯漢(禿鷲),一個染著紅頭發、手臂滿是紋身的青年(阿凱),還有一個看著憨厚但眼神精明的胖子(大飛),互相交換著眼神。
林逸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夾雜的排斥、嫉妒和不信任。
一個外人,直接空降成為他們這群血汗里泡出來的老油子的“總技師”?
開什么玩笑!
“刀哥,”禿鷲上前一步,聲音低沉沙啞,眼神銳利地掃過林逸,“贏下一場是本事,我們兄弟認。
但‘頭號工程師’……這帽子是不是沉了點?
兄弟們干了小半年才改出來的‘風暴’,這周就要進山挑戰‘黑曜石’那幫龜孫子,關鍵時候……”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旁邊的阿凱撇了撇嘴,大飛則眼神閃爍地看著林逸的反應。
剃刀正要發怒,林逸卻搶先開口了。
他沒有去看禿鷲的逼視,視線直接越過人群,落在龍門架下那臺主體結構完成、覆蓋件還沒完全裝好的藍色賽車上。
它的代號“風暴”用熒光漆噴在車架上,風格極其激進,寬大的尾翼幾乎等同于機翼,底盤極低。
“那輛車,”林逸的聲音平靜無波,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發動機艙布局為了追求低重心,散熱器進風角度設計缺陷。
低速下沒問題,高速、特別是連續彎道區域,水箱和油箱會得不到足夠風壓。
發動機高溫爆缸只是時間問題,就在高速區段的第三或者第四個彎心?!?
他頓了頓,目光像最精密的探傷儀,掃過風暴裸露的懸掛結構。
“前后傾角和束角調教過于保守,車頭推頭嚴重。
為了彌補,加了夸張的下壓力套件增加前軸負載,反而加大了前懸掛和轉向機的負擔,特別是應對山路的急彎和顛簸路面,輕則轉向不足沖出賽道,重則……”
他的目光落回禿鷲臉上,“……零件疲勞斷裂。”
倉庫里落針可聞,只有焊槍冷卻后發出的“嘶嘶”聲和劣質音箱里傳來的鼓點余韻。
禿鷲那張布滿風霜的臉瞬間漲紅,眼神中的質疑變成了震驚,然后是深深的挫敗感——林逸指出的問題,正是他們在試車時發現卻始終找不到根由、只能用“再試試”來硬扛的頑疾!
阿凱和大飛倒吸一口冷氣,看向林逸的眼神徹底變了。
“聽見沒?這就是本事!老子撿到寶了!”剃刀咧嘴笑了,一種混雜著得意和解氣的笑,用力拍了拍林逸的肩膀。
他不再看臉色難看的手下,環視全場,聲音陡然轉厲:“風暴!現在開始聽林逸指揮!
他讓拆哪就拆哪,讓換啥就換啥!
明天天亮前,老子要看見它煥然一新!
誰敢啰嗦半個字,就給老子滾出狼穴!”
命令下達,倉庫的氣氛瞬間繃緊,如同上緊了發條。
質疑被瞬間壓制,取而代之的是緊張的工作壓力。
在剃刀絕對的權威下,沒有人敢再提出異議。
禿鷲咬了咬牙,第一個轉身走向工具箱,粗聲對著其他工人喊道:“都愣著干嘛!開工!照林工說的做!”
阿凱和大飛對視一眼,也連忙跟了過去。
頭銜通過實踐得以初步確立。
林逸沒有理會周圍的波動。
他走到“風暴”面前,冰冷的眼神掃過那復雜而粗獷的機械身軀。
這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些可以按圖紙修復的普通車輛,而是一頭需要精細調教的嗜血野獸。
他需要時間,需要了解它的每一寸構造、每一個改裝件的目的和極限。
“先給我完整的改裝圖紙,手繪的也要?!彼麑﹄x他最近的阿凱說,語氣不容置疑。
“還……還沒來得及做最新的……”阿凱有些囁嚅,面對這個氣質陡然變得像冰山一樣冷硬的新領導,他有些無所適從。
“拿現有的?!绷忠菀呀涢_始拆卸風暴引擎蓋的臨時固定螺絲。
他的動作并不快,但極其精準,每一扳手的力道都恰到好處,仿佛不是在拆卸,而是在用工具進行一種奇特的交流。
引擎蓋被卸下,露出里面更加復雜的管線布局和閃爍著寒光的定制引擎本體——一臺被壓榨到極限的V6雙渦輪增壓發動機。
“工具箱。”林逸伸出手。
大飛趕緊遞上一個沾滿油污的工具箱。
林逸打開,快速掃過工具的種類和磨損狀態,手指在一把特制細長的內六角扳手上停頓了一下,確認了一下它的棱角是否完好,才將其拿出。
他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將圖紙攤開在旁邊的舊油桶上,借著工作燈的光芒,眼睛在圖紙和實物之間飛快地來回掃視,大腦高速運轉,構建出一個三維的模型。
時間在倉庫緊張的氣氛中一分一秒流逝。
焊槍重新嘶鳴起來,砂輪切割的火星再次飛濺。
林逸徹底沉浸在他的世界中,像一位進入狀態的外科醫生。
他時而伏在引擎艙內,用特制的內窺鏡觀察內部的管路排布;
時而在圖紙上快速勾畫,標注修改要點;
時而指揮工人更換某個部件,調整某個角度。
他精確到毫米的測量、對材料強度的判斷、對熱力學流動的直覺理解,在一次次指令中無聲地展現。
禿鷲從一開始的不服氣,到漸漸認真執行指令,再到后來看向林逸的眼神充滿了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這小子指出的改動看似細微,但往往直指痛點。
當林逸用他那雙仿佛能透視金屬的手,指導禿鷲重新布局散熱器支架和導風板角度,并設計了一套巧妙的、利用前杠擾流板產生的負壓來增強中冷器散熱效率的方案時,不僅禿鷲,連旁邊打下手的阿凱和大飛都看直了眼。
這絕非書本上的知識,更像是一種與鋼鐵呼吸相連的本能。
“林逸!”剃刀的大嗓門突然在倉庫門口炸響,打破了持續了數小時的緊張專注。
他手里拿著一瓶冰啤酒,咧著嘴走過來,“怎么樣?我的‘風暴’還能不能啃下‘黑曜石’那塊硬骨頭?”
“硬件缺陷能解決,”林逸沒有回頭,依舊專注地擰緊引擎蓋的最后一顆螺絲,他的聲音帶著長時間專注后的疲憊沙啞,“能不能贏,取決于司機的膽量,更取決于山的脾氣?!?
他關好引擎蓋,轉身接過剃刀遞來的啤酒,冰涼的觸感讓他激戰和維修消耗殆盡的精力有了一絲復蘇。
“引擎艙的散熱已經優化過,極限值會比以前提升至少20%,穩定性足夠應付山路。
懸掛……我重新計算了山道最可能出現的極端工況下的受力點,更換了前避震筒的油封等級,優化了簧下質量和重心轉移軌跡。
推頭會改善,但你的轉向反饋會變得更直接,也更‘誠實’,任何多余的動作都會被放大?!?
他直視剃刀的眼睛,“你開慣了嗎?”
“誠實?”剃刀眼中爆發出狂喜,“老子就他娘的需要誠實!讓車告訴老子怎么在懸崖邊上跳舞!”
他仰頭灌下大半瓶啤酒,泡沫順著下巴流下,豪氣干云。
“你修車,老子開車!下周‘暗影峽谷’,咱讓‘黑曜石’那幫孫子嘗嘗什么叫風暴!哈哈哈哈哈!”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將幾張皺巴巴但厚實的鈔票塞進林逸手中,“喏,第一份工錢!跟著我剃刀,餓不死你!”
鈔票的厚度遠超一個汽修學徒的月薪。
林逸沒有客氣,默默收下。
他現在確實需要錢。
就在這時,倉庫那扇沉重的、由幾個厚木板拼成的破舊側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一道高大健碩、穿著考究深色西裝的身影堵在了門口。
他的出現與這個機油、汗水交織的金屬世界格格不入。
來人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倉庫眾人,最后精準地定格在剃刀身上。
“周老板?”剃刀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換上了一絲戒備和……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下意識地擋在了林逸身前半步。
被稱作周老板的男人沒有走進來,只是站在門口那片分割了油污與清潔的光影交界線上,聲音低沉而極具穿透力,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小周啊,聽說你今晚手氣不錯?
連‘瘋狗’羅杰那只下金蛋的‘地獄貓’都讓你拔了牙?”
剃刀(全名周銳)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托周叔您的福,僥幸,僥幸而已。
都是兄弟們給力,還有……林逸幫了大忙?!?
他側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林逸。
周老板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的探針,在林逸臉上停留了兩秒。
那眼神讓林逸感覺皮膚微微刺痛,仿佛能看透他身上廉價的工裝和沾染的油污,直抵某種核心。
他面無表情,微微垂眼,避開了對視。
但他握著扳手的手指,卻在無人察覺的瞬間微微收緊了幾分。
這個周老板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比那灼熱的排氣管更危險。
“嗯,有本事的人,自然是好事?!敝芾习宓穆曇袈牪怀霭H,旋即話鋒一轉,“既然有本事,也掙了快錢。
周銳,你也該清楚,老家的魚塘該換套新設備了吧?
令尊托我問了好幾次了。
還有,你在我這兒開的‘周轉金’……這季度尾數是不是該結了?”
剃刀周銳臉上的肌肉明顯抽動了一下。
剛剛的意氣風發瞬間消散了大半,額角甚至滲出細微的冷汗。
他用力搓了搓手,賠著笑:“周叔,您看……我這不是剛贏了一輛車嗎?
處理了立馬給您送過去!
老家的錢……能不能再緩緩?
您知道我最近手頭緊,要搞比賽,要養兄弟……”
“寬限?”周老板慢條斯理地從懷里掏出一支雪茄,沒有點燃,只是放在鼻子下輕輕嗅著,那姿態優雅卻帶著冰冷的威脅,“上個月我答應寬限,條件是下周‘暗影峽谷’的‘買路錢’份額加兩成。
我記得很清楚。
但今晚這場意外之財……似乎讓你有了別的想法?”
倉庫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焊槍早已停止,工人們大氣不敢出,只有油滴落在金屬板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哪里是生意談判,分明是催命符!
暗影峽谷那場關系到整個東區地下賽車季度收入分配的關鍵賽事,其所謂的“買路錢”是向更高層級勢力繳納的保護費/管理費,份額加兩成是極其沉重的負擔。
“周叔,我不是……”剃刀急了。
“三天?!敝芾习迳斐隽巳种福曇魯蒯斀罔F,“三天后這個時間,我要看到尾款結清。
魚塘的錢,可以等你下周‘暗影峽谷’的好消息。
但我的‘周轉金’……”
他目光如刀,掃過剃刀漲紅的臉,又輕飄飄地瞥了一眼林逸手中的扳手,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我不希望讓某些‘新伙計’覺得,跟著我周天豪做事,可以沒規矩?!?
他刻意在“新伙計”和“規矩”上加了重音,然后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
那扇沉重的門被他的保鏢無聲地拉上,隔絕了外界。
倉庫里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足足十秒。
隨后,“哐當”一聲,剃刀手中的空啤酒瓶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滿是油污的地面上煩躁地來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罵著:“操!操!操!老東西胃口比鯊魚還大!真當老子是提款機了!”
林逸站在原地,默默看著手中那把冰冷的扳手。
剛才周天豪(周老板)離去前的那一瞥,如同烙鐵般燙在他心里。
那份債款,不僅僅是剃刀的枷鎖,似乎也隱隱牽連到了他。
他感受到了這個地下賽車世界背后更深、更渾濁的水流。
禿鷲、阿凱、大飛都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老大。
興奮褪去,現實的冰冷重壓令人窒息。
那臺剛剛被林逸修復強化的“風暴”,似乎也失去了光彩。
過了許久,剃刀猛地停下腳步,喘著粗氣,雙眼布滿血絲。
他看了一眼那臺煥發新生的“風暴”,又看了一眼依舊沉默但眼神專注地檢查著工具的林逸,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爬上了他的臉。
“錢不是問題!”剃刀的聲音嘶啞卻兇狠,“地獄貓,老子明天就去賣!能賣多少是多少!
湊不夠的……阿凱!去聯系‘倉庫’的老何,就說老子有批‘陳年老窖’,讓他幫忙走水路‘清倉’!
動作要快!
大飛!給老子把下星期暗影峽谷所有能接的‘跑腿單’都接下來!
老子要錢!”
阿凱和大飛臉色都是一變:“刀哥……那批‘貨’風險太大,老何的價錢也……”
“管不了那么多了!”剃刀低吼著打斷,“必須湊夠給周閻王的錢!下周的比賽更不能輸!
輸了,我們整個剃刀隊都要完蛋!
黑曜石那幫混蛋肯定會落井下石,把我們吃的骨頭都不剩!”
他轉向林逸,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林逸!你就給我保證一件事:下周暗影峽谷,‘風暴’必須比今天晚上更快!更穩!更他媽兇!”
林逸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點頭。
他沒有問“陳年老窖”和“跑腿單”是什么,那直覺告訴他答案不會讓人愉快。
但他的機械世界就是如此:接收參數(規則/任務),分析條件(環境/限制),尋求最優解(勝利/生存)。
“我需要了解賽道,”林逸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精確的地形圖、路面材質、最難點位、以往事故報告。
還有……對手的所有資料?!?
“禿鷲!你帶林工去‘街機廳’!”剃刀立刻對光頭壯漢下令,“地圖和錄影帶都在‘老鼠’那里。
你陪著,把所有資料都給林工弄全乎了!”
禿鷲默然點頭,走到林逸身邊,眼神復雜:“走吧,林工。”
他依舊對這個稱呼有些別扭。
離開充斥著金屬噪音和暴怒氣息的狼穴,外面的夜風讓林逸精神微微一振。
穿過幾條堆滿廢棄集裝箱、只有昏暗路燈的僻靜小路,禿鷲將林逸帶到了一處位于居民區后巷、霓虹燈閃爍的破舊游戲廳門口。
嘈雜的電子音和劣質煙味混雜在一起。
“‘老鼠’!人呢?”禿鷲顯然和這里很熟,直接走到最里面一臺布滿劃痕和油污的賽車游戲機旁。
一個身材矮小精瘦、穿著邋遢運動服、眼圈發黑的年輕人正叼著煙,瘋狂地在模擬方向盤上扭動著,屏幕上像素感的賽車在彎道上漂移。
“禿老大?”老鼠嚇了一跳,連忙松開方向盤,差點嗆到煙灰,屏幕上代表他的車瞬間沖出賽道爆炸,“又……又要情報?”
“廢話!”禿鷲不耐煩地說著,指了指林逸,“這是我們新來的林工,周老大特聘。
把暗影峽谷所有資料,打包給林工。
現在!”
老鼠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林逸身上轉了好幾圈,帶著明顯的探究。
他從游戲機座位下摸出一個油膩的U盤和一個皺巴巴的硬皮筆記本:“全……全在這里。
地形掃描圖是最新的,高清航拍的有兩份,但角度有限。
事故報告……大多是傳說,就三份是靠譜的。
黑曜石那幫人的資料,里面也有,不過他們那車……代號‘黑武士’,邪門得很,資料很少。”
林逸接過U盤和筆記本,沒有立即查看,目光反而落在了那臺已經被老鼠放棄的賽車游戲機上。
虛擬屏幕上閃爍著的倒計時和即將開始的比賽畫面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幾乎是唯一一種可以安全、無成本測試賽道環境的方式。
“能試試嗎?”林逸指著機器。
“啊?這個?當然!”老鼠有些意外,但隨即來了興趣,“林工也玩這個?不過這是舊機器了,方向盤有點松框……哎?”
沒等他說完,林逸已經坐了下來。
他沒有立刻投入游戲,而是像對待真實車輛一樣,仔細檢查著這臺游戲機的物理部件:方向盤的回正力度、油門剎車踏板的阻尼(雖然很廉價)、座椅高度和與屏幕的距離。
他甚至伸手試了試排擋桿(盡管只是塑料模型)的行程松緊。
然后,他才選擇了暗影峽谷賽道,選擇了游戲里那輛性能參數最普通的“基礎”車輛——完全沒有嘗試去選最高級的虛擬跑車。
倒計時結束!
屏幕畫面劇烈晃動,引擎轟鳴。
林逸雙手看似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眼神卻無比專注,仿佛不是在看一個二維屏幕,而是穿透進去,感受著那個數字世界里的一切:車輛姿態、輪胎摩擦系數、路面起伏帶來的震動反饋、方向盤傳遞的虛位感……
他的操作沒有任何華麗花哨的漂移,轉向、油門、剎車的時機控制精準到了毫秒級別,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穩定速度在復雜的像素彎道中穿梭。
坐在旁邊的老鼠看得目瞪口呆。
他自詡是一個小高手,但眼前這個人的跑法,沒有一絲多余動作,每個過彎都選擇效率最高的路線,仿佛在完成某種數學運算!
他居然在用手感受那廉價的塑料方向盤底座?
這有什么意義?
僅僅兩圈后,林逸將車子穩穩停在了虛擬終點線上。
屏幕上刷新的圈速讓老鼠倒吸一口冷氣——比他最好的記錄快了將近5秒!
用的還是最基礎的車!
“方向盤軸心第二顆固定螺絲松了,影響回正反饋精度?!绷忠菟砷_方向盤,站起來,平靜地對老鼠說,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調整建議,目光再次回到了手中的U盤和筆記本上,“回去看資料?!?
他率先走出了彌漫著香煙和電子音浪的游戲廳,留下禿鷲和老鼠面面相覷。
禿鷲看著林逸在昏暗路燈光下拉長的、顯得格外沉穩的背影,再低頭看看自己布滿老繭和傷疤的手,第一次感覺有點看不透這個年輕人——他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與“機器”對話,不管那是鋼鐵怪獸,還是一臺價值連城的精密儀器,甚至……只是一臺破舊漏風的破游戲機。
在他眼里,仿佛都只是等待解讀和優化的“參數”。
巷外的黑夜,更深了。
林逸握緊U盤,狼穴的壓力、周天豪的陰影、暗影峽谷的險峻,這些無形的“參數”正在涌入他的世界。
他不知道“總技師”這個身份意味著什么,但他知道,修車匠林逸的簡單日常,恐怕真的要結束了。
而他手中的扳手,或許將要面對的,不再僅僅是冰冷的機械故障。
回到狼穴時,倉庫里的喧囂已經散去大半。
只剩下幾盞工作燈亮著,映照著“風暴”沉默的車身。
阿凱和大飛靠在工具箱上打盹,禿鷲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林逸找了個相對干凈的角落,將U盤插入一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
屏幕亮起的瞬間,刺眼的白光讓他瞇了瞇眼。
點開文件夾,密密麻麻的文件彈出:暗影峽谷的等高線圖、歷年賽事事故標注圖、不同天氣下的路面摩擦系數測試表……
最顯眼的是幾個視頻文件,文件名標注著“黑曜石-黑武士-近三年暗影峽谷最快圈速”。
林逸戴上耳機,拖動進度條。
視頻畫面抖動得厲害,顯然是固定在追拍車輛上的運動相機拍攝的。
畫面中,一輛通體漆黑、改裝得如同鬼魅的賽車在山路上疾馳,過彎時幾乎是貼著懸崖邊緣漂移,引擎發出低沉的咆哮,尾翼在高速氣流中微微震顫。
駕駛風格兇狠而精準,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穩定性。
“黑武士……”林逸低聲念著這個代號,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出車輛參數分析軟件。
盡管視頻模糊,但他還是捕捉到了關鍵細節:寬體包圍下隱藏的空氣動力學套件、特制的防滾架結構、從排氣管形狀推測出的渦輪增壓型號……
數據在屏幕上跳躍,一個初步的性能模型在他腦海中成型。
這臺車的馬力輸出或許不如“風暴”激進,但輕量化做得極其徹底,底盤調教明顯偏向山路特性。
更可怕的是駕駛員的控車技巧,每一次重心轉移都恰到好處,仿佛與車輛融為一體。
林逸點開另一個文件夾,里面是事故報告。
三份文件中,兩份描述的是車輛失控墜崖,一份則提到“不明原因的動力中斷”。
報告末尾用紅色筆跡標注著:“疑似電子干擾?未證實。”
電子干擾?
林逸皺起眉頭,反復觀看那段動力中斷事故的模糊錄像。
畫面中,出事車輛在一個連續彎道突然減速,被后車追尾。
確實看不出明顯的機械故障痕跡。
他將這段視頻放慢十倍,逐幀觀察。
在車輛減速前的瞬間,畫面角落似乎閃過一絲微弱的藍光。
是光線問題,還是……別的什么?
林逸關掉視頻,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窗外的天色已經泛起魚肚白,一夜未眠的疲憊感洶涌而來。
但他沒有休息,而是起身走向“風暴”。
月光透過倉庫的破窗灑在車身上,勾勒出冷峻的線條。
林逸伸出手,掌心貼在冰冷的引擎蓋上。
金屬的觸感傳來,仿佛能聽到內部零件冷卻收縮的細微聲響。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同時閃過賽道地圖、對手數據、車輛參數……
無數信息交織碰撞,如同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模擬比賽。
哪里需要提前剎車,哪里可以全油門沖刺,哪里是超越的最佳時機……
一條最優路線逐漸清晰。
“還沒睡?”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林逸睜開眼,看到剃刀端著一杯熱咖啡走過來,眼底布滿血絲,顯然也一夜未眠。
他將咖啡遞給林逸:“加了雙倍糖,提提神。”
林逸接過咖啡,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
“黑武士不好對付?!彼毖圆恢M。
“老子知道?!碧甑犊吭谲囬T上,望著窗外的晨光,“那孫子開了五年暗影峽谷,閉著眼睛都能跑完。
但他缺了個好技師?!?
他轉頭看向林逸,眼神堅定,“你給‘風暴’的,不只是速度,是底氣?!?
林逸沒有說話,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卻壓不住心中的凝重。
他知道,這場比賽早已超出了技術比拼的范疇。
周天豪的催債、黑曜石的威脅、暗影峽谷的危險……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對了,”剃刀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屬零件,“阿凱說這是從‘地獄貓’殘骸里找到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你看看?!?
林逸接過零件,那是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芯片,表面刻著復雜的電路紋路。
他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瞳孔微微收縮。
這不是普通的汽車芯片,更像是一種……信號接收器?
而且工藝極其精密,遠超他見過的任何民用產品。
“這東西……”林逸頓了頓,“可能和比賽無關,但留著或許有用?!?
他將芯片小心地收好。
倉庫外傳來腳步聲,阿凱揉著眼睛走進來:“刀哥,林工,老何那邊回話了,‘陳年老窖’的價錢壓得很低,而且要今晚交貨?!?
剃刀眼神一沉:“告訴他,價錢可以談,但必須現金交易。
讓他派最靠譜的人來。”
“知道了?!卑P點點頭,看到林逸電腦屏幕上的比賽視頻,“林工還在研究黑武士?那家伙邪門得很,去年有個車手說,跟在他后面總感覺車有點不對勁。”
林逸抬起頭:“不對勁?怎么說?”
“具體說不上來,就是電子設備偶爾失靈,導航屏幕亂跳什么的。”阿凱抓了抓頭發,“當時大家都以為是山路信號不好,沒當回事。”
電子設備失靈……
林逸再次想起那份“疑似電子干擾”的事故報告。
一個模糊的猜測在他心中成形。
他看向“風暴”的車載電腦接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阿凱,”林逸突然開口,“把車載電腦的線路圖給我。
還有,找一套備用的ecu(電子控制單元)過來,越老舊越好,最好是純機械調節的那種。”
阿凱愣了一下,但還是立刻點頭:“好,我馬上去找!”
剃刀看著林逸嚴肅的神情,問道:“怎么了?發現什么了?”
“還不確定,”林逸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出“風暴”的電子系統圖紙,“但以防萬一,我要做兩手準備。
如果黑武士真的有問題,我們不能毫無防備?!?
陽光透過倉庫的縫隙照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距離暗影峽谷的比賽還有三天,距離周天豪的還款期限也還有三天。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咖啡和無形的壓力。
林逸盯著電腦屏幕,眼神專注而冷靜。
他手中的扳手,即將迎來真正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