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市。

第一人民醫(yī)院。

一個平靜的下午，急診科更衣室，柜門不斷打開又關上，發(fā)出咔噠咔噠的響聲。

最后，許秋總算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空置的儲物柜。

他剛要把女兒的書包放進去，目光驟然凝住，只看到柜子底部貼著一張宣傳報。

報紙已經(jīng)泛黃了，上面的彩印照片都褪了色，依稀能看出“許秋副主任”“國慶七天帶組完成十五場夾層，六場閉塞，九場心臟破碎修補”等等字眼……

望著這些文字。

此刻，許秋瞳孔深處閃過一絲刺痛，但很快又被掩蓋了下去。

海報上抱著胳膊意氣風發(fā)的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在更衣室翻找柜子的自己。

兩年前，他年僅二十七歲，經(jīng)手的心臟手術就突破一千臺，甚至有不少手術開創(chuàng)了省內先河，一時風光無兩，連續(xù)破格晉升，成為省內最年輕的副主任。

但一切的成就止步于二十七歲的那一個除夕。

時至今日，許秋依舊十分清楚的記得，那年缺席年夜飯的自己，在這一天等來了最后也是最特殊的一位病人，自己的妻子。

原以為她只是普普通通的急性心肌梗死。

但當心電圖上下壁導聯(lián)的ST段極度抬高，且室顫一次次發(fā)生時，心律失常風暴發(fā)生了！

“II導抬高幅度大于III導抬高幅度……”

“向量指向III導……”

“V1起始頓挫，I導S波異常寬頓……完右性右束支傳導阻滯！”

兩年前那場手術的細節(jié)，在腦海中如同幻燈片一般，一幀幀飛速閃過，還記得當時的自己，認真分析著ECG，沉著應對，主導醫(yī)療團隊排查病因，隨后迅速召開全院大會診，最后當他拋出結果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為，以妻子病情復雜的程度……省內沒有人能做！

國內能做的一位心外科活化石，也在三年前封刀，徹底退出了一線！

無人能上的情況下，他打破了醫(yī)療系統(tǒng)“不主刀近親”的慣例，挑起了重擔，決定親自為妻子主刀。

他曾是妻子眼里永遠在發(fā)光的天才醫(yī)生，也是全院眼中屢創(chuàng)奇跡的副主任……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再度開創(chuàng)先河。

就連許秋自己，也是堅信這一點。

他做了一千多臺心臟手術，對這顆器官可謂了如指掌，怎么可能失敗？

但……現(xiàn)實很殘酷。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場手術竟然持續(xù)了二十七個小時。

全院都震驚了。

當時的情況，哪怕是心外科大主任上臺，可能也只能讓病人多活幾個小時……

在別人眼中，他是年輕的天才醫(yī)生，但在他自己眼中，他只是一位深愛妻子的普通丈夫，看著倒在手術臺上命懸一線的妻子，他和死神爭分奪秒，最后愣是讓妻子在手術臺上撐了二十七小時！

那是妻子生命最后的二十七小時。

對于自己而言，也是無比絕望的二十七小時。

還記得，那天自己跟瘋了一樣，到最后是吊著葡萄糖半跪在臺上，只求妻子能夠活過來，創(chuàng)造奇跡。

只可惜，事與愿違。

在第四次心臟驟停后，妻子再也沒能救回來。

整理遺物時，他在妻子的口袋里翻出一張畫著愛心的便簽，上面寫了幾行字：

老公，年夜飯做好啦，我兩等你回來一起吃！

……

想到這里，許秋的眼眶有些濕潤。

他的視線從這張宣傳報上轉移。

總之，自那以后，他便一蹶不振。

在妻子離開后的這兩年時間。

他困在了自己的執(zhí)念之中。

如同瘋魔一般，這兩年，在腦海中把那天的手術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偏執(zhí)地在手術室一遍遍演練。

“如果送入6F XB RCA指引導管時，能提前發(fā)現(xiàn)變異的鎖骨下動脈，直接跨過迂曲直通RCA……”

“如果發(fā)現(xiàn)右側冠狀動脈的分支蔓延到前壁，覆蓋了前降支的區(qū)域……”

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完成那場手術的能力，知道如何讓那場極度危險的手術成功。

可是……妻子卻再也回不來了。

正因為如此，許秋始終沒辦法原諒自己。

“本來，妻子是可以活的！歸根結底，還是自己能力不足，是自己害死了她！”

下午的暖陽刺透窗欞，落在許秋緘默的臉上。

他平靜的面龐，忽然嘴角向上翹起，而后自嘲一笑。

“許秋，你真沒用啊！”

他承認，自那場手術之后，他的心便已經(jīng)死了。

盡管手術結束后，醫(yī)院方面，院長、科室主任、同事，各種人都來做他的思想工作，但以前的他有多驕傲，如今就有多痛苦。

在自己最引以為豪的領域，親手送走了自己的摯愛……他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

幾天后，他放棄了獨立帶組的資格，再也不敢面對大型手術臺。

曾經(jīng)的天才，淪落到開展一些一二級小手術，只有深夜的時候，某間亮起來的手術室，會閃過他的身影。

他。

困在妻子死去的那一天!

……

“兩年了……”

又是一段痛苦的回憶，許秋從回憶中走出，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爸爸，好了嘛？”

這時，更衣室門口，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出來，這是妻子留給他的最后禮物，他們的女兒，許祈音。

此刻，許祈音睜著靈氣十足的大眼睛，脆生生地叫著。

望著女兒乖俏的臉蛋，許秋臉上的憂慮瞬間收斂，取而代之，是一副慈父的表情，道：“好了好了……小祈音今天表現(xiàn)乖不乖？”

聽到這句話，許祈音一下子就撲進了爸爸懷里，道：“可乖啦，老師還獎勵了我兩朵小紅花！”

說著，揚了揚手背上的兩個貼紙。

“好，真棒！”

許秋揉了揉女兒的腦袋，隨手把白大褂塞進了柜子里，轉身離開了更衣室。

……

剛來到急診大廳，自外面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救護車響聲。

緊接著，一個病人被抬了下來，隨車醫(yī)生和接應的醫(yī)務人員迅速推著人往搶救室去。

隨車醫(yī)生匯報的聲音響徹大廳。

“病人三個小時前出現(xiàn)胸悶、胸痛，位于胸骨中后段，非壓榨樣，陣發(fā)性發(fā)作，持續(xù)幾分鐘自行緩解！”

“一小時前胸悶、胸痛再發(fā)，并急性加重，持續(xù)不緩解，轉運途中突發(fā)意識喪失！”

接診的醫(yī)生經(jīng)驗也很豐富。

“采急血、血氣，做傳染病……”

“拉心電圖！”

“靜注1mg腎上腺素！”

“靜注300mg胺碘酮！”

“……”

大廳里，還有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跟在擔架后面，一直跟到了搶救室門口，然后被護士給攔住。

“抱歉孩子，里面在搶救家屬暫時不能進！”

小姑娘只能望著冰冷的門，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媽媽！我要媽媽！媽媽你醒醒啊，別丟下我一個人！”

哭聲回蕩在整個急診大廳，看的許秋也不免心疼。

搶救室門口，值班醫(yī)生全都過來了。

看見許秋站在這后，全都畢恭畢敬的喊了一聲‘許主任’后才進去。

小姑娘一聽，連忙止住哭泣回過頭看著不遠處這個面容稍顯憔悴的中年男子。

主任？

這個人是主任嗎？

聽說醫(yī)院里最厲害的醫(yī)生就是主任啊！

也許是因為許秋懷里還抱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同齡女孩。

總之，莫名的，小姑娘對許秋，內心突然產(chǎn)生一種信任。

略微猶豫。

下一秒，她做出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

只見她徑直跑到了許秋面前，淚眼婆娑地看向許秋，祈求道：“醫(yī)生叔叔，你救救我媽媽好不好……”